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9、阑珊处(10) ...
-
万俟南枝坐在窗前小榻上,榻上一方矮几,上头是一盘残棋。
六年前,陶山万俟世家在山腰桃源里摆下这道棋局,谁若是破了,便能娶万俟家的女儿。
这是一个用来打发那些拉拢权贵博取势力的都城豪绅的方法,也是不尚武力的万俟氏,唯一可以自保的方法。
如今世道艰难,人人皆知,靖安帝之后,皇室一代不如一代,有人残暴嗜杀,有人不学无术,后凉的时辰,不会太长了……
万俟家族是后凉三大世家之一,有过四朝帝师,还诞生过一位名垂青史的绝代鸿儒。然而煊赫如此,在这虎狼四起蓄势待发的乱世之中,以诗书造诣闻名四海的陶山万俟氏,也不过就是他们相争的一块肥肉而已。他们要的,从来不是万俟家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万俟南枝,他们要的,只是居于陶山,却章于四海的万俟氏的名望。
对于云川来说,他要的,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南枝从未后悔嫁给云川。
当逢城王策马持枪来到陶山桃源里,轻轻拨开围坐在棋局前想争不休的那些纨绔王孙,素手含笑将一枚白子放好,难解残局终有胜负时,她才知道,原来爱上一个人,并非什么难事。
他们没有当即成婚。
他带她去了东海,那里风光绮丽,大海无垠,是久居山中的她不曾见过的壮阔。
她永远都记得他那时说过的话。
“南枝,我想娶你,并非出于情爱,你若反悔,还来得及。”
她没有反悔,因为她相信自己,相信这世间所谓的真心。
南枝是天真的,她以为,只要自己努力,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相貌不差,也读过书,懂些时事,也想探求天地经纬,和年轻的逢城王在一起,家世上算是门当户对,见识上也并不高攀,只要她努力,云川会有被她打动的一天。
后来她以为她确实成功了,他们成婚之后,曾有过一段幸福时日。
那些日子里,他们也曾耳鬓厮磨,也曾如胶似漆。她扪心自问,她只偶尔任性了些,喜欢逗得云川来哄自己,可除此之外,她将王府上下打理得很好,她是个好妻子。
云川对她也是极宠的,她怀双生子,肚子大,很是辛苦,未免胸闷气短,睡觉不能平卧,只能坐着,那十个月,她如何睡,云川也便陪她如何睡,她何时醒,云川也总是醒着的。
她那时觉得自己当是这世间最为幸福的女子,有丈夫疼爱至此,此生何求。
可自从云暹云茧出生后,一切仿似都变了,初时只是面色冷淡了些,可后来连话都不说一句了,如今更是极少在家过夜,坊间流传的全是他的风流事。
她吵过闹过,他也全然放任,莫说哄了,连骗都不愿意骗一骗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或许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他对自己好,从来不是因为情爱。无论自己如何热忱真挚,或许也不过是他心里,为他生养儿女,传承血脉的工具罢了。
于是她讨厌自己,讨厌自己即便这样,也不曾对当年东海之滨许下终身有过悔意。
回想往事至此,她一扫广袖,棋子零零落落洒到地上,发出某种疑似碎裂的声响。
一枚白棋翻滚几遭,滑出很远,落到一双轻裘鞋边,鞋的主人顿了顿,将手上环抱的两个孩子放了下来,俯身捡拾起这枚白子,摩梭许久,藏到袖中。
“娘亲!”云茧蹦蹦跳跳朝南枝跑过去,云暹也跟上去。
南枝回过神来,怕他们踩到棋子摔跟头,连忙迎上来,将他们揽在怀里。
“娘亲。”云暹声音软糯:“爹爹方才说,今晚同我们一起吃饭。“
南枝抬头,看向也正在看她的云川,冷冷开口:“我这里饭食简单,无肉、无酒,怕是不合你胃口。“
云川淡淡看了南枝一眼,不见悲喜:“山珍海味吃腻了,来一顿粗茶淡饭也未尝不可。”
南枝有一万句想要反驳的话,可是统统梗在喉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个小人儿见母亲没有反对,有些开心起来。
下人们将满地棋子收好,便开始张罗晚膳。
他们都是王府的旧奴,从王妃嫁进来,他们便侍奉在侧,他们知道,王妃向来是个嘴硬的,其实心里很是记挂王爷。
故而这餐晚饭准备得极精致,王妃不喜荤腥,但鱼虾是有的。
翡翠虾球,醋溜菜心,鱼头豆腐汤,鲜虾粉丝煲,一道一道端了上来,不是刚才南枝所说的简单饭食。
云暹云茧都很早慧,两岁开始于吃饭这桩事上便不必大人操心。现下他们已经五岁,轻车熟路坐在椅子上,端着自己的小碗,一口一口吃着饭菜。
云川和南枝都没有说话。
云暹看了看他们,自己踩着椅子腿,伸手去夹鱼头豆腐汤里炖散了的鱼肉。
还没夹到,云茧便伸手打了她的胳膊。
云暹条件反射将手拿回来,可怜兮兮望着那碗汤发呆。
云茧却不依不饶:“你上次吃鱼被刺卡了,请了三个郎中才把你治好,娘亲直接吓晕了过去,爹爹也好几天睡不着觉,你竟还想吃鱼。”
“那……那不是……一时不小心吗……”云暹呛声道。
“好了伤疤忘了疼。”云茧也啐了一句。
饭桌上又沉默下来。
云川摇了摇头,给云茧夹了一个虾仁,顿了一顿,又给女儿夹了块儿豆腐汤里的豆腐,看着云茧说道:“食不言。桌上这么多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还是和往常一样,父亲话里话外,只挑云茧的错处,从不挑自己的过失,这让年幼的云暹有些惴惴,不知不觉吃多了一些。
云茧心中气闷,就也多吃了一碗饭。
饭就是这样,吃得太饱,就容易困。
这餐晚饭吃到最后,两个孩子被带回房间睡觉,只剩下云川和南枝默然相对。
“南枝。”云川从这餐饭一开始,心中便是有事的,此刻终于将手中碗筷放了下来。
南枝似是有什么预感,放下手中物什,专注地听云川说话。
“等他们七八岁的时候,我会带如朝……去都城。”
“去都城?拜会君王吗?为什么只带如朝?”
