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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番外一《聻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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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饿。
它是第几次看到那个人下来了,身边的东西都一拥而上,将他啃噬殆尽。
然后它等待着,觉得眼睛在这一刻长出来了,感官无比清晰,看那个被吃干净的东西,凭空再长出来,再被吃光,再长出来。
这一幕,好像是它们的庆典,它甚至觉得比起吃,它们对看到他重新长出来,更狂热,毕竟对它们这群饿聻来说,无穷无尽的口粮,这个意象就足够让聻疯狂,而他真的存在了,这是在解他们永恒饥饿的天问。
但这种狂喜也就是一开始,很快,它们就将这狂喜遗忘,投入了新的啃噬,它们浑浑噩噩的脑袋甚至记不住狂喜,只有饥饿是永恒的,当他离开,它们也就忘记他曾经来过,曾经解过他们的天问,忘记一种馈赠,只剩下饥饿的仇恨,等他下次再下来,重新对这崭新的食物发起仇恨的啃噬,它们从来没记住过自己的食物,更记不住这食物是同一个。
那它为什么会记住呢?
这样的问题,也不能一直留在它的脑子里,尽管它努力了,问题也会很快飘走,被浑浑噩噩占据,直到他下一次出现,整个过程它再忆起一遍,这个问题才会走到这里,他一离开,问题也消失了,它也什么都不记得,和它们在一起,凝聚成一团饥饿的仇恨。
这个过程重复千遍之后,它终于有余力想到一个后续,所以它其实只活在他下来的时刻,他离开的时间,它都是没有意识的。
于是它开始更长久地注视着他,为了延长自己存在的时刻。
它倒是从来没问过自己,为什么没和它们一样,上去吃过他。
直到他主动来问这个问题。
它没有惊诧这种高级情绪,不然应该能表现出来,不是因为口粮自己找到它面前来了,而是天问自己走到它面前来了,这个事情很重大,但它的脑子无法对此做出思考。
“你为什么不吃呢?”
它是听不懂的,但它能感受到问题。
它退后一步。他把胳膊喂到了它嘴里。
这真是考验它的意志力,它快饿死了,这要怎么不吃呢?
所以它其实是磨了磨牙的。牙。它有那个东西么?或者说,聻浑身上下,除了牙,还有什么呢。可全身都是牙的时候,牙就是不存在的。
它收起了牙齿。
他好像更困惑了,一只聻怎么会不吃东西呢?
之后他每次下来,都要走到他面前,把胳膊塞给它,它每次只是磨了磨牙,就往后退,渐渐的,连磨牙的程序都省略了,直接往后退。
他的困惑,变成了忧虑。
它如果懂得语言,懂得回应,它大概会把这个行为解释一下,它在磨练意志力。
为什么要磨练意志力,食物在前,它不需要克制。
它发现,它的想法能停留地久一些,往后走一些了,可能因为天问自己走到它面前来了。
是因为它每次都只磨牙,而不吃,所以他才会一次次走到它面前来,这是对它不吃的奖励,它从中获得了意志力的奖励。
为什么是奖励。
它在饿死之际,迷迷糊糊想通了这个事情。
它那么饿,但它不吃,是因为比起进食,还有更高的欲望横亘在它面前。
他,就是那个比进食,比聻唯一的无法抗拒的至高的欲望,更高的欲望。
那为什么是他呢?死去的它已经无法辨析这个问题了。
它也无法辨析,聻如何还能死去这件事。
但它倒是迷迷糊糊知道了一件事,它和它们不太一样,它大概是聻冥里,唯一一只知道自己是聻的聻。
它饿死掉了,变成了希。
希的脑子比聻还糊涂,它没有任何机会思考,只有浑噩。
只有那只手臂再送过来时的躲避。
只有没能躲避成功的触觉。
它在吞咽。
啊,饿得太久太极端了,当饥饿成为习惯,成为信仰的时候,再去满足饥饿,就太狡猾了。
它失落得一塌糊涂,觉得功亏一篑,又满足得一塌糊涂,它吃到东西了。
那一瞬间的极端狂喜和贪婪,让它变回了聻。
他也吓到了,估计也是第一次看到变回聻的希,然后立刻再给它投喂了一只胳膊 一条腿。
它彻底稳定在聻了。开荤了。也忍不住了。
现在看到他下来,它会去抢他,它凶狠地对准其他聻,将这食物揽到自己麾下,一根手指都不愿意给其他聻分享。
虽然结局往往是,它被其他聻折磨得很惨,而他依然会被分食。
他对它笑了,说它真是奇怪,送它不肯吃,又偏要护食。
每次它凶狠地把他抢下,锁在怀里,张口咬住他,都不是在吃,只是在磨牙,这才给了其他聻机会,不然他早被它啃完几个来回了。
它要如何开口说话呢,告诉他,不是在护食,只是在护他。
它被送去轮回了。到那一刻它才悟到,原来它已经从聻变回鬼了。
他给它吃了一整个身子,他经常给它开小灶。
不在聻冥里。在地上。在只有鬼才可以行走的地上,聻是不允许爬出来的。
他把它抓到地上,胳膊,腿,身子,头,挨个喂。
强行让它把整个他吞了下去。
身边围观的鬼们都在起哄,看呀,这只聻,幸福得落泪了!贪不死它,还想吃呢!吃呀吃呀!把骨头也吃干净!
