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然》三伏第一天

94、囚水神，双仙平鬼患

　　乌麒手捧着篮子，直勾勾盯着里面的雪麒麟，一对大眼睛里全是荒芜，看得昭华很是不忍心，“丹纾，还是不要难为乌麒了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丹纾却毫不犹豫地拉着他离开，只把石化了一般的乌麒留在原地，“他不是已经答应了么。”

　　“也不算...答应吧。”昭华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乌麒并没有答应，只是没有拒绝。丹纾的要求，他当然不会拒绝。

　　“放心，他是闷了些，可心里有数。”丹纾笑道，“难道你还非要看着他欢天喜地地应承下来才肯安心么？

　　说的也是。昭华抓了抓头发。

　　比起照料那小兽几日，让乌麒一笑恐怕才是更难为他吧。这样一想，昭华便稍微安心了一些。

　　“还是说些正事吧。”他们一边朝南天门赶去，丹纾一边说道。

　　“嗯。”昭华想他大概要详细问一问水鬼的事。

　　“上次带回的那支花，你已经种下了么”

　　“......种下了。”

　　丹纾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昭华，你可知道勾栏是个什么地方？”

　　“什么？”昭华惊得险些从自己的小云片上跌下来。

　　“勾栏。”丹纾以为他没听清，又一字一句说道：“上一回我在茶楼闲坐，里面的人都说要去那里找乐子，想来是个有趣的地方。”

　　“昭华，”丹纾很是认真地看着他，“勾栏在什么地方？那里到底有什么乐子？”

　　昭华无言地张了张嘴。是自己的错，不该放他出去闲逛的。

　　“勾栏啊...”他狠狠咳了一声，“就是...凡人喝酒看戏的地方。”

　　丹纾一挑眉，“那...有什么乐子？”

　　“没什么乐子。”

　　“你从前去过？”

　　“没，没有！”

　　丹纾沉吟片刻，恍然道：“是不是因为，你没有钱？”

　　昭华转头看他，“...是啊。”

　　说话间，他们已经出了南天门。昭华依旧是青衣道士的装扮，丹纾也收敛了一身的光华，只是这一回他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绸衫，更多了几分风流。

　　“昭华，回头我便带着你去逛逛，不过要由你来带路。”

　　“去哪？”昭华才收回的目光，又看了过去。

　　“勾栏啊。”

　　“......你，有钱么？”

　　丹纾有些得意地勾了勾唇角，“茶楼里的人都说，如果我去大概不用花一文钱，说不定那里还能倒贴些银子过来。”

　　昭华惊呆了。

　　“这样一来，我们就有钱...”

　　“丹纾！”昭华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不行。”

　　“嗯？”

　　“你不能去。”

　　“为什么？”

　　“总之....你不能去。”还以为做了神仙，便再无感于冷热，可昭华此刻还是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背上冒出一层细汗。

　　好在丹纾还没来得及继续追问，他们便已经来到了渚水的岸边。

　　寒风掠过水面，掀起层层浪，也吹透了昭华的衣衫，背上冰凉一片。

　　伫立在水边，滚滚浊浪翻卷而至，像是在朝他们示威一般，狠狠地拍击着脚下的岩石。昭华的面色有些凝重。

　　远处的浪头下，几十只水鬼惨白的身躯已浮出水面，默默朝这边盯了一阵，又齐齐没入水中。很快又在靠近对岸的那一边露了头。

　　“他们不简单啊。“丹纾在一旁悠悠地说道。

　　昭华点了点头。这一次他们并未有意隐去仙气，水中的那些鬼物也一定发觉了他们的身份。换做寻常的水鬼早就落荒而逃了，可眼前的这些非但不逃，还与他们对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究竟要干什么？昭华拧起了眉。

　　“再去南水看一看吧。”他转头招呼着丹纾准备离开。

　　丹纾却没动，“那里是什么地方？”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见在河对岸更远的地方，影影绰绰，像是有一道高墙。

