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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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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春天总是来得格外迟缓。
三月里仍是寒意料峭,伯府内的杏花结了粉白的苞,有的还未来得及绽放,就被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打落。
空气里泛着泥土的腥气,小径边上的柳树吐了芽,垂下的柳丝蒙上轻纱般的朦胧绿意,雨水一洗,愈发鲜绿。
薛文清拢了拢斗篷领子,任凭小厮在旁撑着伞,大步迈入祖母薛老夫人的院子。
廊下守门的丫鬟婆子见他过来,忙进去通传,小丫头殷勤地打了帘子。屋内炭火烧得太旺,一股热浪夹杂着佛檀香气迎面扑来。
母亲陈氏和二房婶娘韩氏正坐在榻上陪老太太说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薛元姝和其他几位妹妹也在场。坐下一听,才知她们正在谈论明日一起去京郊隆福寺上香的事。
此次上香,乃是几位世交家的诰命夫人相邀,家中的女眷少不了要一同前去。
薛老夫人沉吟片刻,突然道:“明日也让幼宁这孩子跟去吧。再有两月,她就要除服了,总该给佛祖上柱香才是。”
众人皆是一怔。
陈氏最先反应过来:“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全,既然如此,我回头就让人去松萝院。”
二房夫人韩氏笑道:“那孩子整日不声不响的,我险些要忘了府里有这么个人。”
妹妹薛元姝撇嘴道:“她一个傻子,没闹出什么动静才是好事呢。”
这话虽刻薄,但众人都只是一哂。
毕竟她说的也是实情。
老夫人口中的幼宁原姓陆,是伯府的一房表亲。她母亲原是伯夫人陈氏的庶妹,当年在闺中时是个性情懦弱老实的,被薛文清的外祖母指了桩好婚事,嫁给一个姓陆的小官。
只可惜那小官不懂得巴结上司,后来被外放出京,几经辗转,最后在河南地方上做了个通判,一蹉跎就是十几年。
许是在外头日子过得苦,没出两三年,陆家这位表姑娘的母亲就撒手人寰。陆通判也不续弦,就这样把唯一的女儿亲自带在身边教养。
直至两年前的初春,黄河发了大水,冲垮沿岸的堤坝。
陆通判带百姓日夜修补河堤,一次在堤上巡视时,突然风浪大作,他一头栽进滔滔浊浪中,转瞬就失去了踪影。
等人再找到时,尸体都已被泡得肿胀看不清面目。
事后朝廷念他治水有功,追赠了官职。可那又有什么用,陆家的顶梁柱轰然倒塌,他唯一的女儿陆幼宁也只能就此沦为无人庇护的孤女。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陆幼宁为父守丧期间,有贼人半夜翻墙潜入,恰好被她撞上,对方慌忙逃窜之际将其撞倒。陆幼宁的后脑磕在案桌的一角上,等被发现时,已流了一滩血。虽救得及时捡回条命来,可人却昏迷了大半个月。
数日后再醒来,人也变成了傻子。
好在她的丫鬟是个忠心能干的,想起以前曾听主子说起过京城里有一门亲戚,便带着陆幼宁一路寻到京城投靠伯府,如今主仆二人被安置伯府西北角的松萝院。
女眷们还在旁边闲话,薛文清却走了神,回想起第一次看见陆幼宁的场景。
他第一次见陆家表姑娘,是在伯府的除夕夜宴上。
当时各房子女齐聚一堂,席间觥筹交错之际,突听外头有人来报,说是陆家的丫鬟带着表姑娘来给老太太磕头。等人一进来,他还未来得及咽下的半口酒就这样含在了嘴里。
来人着天青色素缎斗篷,微微垂着头站在堂下,镶白绒边的兜帽虽遮掩了大半面容,然而仅从露出那线条优美的下颌和淡红的唇看,也不难猜出这是个雪肤乌发的美人。
待丫鬟抬手为她摘下兜帽,那张清雅绝俗的面容便毫无遮掩地映入眼帘。
微黄的烛晕下,只见陆家表姑娘的眉目昳丽,肌骨莹润,周身萦绕着一种柔美缥缈的气质,连同衣裙柔顺垂散的纹理,浑身上下几乎挑不出一丝瑕疵。
她静然而立,不语不笑,恍若一副名家工笔绘就的仕女图。