只有他叹了口气,嗅了嗅自己刚长出来的胳膊:“有这么难吃么,还能把聻难吃哭了?”
回到阴间的一瞬间,它就立刻死了,从鬼变成了聻,回到了聻冥里。
可能是轮回过了一次,它的意识清晰了许多,它知道自己叫红叶,知道自己下来,是要守着一个谁。
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但它知道,当看到他的第一瞬间,它就能把他认出来。
虽然他完全不认得它了。聻长这副模样,哪里能认出谁是谁。一只聻,连哪里是头,哪里是屁股,都分不清。
他又来投喂了。
这一次,它想的是,他为什么要来投喂它们。没有鬼会自己走向聻。
它依然不肯吃,想他注意到它,他也确实又走过来了,但这次很直接,一下投喂了个满,好像要即刻解决这种聻不肯吃东西的异常。
他急于将一只异常的聻变回鬼,送进轮回,而并不在乎这只聻是谁。
这次,他连目光都没分给它。
又一次轮回结束,红叶死得更早了,只活到了三十岁。
从那个山洞里下到阴间的瞬间,他就死了,又从鬼变回了聻。
这一次,它不再搞特殊,也不再希冀他看到自己,它甚至是害怕的,害怕他认出它来。
红叶老老实实地吃着装模作样抢来的一小段胳膊,它要足够平庸,足够像一只聻,才能长久地看着他,不会被重点关照,早早送去轮回。
它对他的身体无比熟悉,什么部位都吃过了,不是囫囵地吃,是细嚼慢咽,仿佛要把皮都尝出滋味来,仿佛能透过那肉质的纤维,追溯到他的心情,他的记忆。
一只细嚼慢咽的聻。也会引起注意的。
当他的目光看过来时,红叶立马狼吞虎咽起来,吃猛了,还呛到了。
一只会呛到的聻,是更稀奇的。
它又被他抓到了地上。这次没有直接轮回,他把它丢给黑白无常,做聻的心理研究,它看到黑白无常把它的画像,画在论文上,它感到两眼一黑,这个丑玩意儿是什么?它是个茅坑里的石头么?还长满了孔洞疮疤的。
黑白无常惊叫了起来,不得了,不得了,这只聻居然会嫌自己丑!聻还有审美!问题太大了!
他倒是没什么反应,说这不是好事么,说明在变回鬼了,阴间的很多小鬼,不就会嫌自己难看么。
黑白无常又跳脚了,这哪里是好事!鬼嫌自己难看,还阳情绪就重!这还不是你引起的!
