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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五九章 酌酒与君君自宽 人情翻复似波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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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展昭携清秀一起来到悦来客栈时,虽然天色已晚,但里面却尚未开席,不过从外面就可以听见堂内人声杂沓、笑语喧哗的十分热闹。
听见站在门口的小二招呼展昭,柱子先跑了出来,笑着嚷道:“展大哥!怎么这么晚?就差你们了!”
没等展昭说话,随后迎出来的狄青笑道:“想必是展兄公事繁忙,故尔来迟。”
展昭和他们打了招呼,又笑着抱拳道歉。清秀之前在府衙已见过狄青,因此也恭敬的向他和柱子见礼。凝翠也笑着迎出来道:“人都到齐了,这就可以开席了!”
展昭因考虑到清秀自幼在禁宫中长大,再说他的性格本也不与这些人相合,带他出来本是想让他散散心,若是反而让他拘得难受倒不好了。
于是他低声笑着对凝翠道:“清秀重病初愈,也吃不下去什么,而且他年纪还小,也不大饮酒,在席上坐着倒闷得慌。结果他也拘束,我们也不得说笑。”
凝翠会意,便笑道:“若是这样,倒不如我带了他去和阿婆做个伴可好?”
这正好暗合清秀的心思,于是他恭敬地对凝翠施礼道:“多谢满夫人盛情,就怕过于搅扰太夫人了。”
“哎呀,什么满夫人啊!你要不嫌弃就叫一声翠姐姐,要不愿意就也叫叶掌柜。”凝翠爽朗地笑道,“只是有一样,阿婆有年纪的人,说话絮道,你可别嫌耳根子不清静才好。”
见凝翠果然十分亲切热情,清秀也微笑道:“怎么会?如此就有劳翠姐姐了。”
于是凝翠便将清秀一径送至满家奶奶房内,满家奶奶因见清秀虽然年纪不大,但却仪容不俗、举止优雅,只是身形瘦弱,面色有些憔悴,观之即可亲又惹人怜惜,况且她老人家慈祥的天性使然,一股疼爱之情油然而生。在清秀施施然的向她行礼请安后,满家奶奶忙探身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亲切地的和他闲话家常。凝翠则又另外准备了果品茶点送来给他,安顿停当后方才返回前堂。
此时客栈大堂里早已摆下十来桌酒席,又有一些散众席面摆在廊下各处。客人除了展昭外均是山寨里的大小头目,也有展昭认识的,也有一些看着面生的,但众人一见展昭随狄青一起走进来,便纷纷上前,热情的同他寒暄致意。
狄青拉展昭在首席上座,展昭先是不肯,推让一番后,终究还是展、狄二人在上,柱子和一些大头领同席坐陪,其他人则按身份齿序依次入座。凝翠则在地下带领店伙张罗着把盏布菜,支应伺候。
不屑片刻,店伙将果菜酒馔陆续送上,菜肴虽不及当日范仲淹在府衙摆下的庆功宴那般丰美精致,但鸡鸭鱼肉及各色水陆干鲜倒也齐全,酒也预备了陕西著名的西凤、醪醴。
酒菜上齐后,每人面前满斟一杯,狄青先起身举杯道:“此番我等得已归入正途,投军报效,全是承蒙展大人鼎力相助,这第一杯酒自当敬他!”
众人一听也纷纷起身举杯来敬展昭,展昭见此也不便推脱,便笑着起身,举杯一饮而尽。大家这才复又落座。
但因席上之人除展昭之外,其他人大多是些乡野村夫,本来也没甚讲究。前次在大顺府衙设宴庆功时,碍于有上官范仲淹及其他一干文武在座,所以他们终究觉得有些拘谨,不好太放肆了,此番没了管束,自然是恣意笑闹取乐,不大会儿的功夫,便听满堂里觥筹交错、吆五喝六,划掌行令,猜枚斗酒的好不热闹。
展昭虽然素来喜欢清静,但他见众人这样不拘礼法、嬉笑聒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倒也觉得十分豪爽有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席上不少人都有了七八分醉意,于是说笑逗闹间更没了分寸。又有许多人拿酒轮流来敬展昭,都说要多谢他大力保荐,才让这一山寨的人都得以去除匪名。展昭见盛情难却,又不愿使人觉得厚此薄彼,只得尽量奉陪。
喝得满脸通红,说话都有些结巴的柱子也起身举杯道:“展,展大哥,我,我同,同同,同…”,他本是想说“同你喝一杯!”,但后面几个字却被一个酒嗝噎住,怎么也说不出来。
席间不知是谁突然坏笑道:“这个鼓敲的好听,怎么不再打通锣呢?”