然而等陆幼宁被丫鬟牵着行礼时,那犹如木偶般僵硬的举止顿时露了端倪。任凭明眼人都能看出,那样一个美人居然是个傻子。
这让薛文清一度唏嘘不已。
不过除了那一次外,陆家主仆整日在松萝院闭门服丧,几乎从不在人前露面。
当时过年忙碌,薛文清也渐渐把这事忘在脑后,直至今日长辈们突然提起,他才想起府里还有这样一位堪称绝色的表姑娘在。
坐在上首的老夫人捻弄着老山檀手串上的佛珠,微叹口气道:“可怜这孩子父母双亡,如今又是这番情形。若非接连遭此变故,以这孩子的相貌,想来家里应当早早为她定下了婚事。”
陈氏笑道:“谁说不是呢。可怜我那妹夫膝下只这一个女儿,生前把她视作掌上明珠,但凡他当日能想开些,早早为女儿谋条出路,想来也不必至此。”
老夫人慈眉善目道:“她父母已不在世,可不还有你这个姨母嘛。府上虽也不差多养这么一个姑娘,可待她除服后,还是要早日将这孩子安顿好。”
陈氏顺着她的意思,应声道:“老太太说的是,幼宁年纪也不小了,即便我有心把她当女儿照料,也护不住一世。不如寻个可靠的人家,送上一副嫁妆,让她生儿育女,将来也好有人供养。”
老夫人却笑道:“这个不急,还是等以后再慢慢说吧。”
……
陈氏的人到松萝院传消息时,陆家主仆正坐在檐下。
初春的天气逐渐转暖,草木摇绿,万物萌发,一切在悄然滋长。院檐下有燕子衔泥筑巢,每天一早起来就能听见窝里的雏燕们唧唧喳喳叫个不听。
陆幼宁最近似乎对这些很感兴趣。她的丫鬟便每天搬个锦杌让她坐在檐下,呆呆地仰头看着燕子们飞进来又飞出去,一坐就是大半日。
旁人家的傻子或许还会吮着指头傻笑哭闹,可她只会安安静静地坐着,秀美的眉目间一片空茫呆滞,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般,没有生气。
丫鬟青黛坐在她身边做针线,边在心里算着陆幼宁除服的日子。老爷陆通判是在两年前的初春落水,再过两个多月,姑娘的孝期就满了。
可她非但没能松口气,反而心头沉沉。
当日北上投奔伯府,实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来到薛家后,青黛才知权贵家的人情世故错综复杂,远非她们能轻易涉足的。
薛家祖上是开国功臣,曾立下赫赫战功,一度位至公侯。奈何儿孙辈们不成器,竟一代不如一代。除了临清伯本人还在兢兢业业维持家业外,府里的男丁们都是花天酒地的浪荡子,看了陆幼宁连路都走不动。
姑娘的姨母陈氏,为人高傲刻薄,不是好相与之人;那位薛老夫人看着倒是和善,却总给人深不可测之感。
这偌大的伯府,进来容易出去难。
直至今日,青黛也不能确定自己那时的选择是对是错,只愿有朝一日姑娘若能醒来,不要怪她才好。至于其他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翌日一早,陆幼宁在青黛的服侍下梳洗完毕,就跟女眷们一道前往门口,登上早已等候在那里的马车。
陈氏深知爱女薛元姝素来不喜这个过分美貌的傻子,索性让陆家主仆与她同乘,让女儿和府中其他各房的姐妹们待在另外一辆马车上。
马车辘辘地驶过青石板道,向京郊隆福寺方向驶去。
陈氏一上了车就开始闭目养神,青黛安抚地握住身边人的手。好在陆幼宁向来安静,一路上倒也安稳。
轻风掠过车厢的帷帘,不时露出马车外的景象。驶出外城后,路边逐渐从熙攘的长街变成了平坦的麦田,远山连绵起伏,遍野青绿,正是春光烂漫时。
陆幼宁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眸中,不知何时渐渐起了丝涟漪。她下意识动了动身子,却被旁边的青黛捏了下手,示意她要听话,她复又继续安静坐着。
等马车终于停下,伯夫人陈氏睁开眼。
隆福寺素来香火鼎盛,众人出门虽早,可山路上来进香的百姓已是络绎不绝。
直至众人进了二层山门后,香客渐渐才稀少,大多平民百姓被隔绝在外,能在此间来往的大多都是京中勋贵,院内空旷清寂,檀香袅袅,只有两三名灰袍僧人扫洒。
知客僧引了伯府众人人往偏殿方向去,长兴侯夫人、吏部尚书夫人及别家的几位夫人早已等候在此。她们与薛老夫人早已约好,今日一起听住持讲经。
双方一碰面,几位夫人的目光就不自觉落在薛老夫人身后那名少女身上。
尚书夫人不由得追问:“……不知这位是?”
