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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对贺兰铎来说,柳飞卿答应帮忙,当然好之又好,于是两人小酌几杯,带着微醺酒意,来到贺兰铎位于安兴坊的宅中。武将之家,没什么拜帖投剌的规矩,既有贺兰铎带路,柳飞卿两手空空赧然上门,依然换来热情的招待,只不过内室不时传来的哭叫声和摔瓶丢碗的噪音,让两人都有些尴尬。

      「看来铃铃睡醒了……」

      贺兰铎仰天打个哈哈,递了杯解酒茶与柳飞卿,柳飞卿点头接过,十分斯文的啜了一口,让暖暖的茶香慢慢化入胃中。

      贺兰铎也捧着解酒茶坐下,鬼鬼祟祟的靠近柳飞卿,低声问道:「柳大郎君,你看了这么些时候,有没有看出我家什么『脏东西』?」

      听闻柳飞卿一双灵眼能见鬼通神,适才贺兰铎故意带他在自家逛了好大一圈,就连小妹闺房外也去了──当然是轻手轻脚,不敢唐突佳人。

      柳飞卿长吁一口气,放下茶杯,好半晌才开口道:「没有。」

      贺兰铎十分不给颜面的「啧」了一声,坐回自己的蒲团上,柳飞卿正想他离自己远些,便问道:「敢问令妹发病之前,可有去过什么地方、或是吃过什么食物、接触过什么人?」

      根据卢家小姐希宁的经历,这类突如其来的疑难杂症大抵不脱以上三个原因,找出源由,才能对症下药。

      贺兰铎偏头想了半天,他常常没日没夜地在宫城轮值,对家中琐事不甚了了,虽然十分关心妹妹,但还真不知道妹妹发病前有什么特异举动。

      「我不知道……」贺兰铎难为情的挠了挠头,看来颇为自责,「不过可以问我大伯娘,铃铃和她很要好,就和亲生母女一样。」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贺兰铎告罪一声,随即起身找他伯母去了。话说贺兰家当家的是二伯贺兰磬,主母却是长嫂于氏,只因贺兰磬之妻早死,贺兰镛、贺兰铎、贺兰铃铃的亲生母亲,得知丈夫阵亡的噩耗,生下女儿不久便匆匆改嫁,连她亲生儿女都没有她的消息。于氏十分同情这连父亲都没见过一面的小女娃,从小疼她更甚于亲生儿子,要说贺兰铃铃的娇纵性子,一半是九个哥哥宠出来的,另一半就是于氏之功。

      这些家庭秘辛,贺兰铎随口便告知柳飞卿,看来的确真心把他当朋友。柳飞卿环目四顾,只见墙上一口黑黝黝的连鞘宝刀,角落瓷瓶插着几枝半谢不谢的鸡冠花,别无多余点缀,作风简洁利落如同其主人家。

      柳飞卿捏着手臂软绵绵的肌肉,正掂量着自己是否拿得动那口宝刀挥舞,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让他只好收拾心底的怪念头,敛容端坐。

      贺兰铎小心翼翼的推开木门,柳飞卿起身准备行礼,来人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好,贺兰家主母于氏随后进来,也是轻手轻脚的。

      「小声点,铃铃刚睡。」

      贺兰铎轻声道,柳飞卿撇撇嘴角,点头表示明白,要给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是谁吵着他刚出生的小女儿睡觉。

      于氏双手在蔽膝擦了擦,也跟着坐下。她约莫五十多岁年纪,鬓边微白,五官隐约看得出少时的英姿飒爽。然她一口气尚未喘定,随手马上倒了杯茶牛饮入腹,想必适才费了不少唇舌才哄得侄女安睡。

      「铃铃起床有吃东西吗?」

      贺兰铎关心问道,于氏没闲搭理,连喝了三杯茶润喉,方开口:「当然吃了,若不是我她喝的粥里掺了点蒙汗药,她会睡得这么安稳?」

      「蒙──汗药?」贺兰铎先是提高声调,随即骤降而下,成了怒吼的气音骂道:「大伯娘妳怎么可以给铃铃吃蒙汗药?」

      于氏「啪」一下将茶杯倒扣于几,溅出几滴茶水,脸色同样难看,回嘴道:「不然怎地?铃铃成日抱着镜子哭,任她这样哭下去,不是眼睛哭瞎、就是嗓子哭哑。你哥们前天不也点了什么穴让她睡了两天两夜,昨晚起床还闹着腰疼呢?」

      眼见于氏滔滔苦水一发不可收拾,这回连柳飞卿都懂得在唇间比出「嘘」的手势,于氏翻个白眼,双手交胸,索性相应不理。贺兰铎自知理亏,摸摸鼻子,只好给他大伯母斟茶赔罪,于氏气了半刻,方拿起茶杯喝了。

