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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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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婉儿把自己的建议呈递给天后时,她知道这已经不是一次简单的进议了。她已经可以像一个朝上的大臣一样以奏表的形式与天后对话,而这是作为一个才人所不可能想象的。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个名起得不错。”天后看到正文第一行就笑了。
婉儿免不了有些得意,想这个名倒也颇费了她许多工夫。幸而在阅太宗朝旧事时,看见当年李卫公有疾而特许三两日一至中书门下平章事,本朝贞武公又以太子詹事同中书门下三品,谓同侍中、中书令,因此有了“同三品”之说。想来这两件事颇称当今之势,婉儿便乘势化用了此意。
婉儿兀自得意着,没有发现天后在看到后面表情的越发凝重,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再次开口的语气就变得冷冽了:“婉儿,你再说说你为什么选这四个人。”
婉儿对天后的阴晴不定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既然问了,只好又再口述一遍:“天后此前所言朝政所在,不过军、政、人、文,于是婉儿就从这四点入手选择了四位大臣。军事方面选择的是兵部侍郎岑长倩,他是江陵子的侄儿,随其出过征;政事方面选择的是中书侍郎郭正一,他是天后任用的旧臣了,婉儿想不必再细说;人事方面选择的是吏部侍郎魏玄同,天后昨日才称赞过他,也不用再赘述;文事方面选择的是秘书监武承嗣,他是天后的侄儿,从尚书奉御累迁上来,在任上的表现也是不俗,婉儿以为可用……”
“婉儿跪下!”听到这里,天后陡然将奏表摔在案上,婉儿吓得赶紧跪下,跪得太重,膝盖生疼。
“你现在是一个有权举荐朝中大臣的人了,你可知你的每一次举荐,都将造成或好或坏的后果?”天后神色冷漠,话里严肃到没有一丝感情。
婉儿直感到自己背后的冷汗都冒出来了,已是许久不见天后这样对自己说话,印象中似乎就已经淡漠了天后冷酷的一面,天后现在这个样子,像极了两年前执意要废贤时的六亲不认,甚至婉儿能想象,也像极了十八年前下旨灭上官家一族时的残忍。被深埋在心底的恐惧陡然全都升腾起来了,带着婉儿的心走向地狱深处。
因此,婉儿控制不住自己声音的颤抖:“婉儿……婉儿明白。”
“你明白?”天后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匍匐在地的婉儿,拿起案上的奏表,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就在婉儿觉得自己心跳都快停止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将奏表扔到婉儿面前,“那你举荐武承嗣是怎么回事?”
虽然心里承认自己有对天后方便培植亲信的一点私心,婉儿却知道这根本就不用说出来,天后一定看出来了,并且正因这生着她的气。婉儿愣愣地看着天后锦绣交织的衣襕,郑重磕下一个头:“婉儿知罪了。”
与婉儿交流,从来不用多费口舌,这主动伏罪的态度倒让天后一下子就没了脾气,长叹一声,语气也变得柔和了些:“婉儿啊,我在前朝后宫兜兜转转几十年,什么事都见过了。你知道死得最惨的通常是什么人么?”
看天后的意思是一定要她回答了,婉儿这次不敢贸然说话,于是试探着开口:“难道是……不识时务的人?”
“不。是趋炎附势与操之过急的人。”
“婉儿……”这顶帽子扣在头上,婉儿可担待不起,于是想开口辩驳几句,却立刻被天后制止。
“你不用多说,我知道,婉儿不是那样的人。”天后再徐徐走回座上去,“只是婉儿要知道,用人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而今朝堂危机四伏,天皇又时常冒出来闹事,我此时把武承嗣挑出来,岂不是让朝臣们不服?况且他武承嗣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你列出的其他三位贤臣并列?”
天后的考量令婉儿折服,随着天后的循循善诱,紧张的心情也渐渐平息下来,变成无比的惭愧:“婉儿明白了。”
“婉儿还小,按理我也不该冲着婉儿发脾气,慢慢来吧。”天后发怒后居然有了悔意,婉儿惊讶地抬头,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只是婉儿要记住,不要离朝堂上的任何一股势力太近,无论是武家还是李家,都要留有足够的安全距离。”
“婉儿知错了,婉儿保证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婉儿是天后的人,婉儿一生都只忠于天后,这句话婉儿没有说出来,可她知道天后其实是心知肚明的。
天后也会时常感叹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究竟是怎样的天地精气,才赐下这样适合的姑娘做她的搭档。正因为重视,所以她才会在每一件婉儿没做好的事上忍不住生气,虽然自己很清楚,婉儿不过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罢了,能做到这种地步,其实已是十分不易。
