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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十八 】池奶奶(完) ...


  •   “……再次恭贺文创园落成,感谢各位贵宾,创作团队,在场各位的莅临。会场后方已设有茶水糕点,还请大家稍移玉步享用。谢谢。……”

      “哎……终于结束了,做得我屁疼。这种场合跟读书一样,最烦了。”

      邱静楚拉着友容离开人潮,躲到角落。

      “乃妃,还好我明智拉你来,不然我一个人得闷死。我还要等负责人交代几句,你再陪陪我呗。”
      池友容点头。这几天楚妈一直跟在身边,她已经习惯。

      “我一会跟你回工作室,行李留着给姜奕帮我搬就行。”

      池友容再次点头。

      餐台区,人头攒动,全是客气谬赞的话,姜奕也被包围其中,从容应对。

      一个多星期没见,他好像瘦了不少。

      池友容余光瞄一眼速收回。

      还是这种陌路的平行关系适合他们两人。

      那晚来自姜奕的信息全被 “已回收” 的提示取代,留下她自己独角戏般的对话框,孤零零挂在半空,没了下文。

      快三十载的人儿,才只摸索到过一点情爱的边角,说起来自己也会无语。从小到大,池友容感觉异性特别遥远。陌生的父亲,暴躁的外祖父,疏离的新父亲,新生的弟弟。

      第一个走进她生活的,变熟悉的,让她依赖的,是邻居家哥哥。

      池友容的外公是退休干部,踏过长征路,吃过大锅饭,斗过文廿中一,盼过复兴。退下来后,队里给分配到了朝阳小区。向前冲惯了的人,突然生活闲暇起来,身边的一切都叫他不满意。尤其,致亲的枕边人。

      池友容的外婆是旧社会最普遍的农民妇女,家里祖上有几亩田地,生活尚算宽余。与外祖父结为连理,算外祖父高攀。当时代变迁,金黄的麦不再等于唯一珍贵的黄金,乡村逐渐被城镇取替。只字不识的外祖母,练就一生耕织的好手艺,在新兴社会,竟显得格外廉价。

      外公成天待在家里,开始嫌外婆没文化,嫌她干粗活的手笨,嫌拿不了退休金的她是累赘,然后口头的不顺眼,逐渐演化成肢体的宣泄。外祖母一有什么没做好的,拳打脚踢如期而至。

      一天,房门又被关上,屋内乒铃乓啷,有重物被甩倒,瓷器掉地碎裂。门开后,外公冷脸离开,不知去了哪个舞厅流连。

      池友容躲在门缝后偷偷观察,床边斜着推倒的书架,三角的空隙中漏出一双腿,和细弱的喘息。她走到厨房窗前,确认外公已步出大院,才冲回房间,使劲推开书架,但却纹丝不动。

      最后还是躺在地上的外婆自己推起压着的书架,收拾好房间。木质的地板遍布疤痕,有一块区域,染上斑驳的赤褐,空气中弥漫咸锈怪味。

      外婆在灶前炒了碗冷饭给她,就回房间躺着,没再动一下。

      池友容从头到脚爬满疙瘩,低头看手里的蛋炒饭,酱油的颜色和气味让她闻得想吐,只觉里面一定混合了某种腥红的液体。诺大的屋子寂静得只剩单频呼吸声。

      当晚,外婆就进院了。外公照顾不好娃娃,把友容送到隔壁家暂住。

      五层的楼,每层只有两个单位。

      邻居是北方人,煮的水饺个个雪白饱满,知道友容不吃辣,端上的汤汁清透香醇,冲淡她鼻腔中的血猩。年轻的夫妇热情亲切,年幼的她当时总在心底默默幻想他们是自己父母。

      夫妻俩有一个儿子,比池友容大,她不知道他的实际年龄,也不知姓名,只管人叫大哥哥。

      在邻居家住的日子是友容少有的,童年记忆中的开心。一开始,她很拘谨。但是大哥哥总冲她笑,带她玩跳跳棋,陪她过家家,然后跟她讲故事。其实她并不早熟,她还是个孩子,她也希望有个人能陪自己玩,陪自己聊天。

