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宁玹

59、无声处

　　至高之处，向来一人。
　　却并非长着同一张脸。
　　世代轮替，你方唱罢我登场。
　　花团锦簇，终究零落成泥。
　　叱咤风云，到底黯然离场。
　　凡人一世，须臾一瞬。
　　少年觉太长，梦醒已暮年。
　　他已老了。
　　刻意埋藏的华发不经意间又挣脱出来，在暮色下根根分明。
　　像所有登顶之人一样，他亦不甘落幕。
　　可他觉得疲倦了。只无人能知。
　　纵已心知，亦当不知。
　　“主上……”，黑衣袍客深埋着头，“是臣办事不力”。
　　“查到什么了？”，声色俱厉。
　　“流言是自平安镇传出的，源头是一帮浪者，已将多数抓捕审问”，黑衣袍客跪得膝盖酸疼，却不敢动一动，“尚……未供出主谋”。
　　“是么”
　　黑衣袍客背脊紧绷，“臣已探得，有人在平安镇的一家客栈瞧见过林公的六公子林尚琂，他的身边跟着一老一少，但那少年并非是缉捕令上的另一人枕星河，而林尚琂似乎是动弹不得，一直由那少年背着，三人来去匆匆，一旦有人注意他们，便立即消失不见。若臣所料不错，林尚琂应是落入了他人之手，那一老一少想必是要以他来寻到林尚瑎。眼下他们出现在那里，不得不令人怀疑，林尚瑎极有可能已身在平安镇”。
　　“一个久居边关之人，进了平安镇，竟能一点不露痕迹，完全避开你的耳目？”
　　“主上明察”，黑衣袍客略抬了抬头，道，“这一点确实奇怪。他久在边关，对平安镇绝不会如此熟悉，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在暗中助他，将他藏了起来”。
　　“三日之内，林尚瑎和他带走的东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再空手而来，这冥无卫你也不必再当下去了”，风怒云暗。
　　黑衣袍客的冷汗一下子渗了出来，“臣领命”。
　　“尉葑的徒弟抓到了么？”
　　“冥无卫已寻到了他的藏身之处，位于山郊，并无邻人。只是”，黑衣袍客心内打鼓，“我们进去时，榻上只有一具已腐烂发臭的尸体，不见半个活人”。
　　“如何死的？”
　　“中毒，屋中并无强行闯入或打斗的痕迹，死者衣冠整齐，应是服毒自尽，不过也有被人逼迫服毒的可能，死去已有月余”
　　“确是神手么？”
　　“神手传人，身上俱都刺有一个特殊的花绣”，黑衣袍客道，“但那具尸身已腐烂不堪，实是辨别不出，只他屋中所留之物，可知是个手艺高超之人”。
　　“已有月余……”
　　黑衣袍客踟蹰一瞬，沉声道，“主上莫非真的认为，神手重制了半块兵符？这几乎是绝无可能之事……”
　　“尉葑乃前朝制作兵符的御用工匠，我朝沿用前朝制式，并非不能重制出一块来”
　　黑衣袍客难以置信，“但模子早已被销毁，怎可能再做出半块一模一样的来？”
　　“并非定要一模一样”
　　黑衣袍客不解，旋即很快明白过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贺家军俱都是追随贺雍出生入死多年的兵士，对贺雍自然是十分忠诚，纵是假的，若贺雍说无问题，那些兵士亦不会疑心，但合验兵符时，贺雍指鹿为马，其他人未必……”
　　黑衣袍客未再说下去，他忽然想明白一件事，若本就为假，那么派去的信使、监军，又怎会为真？副将李铭因军前抗命被斩，究竟是如何抗命？林尚瑎是否亦瞧出兵符有问题，却无法阻止贺雍挥军入关，因此杀了他？
　　若当初林尚瑎并未杀了贺雍，贺家军擅自入关被问罪之时，他手上的诏令将会指向何人？
　　那么贺雍，竟是在助纣为虐么……
　　是悯王？但为何东宫亦动作不断？莫非那流言，当真非假不成……
　　“以你看来，这流言是真是假？”
　　黑衣袍客一惊，自己的心思早已被看得透彻，低头忖度片刻，道，“不敢欺瞒主上，臣便直言了”。
　　“只管说”
　　“至少不会是空穴来风，主上要臣去寻神手的下落，岂非正因心中有所疑虑”，黑衣袍客道，“只是这流言问罪至此，未免思来心惊，寻常人怎会得知”。
　　“包藏祸心，机关算尽，终究家贼难防”，冷厉中却是怒极的震颤。
　　一语双关，黑衣袍客心内咂摸着，思绪万千。
　　“主上，臣有一言”
　　“讲”
