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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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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阳光异常明媚的二月,婉儿第一次见到了嫡出的皇长孙李重照。天皇与天后一言不发地各自准备上朝,显立在一边也不说话,在他身边是诞下儿子仅一个月的太子妃韦香儿,她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恢复了以往的神色,并且亲自抱着重照,比起显的局促,竟显得从容不迫。从她的身上,已看不出任何出身寒门的小家子气,婉儿想,大概真有这么一种人,是天生就适应皇宫的吧?
今日的主角便是重照了,从他一出生,天皇就真像被冲了喜一般精神渐渐矍铄了起来。而天后,至少婉儿所见,从年前就有些憔悴了,这是少有的状态,当然也是因了少有的原因。天皇不知道,婉儿却知道,自己闭关才两个月,时局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年前各地就纷纷上书说经冬无雪,田地间新旧虫灾迭起,恐入春无收,又有并州、云州、岚州报突厥残部欲寇,柘州、松州、翼州言吐蕃积极备兵,内忧外患纠结在了一起,一触即发。
看着睡熟的重照,想着这些事,婉儿只觉得那襁褓上喜庆的红绫有些扎眼。突然想起咸亨三年的小光仁,那时弘还在,自己在贤的雍王府,光仁满月的时候,阖府上下的欢乐是发自内心的。只有贤,那天醉了酒,在宴会上一直盯着被破格赐了一隅的她。不过是十年前的事,如今想来确实恍如隔世,婉儿仿佛也明白了自己以前理解不了的贤的复杂目光。不知巴州的阳光是否也如长安般明媚,这令人喜又令人愁的明媚。
婉儿像往常一般随着天后去了朝堂,群臣的跪拜容易使人失去理智,你只要站在那台阶上,就要高他们一等,这种飘飘然的感觉常常使人忘记他们拜的不是上面的人,而是铸在那黄金宝座上的权力。
婉儿瞥向因为自己的儿子而第一次站在阶上的韦香儿,这也是她第一次踏入朝堂吧?她那炽热的眼神里好像有某种渴望,在群臣垂首的一瞬间就要喷薄而出,却又被狠狠地压回了心底。那种眼神是绝不一样的,婉儿想起自己第一次踏入朝堂的时候,除了常人都会有的紧张与激动,满心里只是对天后的崇敬与感激。
“自嫡长孙诞生以来,朕心甚悦,身亦见好,这是重照之功。为表嘉赏,朕决意立重照为皇太孙,依太子例,开府置官。”
听李治说完,天后微微皱眉,方才他一言不发,原来藏的是这件事。
“陛下不可!”吏部郎中王方庆立刻就站了出来,“臣闻晋、齐置过太孙,却从未有开府先例,况皇孙尚小,不宜早立,望陛下慎重啊!”
“先例先例!万事皆要有古可依才能满足你们的心意?此后若有帝王想立太孙却为先例所限,那就让他上溯到朕这里吧!”李治不高兴了,这帮臣子总是在该讲古礼的时候沉默,不该掣肘的时候出来找岔子。
“臣以为陛下之意可行。古来亦未闻有二圣临朝,本朝锐意开创而成盛世,如今民生富足,远迈秦汉,王郎中又何必再纠结什么古法呢?”裴炎及时出来,替天皇说了句话。
又是夹枪带棒的话,婉儿看向天后,每次天皇视朝时,她都沉默得可怕。
“陛下说得是,裴相公说得是,是臣迂腐了。”王方庆赶紧认错,小心地退回班中。
“这……”
看到刚升任吏部侍郎不久的魏玄同有意开口,天后立刻一个眼神抛了过去,魏玄同会意,垂首。
这围解得尴尬,二圣坐在上面更是尴尬。群臣都等着上面的人发话以跳过这个话题,以便进行正常的朝会,未料天皇揉了揉眉心站起来,扶着后面的屏风才勉强站稳:“此事容后再议吧,朕乏了,众卿也都散了吧。”不理会群臣的惊愕,李治被随行的御医搀了下去。
李治的头风病突然发作,散了这最短的朝会。
等天后回到紫宸殿的时候,殿外候见的官员已经排成长队了。事情总是要解决的,朝会因天皇的病被强行散去,大臣们便只好全都找到天后这里来。婉儿就跟着天后从他们中间穿行而过,最后发现连裴炎都主动来了。
若是在平常,婉儿是很少帮忙批公文的,即使是帮着批了的公文,天后也都会再过目一遍,可今日遇见这种情况,天后忙着见臣子,分给婉儿的奏疏就多了起来。天后落座,只是一个肯定的眼神,就让婉儿对这几乎从未涉足过的工作充满了信心。这一刻她知道自己身上是肩负重担的,这担子,似乎是比以前写诏书还要重。
第一个进来的就是裴炎,从上次裴行俭的事之后,连婉儿都对他没了好感。只听天后缓缓开口:“裴相公今日怎么也到紫宸殿来了?”