      喝完茶,三人一时大眼瞪小眼。柳飞卿佯咳几声,示意贺兰铎好歹也给当家主母介绍介绍他这生客,无奈贺兰铎自顾挂虑小妹难缠的怪病,一时有如泥塑木偶般动也不动。

      「哎,真对不住,我们家向来没什么规矩,最近事情又多……难得老十有您这位斯文朋友上门,让您笑话了。」

      大概是察觉到柳飞卿有些坐立难安,于氏总算换上较为平和亲切的口吻,柳飞卿照足晚辈规矩行礼问候后,贺兰铎才猛然记得替两人引介。

      听闻侄儿此言,于氏倏地起身,又惊又急的道:「原来柳大郎君还是新登科的进士?老十也是的,进门就只记得吵吵闹闹,冷待了客人。」她匆匆出去,转眼捧了个红漆托盘进来,上头瓜子、核桃、奶酪干各色零食一应俱全,又热了一壶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

      头顶着个「进士」招牌,果然横行无阻,到哪里都有面子。柳飞卿口里谦让,手边老实不客气的挑了个奶酪干,重复一遍他了无新意的问题。

      「夫人,敢问令侄女发病之前,可有去过什么地方、或是吃过什么食物、接触过什么人?」

      知道柳飞卿的身份来意之后,于氏也不多隐瞒,仔细回想,接着一五一十的娓娓道出。柳飞卿留心听着,总听不出个所以然,贺兰铃铃天生丽质,除了小时候出过痘疹,成人后,什么痤疮、雀斑均与她白嫩的肌肤绝缘,两团血瘤就如凭空冒出来似的,一无征兆……

      「欸,大伯娘妳再想清楚点,铃铃真没碰过什么脏东西?」

      贺兰铎还不死心,于氏被他问烦了,正欲反唇相讥,柳飞卿赶紧出面打圆场:「我说伯母、贺兰兄弟,从前的事先不提,如今总该收好府上的铜镜、水盆之类的物事,免得让小姐触景伤情,心情若郁结,病怎么好得起来?」

      记得小时候他兄弟俩出水痘,娘亲不仅不让搔抓,更不让他们照镜,轮流关上个把月后,水痘脱痂,不又是白白胖胖的小子两个?贺兰家怎想不到这层道理?

      贺兰铎和于氏何尝不知?还是前者先开腔道:「唉,家里镜啊盆的,除了没破的以外,能收的早就收了起来,但现在铃铃照的那面镜是御赐宝镜啊!不仅送不得人,还要挂出来以昭日月天地,铃铃怎会寻不着?反正她自小常和二伯讨那面镜子玩,总舍不得摔,那镜也不是没破过……」

      「呸呸!」于氏啐了几声,打断贺兰铎的胡言乱语,「皇上赐的传家宝贝,你别乱说浑话。」

      贺兰铎醒觉失言,伸手象征地掌嘴三下,朝柳飞卿摆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闻言,柳飞卿心中一动,拱手作揖,毕恭毕敬的朝于氏道:「夫人,可否借此御镜让柳某一观?」

      贺兰铎和于氏对视一眼,虽说是御赐宝镜,但贺兰家可没把它当神主牌供着,时不时就给贺兰铃铃当梳妆镜把玩,贺兰铃铃亦极宝爱这面镜,否则依她近日阴晴不定的脾气,这镜在她手中早不知摔碎几十回了。

      「柳大郎君想看,我这便去。」既然无可顾忌,于氏重又起身,想必是往内室取镜子来着,于是仅剩两个男人相对无言。

      「御镜不会有问题吧?」贺兰铎鬼鬼祟祟的道。

      「在下只想见识见识而已。」柳飞卿面上不好露怯,只得学起木真子的防身绝招,装作一副天机不可泄漏的模样,让贺兰铎不敢探问。

      贺兰铎满面狐疑,柳飞卿莫测高深,诡异的沉默持续大半刻,于氏总算拎着个红布包回来。

      「睡觉还抱着镜子……铃铃她真是……」叨念几句,于氏摇摇头坐下,将红绒布包摊开在几上,谨慎的捧起铜镜交与柳飞卿。

      柳飞卿双手接过,这面御赐宝镜并不甚大,厚不到半寸,直径约四寸许,圆形、鎏金背、伏兽钮,边缘略有些铜锈,但镜面光亮,显然经常打磨。中圈四匹似马非马的瑞兽相互追逐,体态矫健,外圈另有六只飞禽穿梭于一串串葡萄枝蔓间,是武后、明皇时最盛行的镜款。

      柳飞卿稍稍捧起御镜,仔细打量镜缘上的一圈铭文,逐字将之读出:

      铸得千秋镜,光生百炼金。
      分将赐群臣,遇象见清心。

      「这是明皇御赐的千秋镜吗?」柳飞卿将铜镜重放回红绒布上,问道。

      贺兰铎比出右手拇指,高声赞道:「不愧是进士,柳大郎君果然识货,这铜镜就是明皇千秋节诞辰时赐与我贺兰先祖的,他老祖宗那时可是正三品的大将军……讲起来也百多年前的事了。」

      花萼楼位于东内兴庆宫西南隅,全名「花萼相辉楼」,取诗经小雅〈棠棣〉篇「花萼相承」,兄弟相互扶持的典故,与宁王、岐王、薛王宅遥遥相望,是开元天宝年间最常举行皇家宴会之处。