柱子顿时恼火道:“谁当当,当当当…”
可是他越着急,后面“当面取笑我”越说不出来,而席上早已笑倒一片。
展昭怕柱子过于难堪,少不得强忍住笑,连忙起身饮了一杯才罢。但还未等他坐下,就见清秀站在后廊门外悄悄冲他招手。展昭会意,便借故离席走了出来。
到了外面,清秀小声问道:“展大哥,天很晚了,我看一时半刻也散不了席,是不是该找人送个信儿回府衙,也免得范大人担心?”
展昭略带歉意道:“正该如此,我倒疏忽了,多亏你想着。”
刚好凝翠也从堂内走出,听到这话,便也笑道:“今儿这酒只怕不喝到三更是不算完的。我看你们索性就在这里住一夜,明天一早再回去吧。”
展昭想了想,道:“这样也好,那就麻烦弟妹了。”
说话间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嘈杂之声,原来是堂上席间众人在玩“拍七令”,柱子偏又错了令,被罚酒三杯,众人还起哄要罚他唱个小曲儿才算,柱子先要了个热手巾擦了把脸散散酒意,满不在乎地站起来说:“唱,唱就唱!告诉你们,我,我这嗓子,以前,在十里八乡,那是有名的!你,你你们都,都听好了啊!”
众人虽然本是同一个山寨的弟兄,平日里胡打乱闹,相互玩笑惯了,但却都不曾听过二当家唱曲,见他真要唱,不免也都安静下来等着听。没想到他一嗓子出口,竟杀鸡宰猪也似,先有一个胆小的没防备,直接钻到桌子底下。等他再往下“唱”了几句,下面开始传出嘘声和小声的嘀咕:“这是学鬼叫呢吧?”
“不是,我看是学牲口叫呢!”
坐的离柱子最近的狄青只觉头皮发麻,全身寒毛倒立,不一会儿又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自房顶淅淅挲挲撒落下来,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顶棚上的灰都被震得直往下掉。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扯了柱子一下,道:“柱子,差不多行了。”
柱子留意到狄青古怪的表情,又看看其他人也是个个满脸抽搐,他有些不高兴地说道:“我,我唱的这么好,你,你们怎么,不捧场?”
正好展昭回来,柱子又对他道:“展,大哥,你跑,跑哪儿去了?刚才我唱时,可惜,可惜你,没听见。”
展昭道:“刚才是你在唱?我在外面听到了,唱的不错么。”
柱子顿时如遇知音,一脸得意地对其他人道:“怎么样?怎么样?展,展大哥,是有学问的人,懂得欣赏。”
展昭一脸真诚的继续道:“我竟不知原来国柱还会口技,刚才那鸡叫猪叫学的还真像!”
此言一出,席上的偷笑立时变成狂笑,连狄青也将刚喝进去的一口酒又全喷了出来。等他终于把呛到气管里的酒咳出来,才把缘由告诉不明所以的展昭。
展昭看着柱子紫涨面皮的尴尬模样,也有些不好意思,赶忙笑着赔礼。于是大家复又坐下饮酒闲聊,方才将话岔开。
又过了片刻,柱子已将刚才的糗事忘光,他开口问展昭道:“展大哥,你,你说,我大哥,本来,就勇猛,现在,范,范大人又,又教他,兵法。他以后,是,是不是,能变成戏,戏里唱的韩信、蒙恬,一样的,名,名将啊?”
狄青忙道:“柱子你是真喝多了,我如何能与这些名臣相提并论?快别乱讲。”
但是柱子的话却让展昭不觉一愣。虽然和狄青相识不久,但展昭却敏锐的感觉到,狄青身上不仅具备一名杰出将领应有的优秀素质,而且他用兵布阵、号令三军时的智威信勇义在当世也是绝无仅有的。这一点也得到范仲淹的完全赞同,范大人也认为狄青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他日必能成为大宋军中的中流砥柱,朝廷抵御外虏的重要力量。但是自古忠良多枉死,尤其是手握兵权的大将,更是容易受到猜忌,因此过于辉煌的战功往往成为送命的祸端,最终落得一个可悲的下场。即便日后青史留名,但逝者已矣,只是令后世之人徒增叹息。
因此虽然说者无意,但听者却有心,展昭突然听柱子拿韩信、蒙恬这些均是因功高震主而引来杀身之祸,最终落得一个可悲结局的前世名将与狄青相比,不觉又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潜藏的隐忧。
因此他沉吟片刻方答道:“相信以狄兄的才能,功成名就并非难事。”
觉察出展昭脸上闪过一丝黯淡,狄青也能领会其意,于是他笑道:“我前几日也听到一个笑话,不如说出来大家一乐。”
众人想不到向来正经严肃的狄青也会说笑话,不觉都好奇地等他往下说。
狄青道:“说是某地有一个人要去从军,邻居问他道:‘令祖死于何处?’,那人答:‘死在军中’;邻居又问:‘令尊死于何处?’,那人答:‘也是死在军中’;邻居便说:‘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去从军?’;那人却反问道:‘那请问尊家令祖死于何处?’;邻居答道:‘死在家里。’;那人又问:‘那令尊又死于何处?’;邻居答:‘也是死在家里。’;那人便说:‘那你怎么还天天呆在家里?’”