说出口的话只是一部分,心里想的却是更多的另一部分。天后从关中大旱开始就更加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事无恒定,灾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降临。想想大唐强盛了这么久,谁能想到充盈的国库竟然无法同时抵挡大旱与兵灾呢?婉儿这么急切地想给她培植势力,一是时机不对,二是怕婉儿彻底卷入了武家的阵营里。武家现在是越发蒸蒸日上了,可最后鹿死谁手还不好说,武家的靠山明显是天后,而天后却并不认为自己是武家阵营的人,身居权力顶峰的人,注定要与所有势力若即若离。所以,只要婉儿是天后的人,那她代表的就是天后,将来羽翼丰满的她,一定会面对所有党派的争抢,在这时就主动投怀送抱,将来就更不可能岿然不动。天后担忧着党争,更担忧着显露出陷入党争矛头的婉儿。
还有……
“婉儿,看人不能首先看他的出身,我让你研习百官履历,虽有益处,却也容易陷入这样的偏见里。你举荐魏玄同的时候,着重说他是文贞公的同族,举荐岑长倩的时候又着重说他是江陵子的侄儿,我看中你,可不是因为你是上官仪的孙女。”
“是,婉儿明白了。”婉儿知道天后一直以来都是用人不问出身的,虽说婉儿也支持这样的思想,可天后说得没错,看过百官履历后,总是不自觉地看到一个人便开始想他的家世,家族政治根基太深,实在是难以避免。天后刻意这么说,除了告诫她这一点外,婉儿也听出了别的意思。祖父的事,作为随时可能被利用作为二人隔阂的一段孽缘,天后是希望她忘记的。婉儿在从弘文馆回来后就已经选择放下,可当她在看到天后发怒的时候,仍然是新旧伤痕一齐迸裂的恐惧,也许这跟她正想办法再加快一点改变的不自信一样,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才能真正消弭。
“把武承嗣换成黄门侍郎郭待举吧,这四个人才干相当,有新官也有旧臣,新旧搭配才能出最好的效果。”天后淡淡几句拍板,却是作出了如此重大的决定,“时辰差不多了,上朝去。”
婉儿从跟随天后以来才渐渐明白决策者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需要脑筋急速运转后才能得出的,经过自己一夜的研究才勉强列出来这四个人,天后居然短时间内就给出了调整方案,果然自己需要的历练还多着呢。
见婉儿站在当地沉思,一时没有跟过来,天后回过头笑她:“怎么,被训了一次就这样了?”
“啊!没……没有……”婉儿的脸一下红了,这种感觉像是被天后“调戏”,却又语塞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天后噙着笑转过头,婉儿连忙跟了上去,总觉得从今天开始,靠近她的感觉有哪里不一样了。
“婉儿。”
“天后?”
“你呼吸怎么这么急促啊?”
“啊?婉儿……婉儿有吗?”
“嗯……你自己感受一下。”
这一天,天皇还是派人来宣了旨,立了重照做皇太孙,只是也忌惮群臣的议论纷纷,没有再说开府置官的事。
转眼进入了四月,长安在经冬无雪后又几乎是快一春无雨了,裴炎等多次请开仓济民,天后都不准,每天的朝堂上都有对灾情的报告与对军情的报告,两相映衬,似乎成了风雨飘摇之势。
要有多大的毅力与恒心才能坚持不放军粮,婉儿觉得自己都快心动了,天后却仍是冷冷的,冷冷地听着关中的粮食涨价涨到了一斗四百钱。
连日的朝堂,都有两派大臣争得不可开交,日上高天也散不了朝。今日的朝堂上,经历几乎“例行”的口争后,裴炎再次站了出来,大有天后不应便鱼死网破之势,举着象牙笏板朗声进奏:“天后……”
裴炎正话没开始说,被绚丽的阳光照得明亮的朝堂突然暗了下来,群臣惊恐,裴炎也立刻回头看去,只见殿外匆匆忙忙跑进来了执勤的羽林将军桓彦范。
“禀天后,是日食。”
群臣议论纷纷,正值多灾之年,却逢此不吉天象,众人惶恐,有人说是朝廷救灾不力遭到天谴,有人说是边关有难应向京畿,甚至还有人翻出“牝鸡司晨”的老话来说。日食进行得很快,太阳不一会儿就被“吃”尽了,有老大臣甚至仓皇跑到殿外又跪又拜,大有末世之感。
天后只是端坐在座位上,冷眼看着这混乱一切。婉儿偷偷瞄一眼天后,想起当年自己在雍王府面对那颗流星言惊四座,快十年了,这些老臣还是一点都没变。
随着不知哪颗遮蔽了太阳的星星挪去,那消失了一会儿的光芒又照进了朝堂里,众人惊愕,个个站在殿门口,愣愣地看着那失而复得的太阳,就像全然不觉它晃眼似的。
“看够了吗?”
殿里威严的声音响起,提醒了群臣这时还在上朝。众人迅速归位,没有人敢抬头看现在绝对是一脸冰霜的天后。
“每天都这么吵来吵去,也没个准话,你们不乏,连我都乏了。”天后已经站起来,表明了不想再听,也就把裴炎给生生堵了回去,“既然诸位说日食不祥,长安又受灾成这样,大明宫上至天皇下至侍从,各项粮食用度皆要从东都调来,我看不如就举朝暂迁到东都去,豫西尚安,也可免去许多杂事。”
这是天后第一次在没有跟天皇商量的情况下自作主张要去洛阳,不知是日食的惊惶还是天后的威慑,群臣竟无一人敢言。婉儿想,她虽然每天都跟天后在一起,却总是不能洞悉天后究竟知道多少事情。
大概是连天皇也忍受不了长安的反常气候,居然立刻就答应了暂迁到洛阳去。犯了头风病的天皇被辇舆里赭黄色的幔帐挡住了视线,看不见饿殍遍野,他只知道自己最近犯病越来越频繁。东都的紫微宫修得宏伟,他也喜欢,再不去住一住,恐怕也不会有太多机会去了。
天后坐在凤辇里,没有允准,被要求同乘一车的婉儿也不敢掀开帘子。阳光炙烤着大地,升腾起别样的气息,那是长安留给她,印象最为深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