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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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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予茜翻来覆去划着手机里电话号码,犹豫了好几天,才敢拨出去。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她站在宿舍外面的走廊外,秋日里下午五点微弱的阳光迎面洒下,映在老旧瓷砖上的影子又短又薄,她往前走一点,那影子又长了一点,仿佛只是一点点,便突然间注满了勇气。
她已经长大了,又不是软弱无能的小孩子,手无寸铁犹可欺,她只想知道妈妈的死,和他们,有没有关系。
我是许虹的女儿,说出那么简单的一句话时,许予茜的眼泪毫无征兆就落下来了,砸在手背上,灼热得让人发痛。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儿,才又说了话。
见面地点约在一家中式餐厅的半开放包间里,竹制屏风虚虚隔开三面,留有一面无遮挡,映出便是人工造的假山流水,可以随时看到外面的情况,也方便让服务员上菜,既有空间感又不至于太过隐秘。
许予茜松了一口气,那一面无遮挡的屏风,给了她一点点安全感。她害怕独处,她不知道如何应对。
那人早早便在位置上等着了,脸上没什么表情,看到她进来了,才动了一下嘴角。
许予茜不知如何称呼,只低低地唤了声:“林叔叔”。
桌面上摆了几道精致的菜式,许予茜没什么胃口,坐下来时,林志钧探过身子,穿着商务的西装,弯腰给她斟入一杯茶,水柱慢慢,低沉的声音仿佛从茶中的雾气腾腾而出。
“小茜,这三年过得还好吗?”
“还好。”没有妈妈的日子,是她自己一个人的日子。
“林叔叔,你认识赵永泽?”茶刚倒完,许予茜便迫不及待开门见山地问。
林志钧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平静回答:“他是我老板。”
“我妈妈,自杀和你老板有关吗?”许予茜微微有点颤音,但还能控制好自己。
“你想多了。”林志钧坐回她对面,用热毛巾慢慢擦拭手指,直视她,慢条斯理地说:“你妈妈自杀是因为受不了病痛,从医院跳下来的。”
他重复着,这句话一如三年前,在她见到妈妈的遗体时,他就在耳边低语安慰着。
“你妈妈解脱了,你也别伤心难过。”
她那时候信了,哭得伤心难当,因为妈妈在最后的日子里常常迷糊喊痛,全身都在痛,一转身骨头都像碾碎了一般。
现在她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好像有团迷雾在心中升腾起来,有个巨大的肥皂泡包裹着,一触即破,但她捉不住,仿佛被人蒙上双眼,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找不到那团迷雾。
许予茜沉默不语,低头看着褐色的茶水,在白瓷的茶杯中缓缓地散发茶香。
这茶的香味,竟有点像,苏恒霖妈妈邀请她喝茶的味道。
也是这种无法抗拒,作茧自缚的状态。
“林叔叔。”许予茜抬头,直直看向他,眼神清澈坚定,“你能对我说实话吗?我妈为什么,会自杀?”
林志钧一滞,竟仿佛看到了许虹当年的样子,被病痛折磨着的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神异常坚定,躺在病床上,脸上与发白的床单无二样,她缓慢却清晰的请求。
“能不能让小茜认回她的爸爸,她太苦了,从小都没有过过好日子。我又,我又那样怨恨的对她。她一个姑娘家,连一套好的内衣都没有……我不在了,能不能让她过点好生活?”
彼时,是赵太太居高临下的看着枯木一般的她,林志钧站在一旁,心有恻隐,但也无法劝说半句。
赵太太笑起来,高贵的模样一如往常,从嘴里吐出的话狠狠地将她的尊严碾碎:“不可能,永远,不可能,许予茜就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
她干瘦如柴的脸又偏过去看林志钧,盼望他能说上两句话,毕竟大家也是相识一场。
“你走了也好,赵家的耻辱也可以被你带进土里去,至于你的女儿,活成什么样子是她的造化。”
许虹闭了闭眼睛,虚弱的声音继续说道:“这么多年,你让小茜一月一次的去赵家乞讨生活费,这些还不够吗?”
“她可以不来,谁叫你身体不争气,赚不了钱还老是要花钱给医院呢,你要是有出息就早早滚远点,不要出现在简滩市让我看了恶心。”
杨芝澜心里也有恨,她一直被人称赞的婚姻,为了娘家,为了女儿,岌岌可危的在经营着,这么多年都在粉饰太平。临到头,许虹这个不知所谓的女人还敢提这种过分的要求。是存了心要恶心她的吗?