说得众人都笑了。狄青又道:“可见虽然人皆畏死,但试问人谁无死?对于男子汉大丈夫而言,真正可悲的不是死亡,而是不能死得其所。”
说着他又转向展昭,含笑道:“展兄以为呢?”
展昭心领神会,不觉会心一笑,答道:“狄兄所言极是!”
及至散席时,果然已是月上中天。众人大多喝的东倒西歪,凝翠赶忙让店伙收拾房间安排下处,自己则在厨房又要忙着收拾洗涮,又要烧盥洗的热水。清秀见她忙得满头是汗,便主动过来帮忙。
凝翠倒有些不好意思,道:“让客人操劳如何使得?”
清秀一面帮她提水,一面笑道:“这有什么使不得呢?翠姐姐刚才还说,拿我当亲弟弟看待,难道是哄着我玩的?”
凝翠一听笑道:“你要这么说,我可就不和你客气了。”
待收拾的差不多,两人坐在灶前一边等着水开,一边随意闲聊。
凝翠笑问清秀道:“我以前常听人说,即便是圣贤豪杰,在身边的人眼中也与世俗常人无二,比如那孔圣人,在他邻里眼中也不过就是‘东家丘’。倒不知展大哥在你眼中又是如何的?”
清秀道:“在我看来,展大哥只有一样不好,就是他本来是个极细致的人,可若是有什么差错让他看在眼里,他嘴上又不说,等你自己觉察出来时,才发现他已经不声不响地给你改过来了,倒让人心里过意不去。”
凝翠不禁叹道:“如此说来,以前我家满仓在他身边时,还真是难为他担待了。”
清秀也知道凝翠的丈夫就是在自己之前伺候过展昭的人,他不觉有些好奇的问道:“翠姐姐的相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凝翠笑问他道:“以前展大哥没和你说起过满仓么?”
清秀道:“只是无意中提过一次,但说得非常少,只说他是个极好、极可靠的人。”
凝翠“扑哧”一乐,“他呀,扁担倒了都不知道是个一字。做事丢三落四不说,在家里时都是个丢了扫帚忘了耙的毛脚鸡;人也很笨,总是被人家耍的团团转可自己还省不出来。所以若按你说的,我都不知道当初展大哥是怎么忍下他的。”
清秀失声道:“怎么会这样?怪道人都说‘好汉无好妻’…”但他猛省失言,连忙止住。
凝翠笑道:“‘赖汉娶花枝’是吧?”
清秀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是觉得翠姐姐知书达理,如何夫婿却是目不识丁的?”
凝翠道:“你有所有知,先父原是鄜延都监黄德和属下的押司官,但因黄都监在三川口一战中临阵脱逃,结果被万岁处以极刑,就连他手下之人也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牵连。先父虽然幸免入狱,但也是丢官罢职,只好带我返回家乡。没想到路过绥德西河口村的时候,先父突然生了急病,我将所有的盘缠都拿去请大夫买药,到底也没能医好他。战乱之时,人人自危,没有人肯帮助贫病交加的外乡人;就在我们身无分文,走投无路的时候,是满仓好心收留了我们,还不计报酬的拿出金贵的粮食周济我们。后来先父病亡,也是满仓出钱出力帮我安葬了先父。”
清秀不觉问道:“难道你就是为了报恩,所以才下嫁的?”
凝翠道:“当时所有的人都认为满仓趁人之危,甚至还有村人讥诮他是愚里藏奸,但其实我是心甘情愿的。”
看着清秀脸上诧异的神情,凝翠淡淡一笑,道:“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是他的亲笔,你想不想看看?”
清秀虽然心中疑惑不解,不知一个不识字的人是如何写信的,但他还是说:“这不太好吧?”
凝翠道:“无妨!”
说着她便从怀中拿出一张信笺递给清秀。
清秀接过一看,见满纸画的全是小儿涂鸦一般的图画,不觉大奇道:“哎?这是…什么意思?”