　　一众水鬼也潜到了岸边，齐齐朝那个方向张望着，有几个甚至试图爬出水面。

　　“像是...城墙。”昭华并不十分肯定。

　　“去看看就知道了。”丹纾说道。

　　那里的确是一段城墙，高绝崔嵬，有如一条威猛的盘龙，雄踞于苍茫天地之间。

　　只是来到近前才发现，这条黑龙此刻已然没了生息，残砖断瓦就像脱落的鳞片，散落了一地。而曾经被这高墙守卫的城池，也早已是一片废墟。

　　穿过一条深邃的黑洞，那里曾经是坚不可摧的城门，如今已成了杂草丛中的一地炭灰。

　　城中一片死寂，只有呼啸的寒风穿透残垣断壁时发出的声声呜咽。

　　“这是座废城啊。”

　　“嗯。”昭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丹纾脚步一滞，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用脚尖将地上厚厚的尘土和石块踢开，露出了一支箭头。

　　丹纾伸手将箭头拾起，锈迹斑斑的箭头依然锋利，可后面的箭尾早已没了踪影。

　　“看来这里曾经的一切都埋在我们脚下了。”丹纾把箭头扔回地上。

　　“是啊。”昭华叹息了一声，“这就是人间啊。”

　　丹纾歪过头看了看他，却没吭声。

　　“走吧，去南水看看。”

　　一转眼，他们便已经站在了南水一条不宽的小河岸边。这里没有呼号的寒风，水边甚至还有点点绿意。

　　“难怪玄冥真君会恼羞成怒啊。”昭华负手眺望着水面上细碎的光。

　　时至黄昏，平静的河面被夕阳染成了金色。若不是水底如暗流般涌动的鬼气，眼前的水光山色，实在是一片安然的人间好光景。

　　丹纾却哼了一声，“有火气就该去对付水鬼，拆了人家房子算什么？”

　　“是啊，是啊。”昭华扭过头笑说道：“他要是有你一半的好脾气，我们也不必走上这一遭了。”

　　丹纾挑了挑眉，像是听出了些许意味，“这是你们人间称赞别人的方式么？”

　　昭华抿起嘴忍着笑，把脸转向别处，“走，过去那边看看。”

　　沿河而上，天将擦黑的时候，眼前出现了好大一处村庄，粗粗看过去也有百十户人家。

　　只是已经到了掌灯十分，家家户户的窗口依然是一团漆黑，只有村子正中一条小路的尽头，亮起了盏盏明灯，乘着夜色蜿蜒而来。

　　“这是做什么的？”丹纾似乎对人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昭华也不能确定，摸了摸下巴，犹豫道：“莫非是...上元灯会？”

　　他掐算了一下，此刻距离上元节还有两日的时间，难道这里的风俗是提前两天开始庆祝？

　　“灯会？”丹纾的眼睛又亮了亮，“上元节我倒是知道，这灯会又是做什么的？”

　　昭华盯着夜色中那一片飘摇的亮点说道：“上元节大概是人间最最热闹的日子了吧。入夜后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男女老少涌上街头彻夜狂欢。”

　　“除了放灯祈福，还要逛灯会，猜灯谜，放焰火，吃汤圆...”昭华细数起来，“总之呢，人间累积了一整年的热闹，大概都不及上元夜这半日的...美妙吧。”

　　丹纾听得入神，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看着他说道：“昭华，人间这样好，你怎么非要做神仙呢？”

　　昭华一下愣住了，觉得无言以对。

　　他不知道丹纾是如何想象人间的，可真实的人间绝不是璀璨的上元夜。否则就不会有渚水岸边的荒城，更没有在水中浮沉的那么多水鬼。

　　可这些话他觉得和丹纾根本讲不清。生而为神的天庭第一武神，哪怕是重生之后，哪怕是敛去神光，别说在一个凡人眼中，即便是同为仙官，在昭华自己眼中，依然有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之感。

　　这样的他，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人间的种种奈何，又如何能明白呢？
　　正思忖着要如何婉转地叫丹纾打消对于人间过于美好的想象，那一队灯火已经行至近前。

　　原本寂静的小路传来一串纷杂而又沉重的脚步声，中间还裹着车轮碾压路面的咯吱声。

　　昭华的眉心微动，随后隐去了身形，同时默念仙诀与丹纾通灵，“抱歉，是我看错了，这可不是什么上元灯会。”