她一直没输过,她不会输。
许虹的病,按照医生的诊断,还可以多活两年,但她实在熬不下去了,病痛一天天的在折磨着她,头发大把大把的掉,往日美丽的容貌日渐枯萎,像潭死水,毫无生机。
就算杨芝澜没有来刺激她,她也有心了断自己,杨芝澜的到来,不过是星星般的火,燎起了她心头一大片的绝望。
一切是她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她彻底断了这条心了。许予茜是姓许的,愿她的女儿平平安安,再也不奢望其他任何了。
她最后乞求林志钧,干裂脱皮的嘴唇上下动了一下,说:“别去伤害小茜,我知道你是赵家派来监视我的,你和杨芝澜说,说小茜不会有爸爸的,别伤害她,让她,就这样平静的生活。”
“你对我有没有用了真感情?我……”许虹停了半响,最终没有把话说下去,摆了摆手,说自己累了,需要休息。
他关上病房的门,下午六点,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里面换药,许虹痛了又痛,忍不住叫了出声,两行清泪顺着干枯的脸庞流下来。
林志钧隔着房门都听到那凄厉的痛苦,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于是,在那天的晚上,在医院十五楼那么高的天台,一道白色的抛物线从那么高的地方落到地上。
他再也看不到阿虹了。
流水潺潺,大厅外有服务员打翻了玻璃杯,“啪!”脆生生的一声,接着是主管上前轻声的责骂,小小的服务生对着四面的客人说了抱歉,打扰大家的用餐。
林志钧沉吟片刻,出声道:“当年,你妈妈想让你回到赵家,赵太太不愿意。”
“让我回到赵家?”许予茜重复问了一遍,似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最后的日子你也是知道的,止痛针不间断的打,还是止不了痛,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但你考了个大学,不出意外至少都能照顾好自己。”
林志钧继续说:“你好好生活,大人的事已经过去了,懂吗?”
妈妈最后的日子清醒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睡觉。极少极少在许予茜面前喊痛,病痛折磨得她整个人连说话都低柔了许多。
林志钧轻叹一口气:“我是没想到,你时隔了三年才联系我。你,长大了许多,是个大人了。”
过去的三年,她一点都没长大,她很爱哭,她学不会坚强,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哭过多少回呢,她自己都数不清了。
她在所有阖家欢乐的夜晚,外面的嘭嘭响起的烟花,把天空描绘得一会儿红,一会绿,那烟花的荧光映照在她脸上,她只能躺在学校寝室一米二的木架床上,数着自己的心跳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那么多孤寂,那么多沉重的日子,她都是这样过来的。
她每个寒假,每个暑假都申请在校留宿,生活老师都认得她了,她无论在留宿书上写什么理由,生活老师看都不看就给她盖了章,有次无意间问起:“你怎么都不回家里住。”
明明是关怀的一句话,她面红耳赤,想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还有家吗?她都没有家了,去哪里住呢。她只有学生宿舍一个地方可以住。
桌面上的茶水已经没有热气了,许予茜知道,她今天问林叔叔的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妈妈选择自己结束了生命,而不是把生命交给病痛。
林叔叔是赵家那边的人,大人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是他们那一代的事情,她只是难过,难过自己的无力,难过自己的出生。
妈妈最后的遗愿是要她好好生活下去。
她是许予茜,她是姓许的,是妈妈的姓啊。
台面上的菜式没有动过筷,服务员进来低声询问是否需要更换加热。
林志钧看了一眼桌面,点头让服务员全部换一份新的菜式上来。
“你和苏家的二少爷走在一起了是吧。”服务员退下之后,他看着许予茜,轻描淡写地问道。
他们圈子里早有耳闻,说苏恒霖喜欢上了一个大学生,是叫许小姐,有心去查很快就知晓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是玩玩而已。苏恒霖这个人,今天拥一个,明天抱另一个,花花世界之间的游戏多是负心人。
许予茜低垂着眼眸不吭声,她想走了,这里的空气很闷,胃里的不适感又隐隐作痛。
她不说话,林志钧当她默认了,低头呷一口凉掉的茶水,苦涩滑喉,许虹的教训,怎么她就学不到呢,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林志钧善意出声提醒:“小茜,苏家那个人不适合你,你可别吃了苦头。”
许予茜看着蓝绿相间的桌布,心里是苍凉一片,她习惯性地用手攥住些什么,桌布很是粗糙,刺得她手心又痛又痒,她已经没有想起过他了,她是要吃苦头的,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