“何必明知故问呢?”
南枝如水的眼眸里涌现出悠长的怨恨:“你休想带走我儿子!”
“莫要挣扎了,徒增痛苦而已。”云川颔首,声音低沉却平静:“起码还有女儿留在你身边。”
南枝面色流露出震惊:“你威胁我?!”
“对,我威胁你。”
“是不是……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甘心?”
云川摇了摇头:“南枝,你若求死,露珠儿便会是个孤儿。我只要如朝,不论你死,还是你生。”
“你……你怎会……如此凉薄?!凭什么!”南枝一把将桌上的饭菜掀翻在地:“你凭什么抢走我儿子?!你凭什么!”
“凭他是云家的儿子。”云川望着满身恨意的南枝,似是叹惋:“南枝,万俟世家,不该有这般耽于情爱、鼠目寸光的女儿。”
“呵……呵呵……耽于情爱?鼠目寸光?”南枝站着那里,摇摇欲坠,满面泪痕:“六年……整整六年……在你心里,我便只值这样八个字……”
云川脸上露出微笑,一片云淡风轻:“现下便跟你提这桩事,也是希望你看开一些。这逢城好男儿中,你若有了心仪的,我随时可以和离。日后我们离开,云家的财帛,这栋宅子,全数是你和露珠儿的。好珍惜未来几年吧,你和如朝……毕竟母子一场。”
说到这里,云川起身:“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想必今日之后,你不会再愿意见我了。
云川走至庭院,夜色之下,无人看清他的表情。
“云川。”南枝握紧心里最后一点不甘,挣扎问道:“在你心里,我真的只是……只是万俟家的女儿……为你提供声势、生育孩子的工具吗?”
云川站在那里,没有回头看妻子一眼,沉默半晌,只低声答道:“南枝,是我负了你……”
逢城王瘦削的背影就这样消失在逢城王府的庭院里……
南枝瘫坐在塌上,一夜无眠,她眼中的泪早已流光了……
两个孩子安睡在自己的小床上,他们只知道这一夜父亲难得同他们和母亲吃了一餐团圆饭,却不知这一夜也是父亲同母亲的诀别之夜。
而逢城王的房间,烛光却从未点亮。
逢城郊外高山之上,云川站在崖边,俯瞰整个逢城,此时夜深,城中只有零星灯火,他依旧觉得此景甚是温暖。
“您深夜唤我来此,可有要事?”
只见有一黑影行至云川身侧,身量不高,只到云川肩头。
云川不曾看向黑影,只轻声说道:“我已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
“所以呢?”黑影问道。
“走吧,离开逢城。”
“去哪里?”
“去王都青萍。”
“为什么?”
云川笑了:“你同我说实话,这六年来,你难道从未想过复仇吗?”
“血海深仇,怎能不想。”黑影的声音里,似乎有了痛意。
“那就去青萍城吧。”
“然后呢?”
“然后像你这些年在逢城一样,好好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就能复仇吗?”
云川没有回答,指着城中一处光:“你瞧那灯火,暖不暖,亮不亮?”
“那是……逢城王府……您的家……”黑影答道。
“我舍弃它了。那样暖,那样亮的光,我却舍弃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黑影笃定:“因为有更亮的光值得追寻。”
云川不可置否,从袖中掏出一枚令牌,递给黑影。
黑影接过,惊讶道:“这是……”
云川声音却极平淡:“这些年,我教了你读书、习武,可这第三样本事,任凭别人教是不行的,要自己摸索才能有所成。“
“第三样本事?”
“不错,这第三样本事,就是用人之道。你拿着它,莫要觉得是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这东西用好了,是神兵利器,用不好,便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黑影摩挲着手中之物,这是一枚玉牌,用的是世间罕有的麒麟血玉,其上刻有图腾,是一匹狼。
狼,是逢城云氏家族图腾。
这枚玉牌的来路,黑影是知道的。
相传靖安皇帝还是皇子时,非嫡非长,曾得黛州柳氏、陶山万俟氏大力扶植,才在镇坤之争中胜出,成了太子。登基之后,土木浑云氏归顺,得封逢城王,对西南边境平乱居功甚伟。靖安帝对三大世家心存感念,便分别赐给他们一枚令牌。可凭它出入都城,也可在族人糊涂、犯下滔天罪过时,免三族株连。这便是天下闻名的诸侯令。
而当中云氏又不同于黛州和陶山那两大世家,云氏手中是有兵权的。
故而云氏这枚诸侯令,还可在危急时刻调动逢城军,相当于半个逢城兵符了。
这是份厚礼,贵重得让黑影心惊:“您怎会将它……”
“你素来寡言,今日怎么这么多问题。”云川郑重望向黑影:“你只记得,莫要辜负它便是了。”
黑影颔首,转身欲走。
走前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云川没有打断他。
“您为什么……不培养您亲生的儿子?”
“呵……如朝……”云川露出一个笑容,温柔也苦涩:“如朝这孩子,生性温顺脆弱,难成大事。倒是我那女儿,小小年纪,颇有些巾帼之姿。可惜了,你们此生无缘一会……”
黑影不再言语,渐渐消失在高山枫林中。
只留下云川一人,从黑夜深沉,站至月落日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