　　丹纾也跟着隐去了身形，问道：“那是什么？”

　　“这是...”昭华轻轻叹了口气，“没有那么好的人间。”

　　一行人挑着灯，从他们面前鱼贯而过。灯火很亮，照着他们阴沉的面孔，还有几个女人脸上来不及抹去的泪痕。

　　几十号人不言不语，默默地追随着吱吱作响的车轮。最前面的两辆车上各有一只大铁笼，笼子里是一男一女，两个看起来不过十岁的孩子。

　　等到对伍的最后一个人从眼前经过，昭华示意丹纾跟上，尾随着他们继续前行。

　　沉默了少许，丹纾忽然问道：“昭华，你大概是觉得我什么都不懂，才会问出那种蠢问题吧？”

　　“啊？”昭华被吓了一跳，慌忙否认“不，不是的。”

　　他有些心虚。他并不觉得丹纾的问题蠢，只是...

　　“是也没关系。”丹纾坦然道：“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对于人间，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一些。我所说的好，也绝不仅仅是上元夜的热闹。”

　　“你做了神仙，我很...高兴，可因此失了人间滋味，我也着实觉得可惜。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昭华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丹纾的郑重与坦诚，让他觉得自己瞬间渺小起来，仿佛一下子又退回到那个在尘世中蝇营狗苟的凡胎。

　　他抓了抓脸颊，惭愧地说道：“实不相瞒，在飞升之前，我不过是极普通的一个道士，平凡得...”昭华很是斟酌了一番语言，“即便突然消失，也不会有什么人发现。”

　　“虽然一直在用心修行，可我也从未奢望过能真的飞升成仙。不单是师傅，甚至师兄们的修为，就比我高得太多。所以糊里糊涂成了神仙，我当然很高兴，却也很是羞愧，总觉得自己是白捡了一个大便宜。”

　　昭华觉得自己此刻也算得上十分坦诚了。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成了神仙？会不会是师傅的造化，却错点在他的头上？

　　不过后来他便释然了，就当是自己白捡了个神仙好了，只要能证明那些正牌神仙能做到的，他这不入流的冒牌神仙也一样做得到，就不枉在天庭走上这一遭。

　　这也是他甘愿一次又一次办那些苦差的原因之一。

　　“后来我也问过老君，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差错？可老君只说...”

　　“说什么？”丹纾倒是急问起来。

　　“他说‘你既然做了神仙，就自然有做神仙的道理，安心便是。’”

　　说这话时，昭华又不那么坦诚了。因为老君的原话是“蠢东西！老夫亲自点化，怎么可能有错？还以为成了神仙能机灵些...好好的一局棋，又被你搅了！”

　　丹纾这才勾起了唇角，“看来老君还不算糊涂。”

　　正说着，一行人在水边停了下来。

　　这里看上去像是一个渡口，贴着水面有两条竹桥探入水中。而此刻那两只大铁笼，正一边一只，搁置在竹桥的尽头。

　　“爹爹！”

　　“阿娘...阿娘！”

　　沉默了一路的两个孩子，此时像是突然惊醒了一般，双手死死攥住四周的铁条，惊恐的目光从铁笼的缝隙间透出，慌乱中带着乞求，拼命看向人群中自己的爹娘，脚下翻涌的河水漫过了鞋面也浑然不知。

　　人群中的两个女人早已哭得昏死过去，身子无力地瘫软在地上。而两个男人也无法抑制住泪水，捂着脸背过身去，不敢再看那两只铁笼一眼。

　　有一位老者缓缓走出人群，提着灯，面无表情地来到水边。

　　他把灯搁在脚边，从怀里掏出三柱香，引燃了插在地上。接着又从腰间取下一只酒壶，打开盖子，仰头灌下一大口，然后将剩下的酒一滴不剩地洒入河水中。

　　人群中顿时呜咽声连成一片。

　　昭华咬了咬嘴唇，回头对丹纾说道：“那两个孩子怕是不妙。我过去看看。”

　　说着便显出身形。

　　丹纾也跟着显了身形，却抬手将他拦住，“不如让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