陈氏笑道:“这是我妹妹的女儿陆幼宁,去岁年末才来到京城。她父母都已过世,还有一两个月就要除服。我们老太太说今日带她来上柱香,也好告慰她的双亲。”
尚书夫人听后叹道:“原来如此,这孩子的模样生得真好。”
众人忍不住再三打量,可不是么。
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身着一袭鹅黄裙衫,虽不是鲜艳夺目的颜色,却恍若春日细柳上新生的芽叶,淡雅而不失娇柔。人生得眉若远山,肌骨莹润,姿容闲雅,哪怕安安静静不说话,也让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寒暄过后,闺秀们纷纷给长辈们见礼。
青黛紧张得浑身冒汗,好在陆幼宁没出什么差错,和薛家其他人一板一眼地给几位夫人见完礼后安静退立在旁。
在场几位夫人都是精明能干的人物,很快看出陆幼宁身上有些反常。不过她们也不会在明面上特意询问,转而寒暄起别的。
长辈们闲谈,轮不到姑娘们插嘴。
她们只能站在旁边和多日不见的手帕交们眨眨眼,心照不宣地微笑。各家时常走动,彼此熟识,今日却突然多出个陌生人,有不少好奇的目光落在陆幼宁身上。
薛元姝察觉后,下意识撇了撇嘴。
众人正准备移步去听高僧讲经,却被知客僧歉意地告知,今日突有贵客来访,正与住持手谈,只怕要她们稍候片刻。
听说她们只能等,几位夫人顿时心下了然。
这里的知客僧整日迎来送往,见过的达官贵人如过江之鲫,明知她们身份却还让她们在此等候,只怕那位贵客来头不小。
她们打算在侧殿再等上一阵,然而眼看几个小辈却按捺不住。
薛老夫人笑道:“好了,知道你们静不下心来听经,就不必陪我们进去了。好不容易能出来,好好去找姐妹们顽一顽,不过可切莫扰了寺里的清静。”
长辈既已发话,一群少女们自然高高兴兴地退下,躲去听和尚念叨的差事,找了跟自己要好的闺秀们结伴闲逛。青黛小心地牵着陆幼宁跟在薛家姑娘们后面。
一群贵女们在寺内走走停停,累了便来到放生池边,围着石桌坐下闲谈。
这群闺秀中,以长兴侯的嫡女周惜瑶和吏部尚书之女李兰茵为首。
周惜瑶个头娇小,穿着件粉色缠枝纹短袄,耳边一对小巧的珠坠,随动作轻轻晃动,衬得她微圆的脸蛋雪白可爱;
李兰茵身材瘦削高挑,穿着雪青色锦缎短袄,头簪鎏金玉步摇,人生得皮肤白皙,神色中自有一种清高傲慢之感。
她们在这群闺秀里家世最为显赫的,走到哪里都有人簇拥。薛元姝在家时虽娇蛮跋扈,可在这两人面前也不敢使小性子。
众人刚坐下,就有人问薛元姝:“你家这位表姑娘怎么也不跟大家说话,我瞧她呆呆的,不如你来替大家引见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