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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毁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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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半年。期间倒相安无事,只是朝野内外议论愈演愈烈,对慕容冲的生活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最美好的宏愿常与最扼腕的悲剧为伍,所以自古以来长安不安,长平不平,红颜多薄命。
慕容冲觉得这龌龊的遭遇都是因为自己长了一张倾城绝色的脸,如果他只是一个丑陋的男人,命运就不会如此对他。
民间也有了应景的名言:生男孩还是丑儿点好,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嫌男人丑。可男人要是好看了呢,那就是灾祸。
古见卫阶被人活活看死,今见中山王慕容冲被大秦天王苻坚收入内宫,身为男子之身却被日夜宠幸,苻坚去凤鸣宫的次数比其他宫的加起来还要多好几倍,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慕容氏列祖列宗都恨不得从棺材里跳出来骂娘。
但慕容氏的祖宗毕竟是死了,就算活着也不一定斗得过苻家列祖列宗,毫无所用。
所以慕容氏其他人见中山王被日夜宠幸,也只能敢怒不敢言,毕竟在朝堂上混,脸还是要的。人家跟自己呛起声来,都免不得要提一句:神气什么,还不是仗着你们家小儿子天天被皇上压来压去才保住了手中笏板?
此话一出,纵然慕容家再有理,也只能一声不吭任凭嘲讽。
此事由朝外传到了朝内,慕容冲自然也有所耳闻。自家人在朝堂上因为他的男宠身份而抬不起头做人,他心里也不好受,可又无济于事,只能自己糟践自己的身子出气。
得知此事后,慕容冲在凤鸣殿内大发脾气。殿外宫女太监站了一排,均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主子生气连累到了自己。
“长安百姓全都是浑身上下长满嘴巴的牲口,如若我一朝得势,定屠他个满城!”慕容冲恨地咬牙,打烂了殿内诸多古董珍玩。这些都是经年累月里苻坚送给他的,心情好时觉得是安慰,心情不好时便觉得是羞辱。
堂堂七尺男儿,竟委人胯\下,戴珠玉赏珍宝,枉为丈夫。
“高盖,你如实告诉我,是不是只要我毁了这张脸,就能永远离开这地方?”慕容冲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一边对身后的高盖说。
高盖站在庭院中悠然浇花,忽闻慕容冲这掐头去尾的一句话,顿感疑惑:“对于秦王而言,没有价值的东西,难道不是毁掉么?”
慕容冲望向庭院的高墙,所有所思地道:“我好累,真的。我想家了,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念母亲,还有家乡辽阔的草原。”
“回不去了,燕国已经不在了。你只不过受不了朝野的讥讽罢了,总之再忍些时日。过好自己的生活,其余的由他们去说吧。”
他垂眸沮丧道:“从前我为自己的脸自豪,而现在我只觉得美和丑是一样的。丑的猿猴人们避之不及,拿铁链锁起来,美的鸟儿人们拿铁笼关起来欣赏。这有何分别?”
他顿了顿,又一脸陶醉的畅想道: “既然如此,来世我要做一个普通地不能再普通的人,拥有爱我的亲人,不再为权力厮杀的兄弟,如果我是男人就给我一个爱我的且我爱的女人,如果我是个女人,那就给我一个君子人品的丈夫,此生足矣。永生愿不复生于帝王家。”
高盖见他这疯癫模样,心中一痛,忍不住道:“你以为普通人快乐么?我也是一个普通人,殿外三千宫女也是普通人。但不见她们的笑容常驻脸上。如果有来世,我希望有你一样的容颜,那样至少可以名留青史。”
慕容冲叹了口气:“虚名而已,为了虚名而处实祸,表哥你太傻了。”
高盖闻言怔住了,原本在笑的脸有一丝僵硬,神情变得复杂。
慕容冲好像也察觉到了,忙白着一张脸道:“表哥对不起,我忘了你是因为不愿违背誓约所以才跟我入宫的。”
他曾因犯错被当时的燕国太傅慕容评下令处死,还是孩童中的慕容冲操着童声向慕容评大声哭嚷:“处死了高哥哥,冲儿不复有知己好友。求太傅开恩,放了高哥哥。”
而届时燕国的太后可足浑氏正当掌权之际,慕容冲又是可足浑氏最疼爱的小儿子,迫于压力慕容评这才下令放了高盖,只是罚他贬谪边疆,三年不许入朝。
后来高盖感激中山王慕容冲的救命之恩,便许下了誓死相随的诺言。
这件事一度在燕国被传为美谈。
“没有关系,都是过去的事了。佛经上说,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不提也罢。”高盖淡然一笑:“以后你可以要记得,你活一日,便是多一日的希望,慕容氏复国才有可期,这便是为太后尽孝了。”
慕容冲阖眼长叹一声。
“来不及了,多一日我都忍受不了,感情朝野内外的风声不是冲着你来的,你当然叫我忍。都是因我这张脸才有今天,我要结束这一切。”
突然,他从妆奁中取出一枚素银簪,抬手往自己的脸颊上划出了一个一寸长的血痕。
高盖惊呼一声,绊倒了脚边的花盆。
“你这是做什么?!”
“我真的不想以色侍人。我好恨,恨自己为什么生了一张这样的脸。如果我毁了它,人生就可以重头开始了。”他想要重头来过,曾有无数个午夜梦回到故国,但是当梦境散去,原来他仍旧置身秦王宫。
这是仿佛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这周围的一切都是噩梦。父母不在了,有兄弟却不能相见,终日幽禁于高墙深宫。
“庄子做梦变成了蝴蝶,可他却说殊不知也许是蝴蝶做梦变成了他。如果我死了,是不是梦就能醒了。”慕容冲的脸色惨白,一瞬不瞬地盯着高盖。
“凤皇,你不要这样。”高盖蹲下身子,匍匐在他的身边,低声唤道。
慕容冲忽然破涕为笑,苍白的面庞也因此有些生机,但这笑比哭还要难看,他抓住高盖的袖口:“高哥哥,我好久没听见有人这么叫过我了,我都忘记自己还有这个乳名了。”
“你先不要说话,我去叫他来找御医给你看看。”高盖紧张地连眉头都要皱到一块儿。
慕容冲粲然一笑:“不要白费力气了,我横竖是要毁了这张脸的。”
高盖喝道:“胡说八道!你在这不许乱跑,我叫宫人看着你,我去找他。”
说完,高盖就倏地奔出了宫殿。
慕容冲知道,高盖说的他,是苻坚。
不久,七八个宫人喧闹着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吵嚷着,有哭泣的,有撞墙的,有呆若木鸡的,有手足无措的,生怕一会苻坚来了怪罪她们。
唯独慕容冲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流血的脸,面目坦然。
痛快,痛快极了。
说他受不了朝野侮辱也好,恨自己无能也罢,总而言之,他只有一个目的,他想摆脱苻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