      开元十七年八月初五,玄宗李隆基以生日宴请百官于花萼楼下,右丞相薛曜、左丞相张说等百官上表,请以每岁八月五日为千秋节,天下诸州咸令宴乐,休假三日。正所谓君臣同乐,群臣于是进万寿酒,王公外戚进金镜、绶带,士庶亦以丝结承露囊互相馈赠。以后每年千秋节,玄宗循例赐四品以上官员金镜、珠囊、缣彩,赐五品以下束帛,其中的金镜就名为「千秋镜」,玄宗还因此写了首〈千秋节赐群臣镜〉诗──即是镜缘之铭文。

      天宝二年,玄宗应百僚之请,下诏将千秋节改为天长节,但天长地久有时尽,天宝十五年,安史之乱席卷唐土,大唐国势从此江河日下,代宗、德宗之后,天长节逐渐被人淡忘,正如杜甫〈千秋节有感〉诗云:「自罢千秋节,频伤八月来。先朝常宴会,壮观已尘埃。宝镜群臣得,金吾万国回。衢尊不重饮,白首独余哀。」大概只有多情的诗人,才会在繁华落尽的时候,追忆当年的荣光吧?

      想着想着,贺兰铎也感慨起来,拾起几上铜镜,照着自己青髭横生的面孔,手摸上镜面的裂痕,说道:「柳大郎君,你可知道这镜当初怎么破的?」

      柳飞卿一怔,他故意不提裂痕,就是因为毁损御赐之物可是不敬大罪,想不到贺兰铎倒先说了出来。

      贺兰铎倒没他的绵密心思,直言道:「话说安禄山那杂胡犯上作乱时,老祖宗以这千秋镜为护心镜,随军披挂出阵,和史朝义他们打得你死我活,突然一支暗箭射穿他铠甲,老祖宗只觉心口一凉,原来是宝镜在他胸前裂成几片,替他挡了致命一箭。老祖宗大怒之下,提枪奋勇杀敌,直砍了十几个敌将的人头,方才罢休。」

      贺兰铎比手划脚,说得活灵活现,这段想必是他贺兰家十分引以为荣的事迹,难怪这御赐宝镜破了又补,依然高悬,好映照他一门将士的忠肝义胆。

      镜是家传御镜,诗亦是明皇手作御诗,且还曾救过先祖一命,怎都不像是作祟异物。但柳飞卿总有股不知来由的直觉,认为贺兰铃铃的「瘤」,与她爱不释手的这面千秋御镜有关。

      柳飞卿蹙眉细思,沈吟良久,方低声道:「据夫人所言,小姐脸上的瘤,是在夫家正式下聘之后长出的。『瘤』者,『留』也,贺兰兄,你说这会不会是祖宗的暗示,意欲『留一留』令妹,让这桩婚事延后……甚至取消?」

      他边说边以食指蘸水,在矮几上分别写出「瘤」和「留」两字,这是声训,就像「仁者,人也」之类的批注,其实更像东汉今文经儒生妄自附会阴阳学说,臆断字义的说法,略嫌似是而非,却自有几分道理。

      于氏和贺兰铎一时愕然无语,这说法他们还是头次听闻,先前请来的道士一说犯煞,二说异物附身,但抹了他们的药水符水也不见得好,什么公鸡毛、黑狗血更搞得全家人鸡飞狗跳,没一日安生。

      这推论不能说十拿九稳,泾原节度使那边的情况柳飞卿也不清楚。但藩镇悍将各自拥兵自重,今日我抢你的地,明日他夺我的粮,局势动荡不安,子弒父、下弒上之伦常逆事在所多闻,朝廷都只能装聋作哑,难保贺兰家九位兄长选定的妹婿,实非贺兰铃铃的良人。

      「在下只是推测,但为了令妹的将来着想,贺兰兄不如多等些日子,等局势定一点,再论婚事。」

      他也只能暗示至此了。

      ***

      带着一大包作为谢礼的奶酪干回家,柳飞卿靠坐在榻上,亦拾起自家铜镜研究起来。贺兰铎亲自驾车送他回崇仁坊途中,直说还要再请他喝酒──还强调是价钱昂贵,包准让他一试难忘的花酒。他依稀明白柳飞卿的暗示,直说晚上便找兄长们商量,打听打听泾州那里的实际情况,婚事就先拖着再说。

      他五指摩搓着镜背,掌上此镜,不过是寻常可见的黑漆背缠枝葡萄纹镜,没贺兰家御赐宝镜的显赫身世,但也没经历过破毁之厄,就是一面普通的铜镜。

      铜镜上的容颜略显憔悴,眼窝泛青,想必是今日早起试判,随后又奔波折腾半天的缘故。看了一阵,柳飞卿打个呵欠,食指促狭的扣了扣镜面上的自己,便搁下铜镜,准备先小睡片刻,再起身吃饭,然后挑灯写信予胞弟。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精。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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