凝翠笑道:“看不懂吧?我讲给你听。”
画的最上面是一片树叶和一个土坡。凝翠解释道:“我娘家姓叶,所以叶子是说我,土坡是说婆。”
后面画的是一只吃粮食的狗和一块布头,清秀想了想,说道:“粮食狗吃布,‘粮食够吃不’,难不成这是问粮食够不够吃?”
凝翠笑道:“你真聪明。”
再下面又画着一片叶子,还有一只大象踩死一只鹅。清秀不解其意,便请凝翠解释。
凝翠脸上一红,略带羞涩地说:“这是说他想我了。”
清秀仔细一想,陕西人说‘我’与‘鹅’同音,‘象杀鹅’原来就是‘想煞我’。
清秀又指着画上一只拿着剑的猫问:“这难不成是说展大哥?”
凝翠笑道:“是啊。”
清秀不由失笑,心想:看来展大哥这“御猫”的外号真是人尽皆知。他又问:“那后面怎么还有两只鸽子一只羊?”
凝翠道:“是说展大哥就和哥哥一样。”
再后面画的是拿剑的猫向着有许多刀枪的地方走去,还有一只鹅跟在后面,清秀便说:“这大约是说展大哥要上战场,满仓哥也要同去吧?”
凝翠点头道:“正是。”
再向下画的是一个院子,有一只乌龟的身子在院外,却伸着脖子把头探到院内。清秀又看不懂了,便指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凝翠眸光低垂,轻声道:“当初这个我也猜了好久,后来才明白是‘大概(盖)回不来’。”
画的最后是一把钥匙、一块布头、一只乌龟、一片叶子、一条虫子、一个竹罩、一个男人、一个圆球和一个被叶子盖住的土坡。
清秀试着把它们连在一起,道:“这是说‘要是不归,翠姐重找男人,但是求翠姐照顾好阿婆。’”
凝翠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点了头。她出神地注视着灶膛内的火光,隔了良久才宛如自语般轻声道:“以前他给家里捎信都是找人代书,只有这最后一封是他自己画的,我想就是因为他也预感到可能是最后一次给我写信,所以想留个念想吧。”
清秀呆望着手中的信笺,只觉无言以对。虽然这是一封如此滑稽的家书,但从那幼稚的图画中却直透出对家人的关切体贴和壮士断腕的悲壮。
凝翠又道:“我记得有一次满仓从田里回来,带回一只湿漉漉的小狗,说是用犁头换的,结果因为这件事他被村民嘲笑了好久,说他是个大傻瓜,居然用犁头去换一只野狗。可他和我说,是因为他在回来的路上看到几个无聊村民把一只小狗丢到水渠里,小狗刚游回岸上他们就又把它丢下水,满仓看那只小狗筋疲力尽就快要淹死了,他觉得实在可怜就过去阻止,但那几个人却说除非他出钱买,否则他们就是要淹死那小狗,满仓身上没钱,只好拿犁头去换。他当时吞吞吐吐的求我不要笑话他,因为他觉得小狗也是一条性命,不能眼看着它被淹死。但也就是这件事让我终于决定嫁给他,因为他是真的心地善良,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安心。新婚之夜他满脸通红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甜言蜜语,最后就说了一句:‘小翠你放心,就是我饿死也决不让你和阿婆吃不上饭。’”
清秀看着凝翠,从她的话语中可以感觉到一股淡淡的离愁和浓浓的相思。清秀不禁轻声道:“翠姐姐,我不该问的,对不起。”
凝翠却微笑道:“不会,虽然造化弄人让我们夫妻情深缘浅,但所幸上天垂怜,让我们有了宝宝,所以我要好好活下去,照顾阿婆,用心把孩子抚养成人,只有这样他在地下才能安心。”
清秀由衷道:“翠姐姐,你真的…很坚强。”
凝翠侧头看向他,道:“好了,说这半天我的事,你的心事能不能也说给我听听?”
清秀一愣,“我的心事?”
凝翠道:“是啊,其实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你的心事很重。”
清秀喃喃道:“这,实在是一言难尽。”
凝翠道:“你若是不想说也没关系的,不过像你这么年轻的孩子,不应该活得这么沉重的。以前我爹总和我说,人生就像道路,经常有许多分杈,所以千万不要背对它,只有面对它你才能走对方向。而且很多时候事情和你想象中的其实并不一样,也不妨换个角度重新审视,说不定倒可以柳暗花明,甚至霍然开朗呢。”
清秀若有所思的听着,虽然他还没有想得十分明白,但却突然感觉心情好多了,于是他轻轻说道:“多谢翠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