“臣时常惶恐于宰相之位,侍中之职,便要为大唐某福祉,今有下官上报,自然要与天后商量。”裴炎的语气倒是正直得很,说着就从袖中拿出一封奏表来,“关中一冬无雪,连雨都没有一滴,良田被晒成碎渣,春恐无收,朝廷需早作准备。依臣之见,八方既已安定,粮库既已丰盈,便应分出来以备开仓。余数陈情,皆于表内,望天后谨思。”
“婉儿,收下。”天后没有立刻表态,只是含着笑道,“裴相公辛苦了,若是没有别的事,就回去候旨吧。”
“这……”裴炎眼看着婉儿把自己的奏表收去了,堂堂侍中的奏表被放在一个女侍的几案上,只觉得颜面扫地,却碍着外面还有那么多官员等待召见,自己也不好驳斥拖延,只好悻悻地道一声,“臣告退。”
裴炎出门时正与魏玄同擦肩,略有担忧地看了一眼,魏玄同有些摸不着头脑,便也没再多想,径直入了殿。
“吏部侍郎魏玄同叩见天后。”
天后真的擢升了魏玄同做吏部侍郎,婉儿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本人,有着别样的感触。这算是自己提拔的第一个人才了吧?对于他接下来要奏明的事,婉儿心里也有些忐忑,只希望自己没有看走眼,只希望自己确实是与天后想到一块儿去了,而不是天后故意以此来试炼她。
“关中大旱,臣万死揣测,三月之内恐有大灾。前斩突厥贼首,已是失信,今突厥与吐蕃皆是不宁,边患仍在,不可不防。臣实以为国库之粮需用于备边,不可擅动,更切不可因救一时一处之灾而失万金边防。臣请从蜀中调粮,虽路难行,顺利则可免灾祸,不顺则委屈民众不过半月。奏表具陈,敬呈天后。”
一样说的是关中大旱,却与裴炎的策略截然不同,婉儿停下手中的笔,饶有兴味地看了过去。天后也是不置可否,只问:“朝中大臣并不都似魏侍郎所想,有人倒是想劝服我开仓放粮呢。”
“边患之下,军粮本就紧缺,此时开仓放粮,便是动摇军心,卖国之举!”魏玄同说得掷地有声,全然不去猜想究竟是谁与他意见相左。
天后一样也笑了起来:“魏侍郎啊,你说你一个吏部侍郎,怎么管起吏治之外的事了呢?”
“臣子本分,为忧其君,臣既已知此事,便没有不上奏的道理,若是知而不谏,那便是万死之罪!”魏玄同说着就拜了下去,双手仍捧着奏表。
“婉儿,收下吧。”天后同样示意婉儿去收下那封奏表,“魏侍郎若是没有别的事,就先回去吧,此事我会详加考虑。”
同样将信将疑地把奏疏郑重交给婉儿,魏玄同也摸不着头脑,于是告辞退下。
婉儿坐回自己的位置,以为天后会宣下一个人进来,却没想到天后直接唤了她:“婉儿,你说说看,此事如何处置为好?”
一贯的紧张感又抓住了婉儿的心,婉儿强行将它压制下去,这次的应对至少在婉儿看来当比以往从容了许多:“婉儿以为魏侍郎所言极是。斩突厥贼首正是裴相公之请,可见裴相公并不熟知边事,而魏玄同是流配过岭外并任过边官的,自然知晓边防之要。今年天公不美,内有忧,外有患,大唐立国经年,一时有忧尚不致民心崩颓,然突厥求降不成,正是惶惶不可终日,与大唐结仇,不知何时就会倾巢而动,恨不能鱼死网破。由此可见,外患较内忧更重,若真要在长安与边防上舍其一,婉儿也会想要舍长安的。”
“舍长安,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天后少有地愁眉,“国库屯粮竟不能两处相济,婉儿以为是何原因?”
这倒把婉儿问住了,思虑再三,婉儿才渐渐回答:“大体是由于大唐国境日广,国库却未随此扩充,加之西北常年用兵,边塞不能屯田,军饷只能仰赖内地运输,又是一大开支。平时尚能斡旋,一旦突厥与吐蕃联手而来,又逢歉收之年,竟至于势不可挡。”
“这只是其一。”天后却摇摇头:“如今朝上,一有变革之言,便被宰相所斥,宰相不知实事,下臣言不及宰相,宰相们目中全空,却以为是高屋建瓴。”
“婉儿明白了。”
天后满意地笑了,婉儿的一点就通无疑是令她高兴的事:“婉儿可有解决的法子?”
“婉儿以为,让天后亲自去体察民情,确有难处,不如就找朝上已有的职官来做天后的耳目。三省长官及各部尚书的拔擢,依旧看重其门阀出身,若不假以时日,不能有变。然如今朝上的侍郎比尚书更知实事,权宜之计,可择各部侍郎组成一体,共商国是。平日上朝只听尚书言,少听侍郎言,既有侍郎为参谋,则可在朝上听长官之语,朝下闻副官之言,岂非两全?”
天后越发高兴了,连婉儿也开心起来,若能因自己而见天后脸上的憔悴渐去,婉儿也是心甘情愿的。
“婉儿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这不能偷偷地组建,不然就没有了告诫宰相的作用,还需类似于勋爵的一个名号才是。”天后敛衽,似乎要结束这个话题,准备接见下一位官员了,“婉儿,我就给你一天时间去想,顺便把名单给列出来,明日上朝前给我。”
“是。”婉儿明白每一份任务都承载着天后对自己的信任,因此对每一份任务都会认真地去完成。至少在魏玄同的提拔上,她肯定了自己的成功,而这种成功的喜悦,同样推动着她往更高更多的成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