      几天过去,大哥哥成为了在池友容最害怕、最孤单时遇到的最温暖、最亲近。

      外婆回家后,她也就跟着被接回家住。但邻里间的来往倒是从那之后一直维持下来。

      外婆没读过书,外公又没耐心,友容上小学后的功课经常会上邻居家做。平日里,两家有时会一起吃晚饭,来场南北盛宴,饭后,小孩去房间做作业,大人在客厅聊天。周末和放假时,友容吃过午饭后去隔壁找哥哥,一起看会卡通片再做作业。

      那时候,她甚至觉得,没有妈妈,只要有哥哥,也很满足,很幸福。加上,大人总在一旁打趣说着定娃娃亲,还没有概念的她想,如果是一直和哥哥在一起的话,她是喜欢的,她是愿意的。

      可那时的上天好像对她特别吝啬,半刻快乐都不肯施舍。

      事情悄声变质。

      一开始,在玩过家家时,
      哥哥爱扮丈夫,然后要友容亲自己。

      她想,她喜欢哥哥所以愿意亲亲他。

      慢慢地,在看电视时,
      哥哥爱抱着她,还要友容也搂自己。

      她想,她喜欢哥哥所以也愿意抱抱他。

      后来,在她亲脸颊时,
      哥哥爱回应她,选择嘬在友容的嘴上。

      她想,哥哥也喜欢她所以愿意让他亲。

      周末,哥哥亲她嘴时,
      爱叫她张嘴,湿滑的触觉糊了友容一脸。

      她想,她喜欢哥哥,所以自己擦干就好。

      放暑假,哥哥问自己有没有裙子,
      他爱看友容穿裙子。

      她想,她喜欢哥哥,所以哥哥喜欢的她也喜欢。

      终于,一天,
      她发现,
      哥哥的爱,不等于,自己的喜欢。

      晚饭后,大人在客厅聊天,
      哥哥爱带她回房做作业,
      她却喜欢待在客厅吃饭。

      作业完成后,
      哥哥爱继续辅导别门课业,
      她却喜欢早点结束然后回家。

      下午,卡通片刚要开始,
      哥哥爱关电视抱起她回房间,
      她却喜欢坐在电视前守侯。

      池友容慢慢察觉到这样的关系是不正常的,但她不懂也不忍心拒绝,这是在黑暗中带给她光的人啊。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得了尿道炎,外公外婆成日叮嘱自己要注意卫生。她坐在药桶中,只是哭着点头,闭口不言。

      池友容其实从没半点怪过邻居哥哥。当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别人一点点的关心亲近,足以让你依赖成瘾。哥哥在她被人遗漏时,找到了自己,并认领,给予她守护的港湾。只是她刚好不走运,遇上闹鬼的凶宅。然而,纵使凶宅可怕,但那也是一个收容她的屋子,她心甘情愿被畸形捆绑。

      当支离破碎的人,终于逃出生天后,剩下的,只有腐烂的残骸和散尽的魂魄。

      一具尸臭肮脏的灵魂,又怎能再自私地去污染洁净完好的人呢?

      池友容记得,第一次见到姜奕,是在初中报道那天。

      天气很热,没有半点风吹过,空气凝固着,不依不饶地烫熟暴露在外的人和物。

      花坛的盛放被蒸得萎靡,泥土潮热。忽然,草叶耸动,不久冒出颗黑呼呼的头顶。

      男孩磕绊走出围栏,淡蓝的衬衣画染上七彩斑驳,甚至还粘着树叶。男孩极为清瘦,艳阳落在他身上蒸滤成人畜无害的透明,镀上一层银膜,犹如神圣光环。他意会到有人在看自己,转头回望。明明白白的脸上更是狼藉,湿泥糊在面颊,到处都是,邋遢无比。

      男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样子滑稽,厚重的镜片折射光线,遮盖眉目。友容只记得他两颗酒窝,让人觉得月白风清,煎熬的午后灼热顿时降温。她想,如此干净美好的人,即使染上污秽,也丝毫影响不了自身的白。自己与他就像站在一个对立面,她用冰雪封冻底部沸腾的脏,他用污泥也遮不住底子安定的净。