　　“林公自被押入天牢之后，不曾认罪，亦未鸣冤求见，臣一直觉着奇怪”，黑衣袍客道，“是否召见林公一问？”
　　凛凛然一声笑。
　　黑衣袍客伏首，“主上？”
　　“在你进来之前，方得来报，林咸已在牢中自尽”
　　黑衣袍客蓦然抬首。
　　“看来，有人不想让林咸吐出些什么来”
　　黑衣袍客哑然良久，“林公开国功臣，虽不在朝已久，但朝中毕竟不少他的同袍与学生，威望仍在，况今日传言愈是令众臣议论纷纷……”
　　“分明畏罪自尽，怎么，人心思动了？”
　　黑衣袍客道，“事关天家之威，臣只怕难安民心”。
　　“你只需办好眼下该办之事”
　　黑衣袍客低声，“是”
　　“林尚瑎奉命出关之时，已近十年前，那时平安镇尚是一片瓦砾，他甫入关，绝无可能会想到要去平安镇，更不必说在其中藏身，他的身边一定有人在掌控局面”
　　黑衣袍客道，“主上认为，此人便是令浪者散布传言之人？”
　　“他很清楚林尚瑎手中之物的价值，无论他有何目的，在达到之前，一定是寸步不离地保证林尚瑎的安全”
　　黑衣袍客闻言，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异样道，“主上，臣想起一人来”。
　　“什么人？”
　　“今日拜访驸马爷，他告诉臣，林家的灵卫，本是因其兄长林尚瑧而设，皆因林尚瑧幼时生病致残，几次遇险，林公恐他无法活下去，便寻了一个孩子来照顾他并护他安危。这个孩子叫叶惭，入府时虽不过七岁，武功却已是常人难及，且瞧不出任何路数来。林公曾查过他的底细，只循到一点线索，应是出生自关外。叶惭倒是对林公说起过，他拜过一个师父，正是界无品的机关鬼才叶锋，江湖传言叶锋已死于仇家之手，这叶惭也带着林尚瑧多年前隐于世外，两人只在每岁年关之时回一趟府”，黑衣袍客思忖着道，“驸马爷说之所以想起他，是因他从前的灵卫易嗔，原本是浪者，后因受过叶惭相助，便一直追随于他，且这个易嗔，还娶了叶锋的女儿为妻。灵卫之间会经由浪者来传递消息，因此，臣在想，既是与浪者有关，这个叶惭，会不会……”
　　“生于关外？此人如今多大年纪？”
　　黑衣袍客道，“已过而立之年，约莫三十有四”。
　　“三十多年前……关外……”
　　“那时我朝新立不久，外患频繁，主上亦多次御驾亲征”，黑衣袍客觑着座上人的容色，道，“据驸马爷所说，叶惭的相貌不似蛮夷之人，反倒颇似中原之相。臣便想起，边境之处，曾有一附属小国，乃前朝初立时，将不肯归顺的罪人流放关外，经由几十年成一小国。后主上征战关外，因其地处两国之间，战火波及，受创极重，再后来悯王殿下代主出征平定北寒入侵之乱，又一度沦为战场，终于彻底灭国，那时战场尸骨遍地，已成一片焦土，尸身全部就地掩埋，也不知是否曾有幸存之人”。
　　“林尚璜么，近来顺服了许多”
　　黑衣袍客恭敬道，“驸马爷毕竟想得明白，无论站在哪位殿下身旁，要救林家，还是要看主上的意思”。
　　“那个叶惭，林尚璜可有法子寻到他？”
　　黑衣袍客道，“若是驸马爷的灵卫还在，或许可以一试……不过主上放心，如叶惭确为我们所想之人，那么他必然同林尚瑎在一处，臣另有法子寻到他。三日之内，臣定有回报”。
　　往来客栈，无声处，剑拔弩张。
　　猫叫声方起，便戛然而止。
　　苏鬼人去而复回，“几个时辰之内，它不会再叫了”。
　　丁瞳牢牢抓着枕星河的胳臂，全身彻凉，一张脸煞白煞白的，“沈……沈姑娘，屋中情形如何？”
　　“那老婆子正制着小鬼，要三公子拿手中的盒子来做交换”，沈寻开口，近乎耳语。
　　丁瞳自是听得清清楚楚，“判官不是两人么？那个叫岚岚的少年呢？”
　　沈寻目中露出迷惑之色，“他……不知为何，似乎对大公子很有兴趣”。
　　李蜜儿的目光一直在无量匣上，兀自沉思着。
　　丁瞳担心道，“咱们不出手么？”
　　“眼下双方正在僵持，我们贸然冲过去，只会帮倒忙”，沈寻按着躁动不安的赤鼠，道，“再等等”。
　　再看枕星河，他的精神实已绷至极致，整个人如一头狩猎中的猎豹，随时便要疾射而出。
　　苏鬼人隐在暗影深处，并未注意眼前一切，他的目光，落在遥遥几十丈之外。
　　李蜜儿察觉到他的异样，“鬼兄？”
　　苏鬼人声线如冰，“麻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