吵闹无果,他一把提起红叶现在茅坑石头般的身体,几次投喂,重点关照,又让他变回鬼早早投胎去了。
再一次下来,瞬间死掉变成聻已是常事。
但这一次,是在凭阑面前变成聻的,他的目光冷漠而有一丝愁苦,最近变成聻的鬼太多了。
这种注视让红叶不太自在,又是贪婪的,他害怕他看出点什么,又害怕他什么都看不出。
他掰着日子数,这次能陪他多久。
聻冥里的日子不太好过,不知道自己是聻时,其实只有一种痛苦,对饥饿的痛苦,对永恒处于这个深渊的折磨的痛苦,知道自己是聻后,痛苦成了双重,身为聻的痛苦,要抗拒饥饿的痛苦,当知道自己是红叶后,痛苦又多了两重,身份认同的痛苦,和想靠近他又远离的痛苦,当知道红叶是谁之后,痛苦又只剩下一种,笼统的一种,如何维持一种长久的凝视,不被察觉的凝视,如何永恒生活在这比地狱还地狱之地,痛苦让他安心,让他好像也苦了凭阑的千分之一。不是以自身去陪伴,而是以痛苦去陪伴。
这次没过多久,他就被找上了,他早有预料了,他注定无法在聻冥里,淹没成一只普通的聻,他的注视不允许。如果聻无法克服的执念是饥饿与进食,那他就是注视。
凭阑走到他面前时,说,他的眼神太像人了。
这个问题很大,红叶是一只聻,露出了人的情绪,可他注视着的对象也是只鬼,不是人,但这种注视,却像在看人。
红叶又变回了鬼,要去投胎成人了,最后那段去轮回的路,他走得很平静,想慢一点,再慢一点,只有这一段路,他是以鬼的身份,能开口地,思维清晰地,活动自如地,和凭阑并肩而行的。
但他只是安静地行进着,依然像一只聻那样,剥夺自己开口的能力。
他偷偷地看身边的凭阑,一只鬼,也依然有熟悉的姿态。
他不在乎自己,不在乎这里的任何一只鬼,但他要把他们都送走。他的慈悲就是冷漠本身。
这样其实就是最好的距离和关系了,红叶想,他们本来就该如此,他是他身边一只小小的路过的蝼蚁,与他恰好同行过一段,已是幸事。
是凭阑先开的口,说:“活得久一点。”
一句平常的祝福。
但这句话扩展一下,其实是,总是要回来的,何不活得久一点。
红叶不知道凭阑是怎么看出来的,他确实打算早早回来。
阴间才是归宿,既然他把这里作为归宿,轮回还阳是出去玩,何不玩得久一点。总是要回来的。
这话让他安心。但他没有回答。他不能做这个保证。连保证都是背叛。
这次,红叶活到了五十三岁,死于肺癌,埋于山洞中的山神像下。
变回聻冥前,他向凭阑点了点头,他努力做到了,活得算挺久了。
凭阑没有认出它,以为这个新诞生的聻锁定了食物,便丢给了它一只胳膊。
红叶将那只胳膊捧在手里,看了一会,吞吃起来,像个普通的聻那样吞吃。
这一次,红叶在聻冥里留了挺久的,他好像真的淹没于普通的聻中了,和聻一样地吞吃,和聻一样仅以食物的目光看凭阑。
凭阑没有发现他这只聻和其他聻的区别。也就从没有走到他面前来过。
他又获得了奖励,当凭阑在聻冥旁发呆时,他可以好好地远远地张牙舞爪地注视许久。
他在想什么呢。红叶想知道。这发呆里,有没有自己的部分。他在思念么。
就当成是吧,直到这一刻,他才敢远远地,也让思念尽情地溢出一点,和凭阑的去共振。
他们就在彼此面前,却永恒在思念里。这种惩罚很好,红叶想,它比聻冥还痛苦一分,真好。
这次,把他挑出来的不是凭阑,是阎王。
某个夜里,阎王走到聻冥边,所有聻都撤离了,阎王的气息对它们来说太过厌恶,甚至是对一种过高的同类的厌恶,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
那么夷呢,还会再死么?死了变成什么?
只有阎王知道。
他站在聻冥边,看着所有聻仓皇退去,只剩一只,停留在他面前。
阎王沉默地看了它许久,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敌意。
红叶仰着头,承受着这种敌意——如果他确实有头的话。
良久,阎王将他提了起来,将他送进了轮回。
这一次,阎王让他轮回到了原本的命格身上,和雪兔重逢了。
阎王给了他机会,去拿回命格,结束这千年的折磨。
在走入轮回前,红叶朝阎王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么久以来,他与其他的聻不同,每次轮回都能复苏一些记忆,应该都是阎王在帮忙。当然,也可能是为了更深的折磨。让他以红叶的灵魂存在于聻中,这种惩罚不能说不毒。
但他还是感谢阎王。
他这么做是为了凭阑。
再一次掉下阴间,吱哇乱叫的红叶愤怒至极,这是草菅人命,这是人道覆灭!冥他妈个狗屁的婚!
但在意识深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笑了一下。他不会变成聻了。
凭阑认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