      池友容福至心灵地笑,仿佛只要回应,自己就能从对方身上偷取些许冰清,来加固封印。

      姜奕这个名字,早刻在心上,怎可能抹去。但她只敢偷偷肖想,若要她堂堂正正待在他身边,她害怕冰封的污泞会瞬间暴漏,然后染脏她心里净土般存在的人。

      她不懂喜欢的下一步是什么,她担心跟不上对方的步伐,她害怕再次被关进闹鬼的牢笼。这是超纲的考题,纵然她能勉强答应是非,但之后大篇的解说又该如何下笔呢?她能做的只有拒绝。

      从前,自己总是怎么容人容易就怎么来,现在的她只希望容己容易。

      周末,池友容拖着酸胀的身体下楼。楚妈好酒,这几天她也变相跟着喝了不少,脆弱的肝闲逸惯,面对突然加重的排减工作,累得够呛。年前决定下的护肝计划再次在池友容脑海中弹出提醒。

      昨晚把楚妈送回新住所已经3点多,池友容回到家几乎占床就睡。再醒来,美好的周末已经去了四分之一。

      咚——

      有什么撞在脚边。

      池友容低头,瞧见地上乖巧躺着一颗土豆。

      不远处还有几颗散落的椰菜、老姜和洋葱,圆滚滚地乱跑。

      狼藉的起端,一名老人背身而立,满头的白发,身板尚算健朗,看不出年龄。他弯腰,缓慢地一个一个将地上零散的东西捡起,放在路边的石凳上。凳脚旁,残破的大红胶袋好像下一秒就会随风吹走。

      池友容见状忙屈身帮忙捡,腰酸背痛地,动作不快。等到一切收拾好后,转身,打算回家找个完好的袋子给老人家装东西。

      “小姑娘,谢谢你啊。”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声音,苍老沙哑。

      “别客气,伯伯,我给您找个袋子装东西,您在这稍等一下。” 池友容回头道。

      “不用了,小姑娘,你先过来一下。” 老人招手,清瘦的手,节骨分明,黝黑的皮肤上布满岁月痕迹。

      她唯有回头走前,来到老伯身边,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来来来,这个送给你。”

      手上被塞进个土豆,池友容愣愣地摸不着边,半响才想起拒绝道谢。

      老人自顾自地继续气声唠叨:“哎呦,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啊,这人就像个土豆,傻不拉几的,等着开窍发芽呢。”

      池友容:“……”

      “年轻的时候,一点点小情小爱,就花枝招展,开得满头花。但不晓得啊,这些个花心早被虫蛀喽。”

      老伯话音刚落,手上又被塞进颗椰菜花,池友容没接话,双手捧好。

      “等到终于明白爱和护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把心上人一层一层包好,谁要来剥开,就跟谁急,呛得大家都吃不消。但谁又知这颗洋葱早空心了,心上人也不知跑哪去啦……” 断断促促地哽咽。

      一颗洋葱稳当落入怀里。

      “唉,现在我一个干巴巴,又丑又冲的老姜,看来是没人要了。”

      “小姑娘,我看你挺清秀,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行行好,做我的老伴,收了我这颗臭老姜呗?” 磁性清泉般的声音续起,哪有半点岁月的痕迹。这是池友容印在耳蜗中的。

      她盯着面前的人,黑亮的皮肤,皱纹沧桑,只有一对眼睛,明亮真诚。只要认真观察,不难发现人工的伪装,和脸颊边缘泛白的黏胶。

      这也太丑了!她心里不忍地吐槽。

      脉中暖流静淌。

      手中奇奇怪怪的蔬菜被拿走,换成一株老姜。

      “池友容,待到白首,就能跟我长厢厮守。这是你说的。我白首了,我没变,我还在,你呢?” 姜奕不缓不慢地开口。

      “我不稀罕什么湿性的爱。我都人老珠黄了,就想干巴巴地赖着你。我不知道多开心。” 脸颊试图挤出酒窝,却徒劳,只是把妆体给弄糟了。

      “池友容,我怕说喜欢你太轻,说爱你太重。我心疼你,我想陪着你,可以吗?”

      一个字一个字钻进耳中,再一个字一个字直行穿走。她吃力地组织对方说出口的话,缓慢地拼凑理解,感觉像个傻子,脑容量只剩米样大小,其他种种顾虑尽数闭合,缺乏施展空间。

      腿有些软,她抓紧裤脚,想提稳自己。

      “我,还不起,你的……” 池友容听到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颤抖得支离破碎。

      “谁说要你还了。你有明白我的意思吗?” 姜奕稍屈膝,只有眼神克制地与池友容触碰。

      “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就只是字面的意思。我不需要其他的东西,不需要你回应我什么。你看哪对老人成天搂搂抱抱,黏糊糊的。真的,我都不需要的。就只要你让我多陪陪你就好。一起去买买菜,一起去爬爬山,一起去跳跳操,不多的。”

      “但我……”

      姜奕抢先回答:“我都不在意,你懂吗?只要是你,不管怎样的你,我全部爱。池友容,对你,我一直没变,你一直在我这里。你心里装着什么,不好意思,我不管了,我要把他们一并打包进我这了。反正我心大,不占多少位置。”

      看着姜奕双手按在左心口,心脏出乎意料地安宁,从起初的震惊中慢慢恢复。池友容此刻心里想的竟是他的白发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脸上的妆是哪里找到人帮忙画的,黏在他皮肤上的胶会不会痒呢?

      姜奕对她说的她都懂,姜奕为她做的她也明白,如果再自私地揣着明白装糊涂,她也会受不了自己。不就是过去那么点破事吗,藏着掖着干嘛,到底还是要说的。然后,她就连偷偷幻想的资格也没了吧。

      “我脏。” 声音细得缥缈,说完,一身轻松。彼此,应该,就到这了吧。

      “该死,等等。” 没有预期的静默,回应她的是对方气急败坏的声线。

      呵呵,他肯定是觉得失望和背叛了吧。也对,是我一直耗着他。池友容心里苦涩,称赞自己在让人失望上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深呼吸,她开口道:“我有事想……”

      说出的话悬在半空,一阵风,轻易打散。

      对面的姜奕这时正弯腰,不知抓住些什么,就往身上乱抹,一塌糊涂,遂摊手道:“我也又脏又老又丑,你要吗?”

      “我……你……” 好不容易鼓作起的勇气,被锉了个细孔,尽数漏去。口张张合合说不出话。

      面前的老人与初遇时的青年重叠,不变的满脸污泥,不变的笑,不变的掩不住美好,不变的让她心动。眼角有点痒痒的,胀胀的。

      “好的,成交!今天老姜清货拍卖,不算钱。” 不待分说,姜奕脱下脏外套,一把盖在池友容身上。从头罩住她整个人。

      忽然眼前漆黑,姜奕的气息铺天盖地包围,带有泥土的青涩。池友容感觉到自己被隔着盖在身上的衣物,搂进怀抱之中。

      “我看了你给Ivy的信。你怎么这么傻。我的小乃干干净净,哪里脏了。真正脏的是那人。不过,都过去了。现在,你才是被我这个邋遢的人给弄脏了。所以,就让我负责,让我帮你擦干净吧。嗯?可以吗?” 酥麻的声线穿透布料,磨得心儿颤。

      姜奕感觉得到怀里的人在抖,他也跟着无措,只能拥紧对方。

      “我再说一遍,我已白首,我想与你相守,无需湿性的接触,只要干巴巴地赖着你,足够。”

      良久,细语声被罩衫过滤,断断续续从怀中传出。

      “你……这个妆,弄了……多久?”

      “没有很久,但会留一辈子。”

      “……还是,卸了。”

      “不行!我怕找不到老伴。”

      “不是……不,不行。”

      “什么?”

      眼前一亮,池友容忙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擦拭眼底的湿润。

      “你……你别哭啊。” 姜奕心疼得手忙脚乱,“我认真问你,如果我现在帮你擦泪,算在湿性的吗?”

      “傻瓜。” 破涕为笑。

      “池奶奶,那我要你做老伴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 十八 】池奶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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