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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朝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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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朝夕
陆守安醒时,天色微微亮,冷夜未褪。楼外传来淅沥的雨声,响动渐渐大了起来。他抬首向窗前望了一眼,看到一个单薄瘦削的背影。对方披了一件白底墨纹的长袍,静静地伫立在窗前,宛似被雨晕开的一幅水墨。
清冽甘甜的晨风向室内吹拂,略有些寒意。陆守安扫视一圈,见床前的炭盆上火星幽幽,于昏沉中点缀些微亮色。
朱砂小娘子守外床,还在梦中。陆守安穿上外衣,皱紧眉头忍着背上被牵动的伤口。他极能忍痛,如此严重外伤,竟连呼吸也不曾紊乱一分。雨声掩盖脚步,徐无慕回首时,陆守安已近在眼前。
小侯爷牵起他的手,合掌搓了搓,低声道:“冰得慌。”便一把将他的手掖进未拉紧的对襟内,“冷不冷?”
徐无慕掌下一片温热,鲜活的心脏跳动声在掌心颤动,热烈的生命气息翻涌过来。暖意也从衣襟内攀爬上指端,浸透他每一节指骨。
“冷。”徐无慕的声音也很低微,“下雨了,听起来心情会好些。”
滚起沸水声逐渐盖过淅沥小雨,徐无慕初起时煮的一坛酒,已在温度渐升中香气飘溢。他眉目亮了许多,将酒坛移在廊下,铺的竹席上又盖一层软毡。他的身子不耐冷,因而使得是煮沸了的酒,热意很浓。陆守安陪坐在一旁,看着徐无慕摆开器皿,缓缓斟酒,外披下露出素白的薄衫,领口绣了一圈蔓延如藤的纹路。袖摆用得针法很妙,只在光线直映时显露出密密的纹路来,陆守安仔细辨了辨,疑是昙花。
对方低垂的眉目也似夜昙一般,展露出笑意时,那双寡淡少情的眼便有醒目生机,明亮如星、华彩熠熠。但只待半刻,昙花便敛香蜷缩,归于无尽的疏冷。
酒气滚烫,徐无慕为他斟满一杯,香气直逼肺腑。此时的雨音渐小,偶有一两滴飞溅入廊下,浸湿徐无慕身上的外袍一角,墨色洇湿,更显色泽浓重,他便更似融化在雨中,如一笔割金断玉的瘦金体。
破晓的微光映照过来,徐无慕隐约看出他并不大好的脸色,问道:“昨夜你来得匆忙,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陆守安摇摇头,道:“未曾发生什么。”他注视着徐无慕,星目骤亮,“我这几日不常来,有些想你。”
酒液氤氲出热气层叠,雾色慢慢散开。一杯酒水入喉,从喉管暖至五脏,陆守安麻木的四肢与伤口,都觉得好了许多。两人随意谈论了些话语,无外乎是诗书儒道之间,又或兵法排阵之类。徐无慕之博学令人赞叹,而陆守安常有巧思旁出,有些点子听起来十分精妙有趣。
煮酒停雨,雨声将绝时,酒盏亦近空。陆守安千杯不醉,对待这等并不太烈的酒液更是宛如饮水一般,反而是徐无慕有些倦意,支颔犯困,最后好似是睡着了。
陆守安探出手,从对方素白的袖摆底下摸去,只覆上了一截纤细伶仃的指骨。他微微低头看向对方,肩上未束起的黑发随动作滑落几缕,伏在徐无慕的白衣上。
他轻轻地唤了一句对方的名姓,未得回应,便俯身靠得更近些,与徐无慕微冷的气息慢慢交换,直至看到那双眼眸闭起时,细密的睫羽整齐地码成一排,垂如蒲扇,陆守安按捺不住的心口便跳成擂鼓之声,于耳畔轰鸣作响。他再靠近了一点,唇锋吻上对方的眼睫,一触即分。
心脏的狂跳几乎淹没他神智。陆守安久而安静地注视着他,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盖到徐无慕身上,随后望一眼天色,在雨声停止时悄然离去。
室内持续了小半晌的静寂。徐无慕缓缓睁眼,捧起陆守安留下罩在身上的外衫,抬头望向天际。
天光已然突破乌云重围,一重霞光从层云中蔓延出来,朝阳将云絮染成极浓艳的丹朱之色,映在眼中,似血一般。
独坐廊下的人挽袖收杯,那件外衫随动作滑落,露出内里沾到的一许鲜红,徐无慕表情不变,长长地叹了口气。
空气中酒香已散去,余韵中有无法忽略的甜腥血气,他攥着那一点血红,收杯的手骤然松了力气,整个人向后倚去,靠在冰冷的廊柱上。
他已久居无光之境,久习于冷,对于迎面而来的丝缕温暖,常常相负。
靖宁侯府。
自那日金鞭之罚以来,陆守安常在陆夫人跟前,伤愈极快。只是因那日受了些冷,又染上风寒,皮外伤虽不要紧,风寒却病如抽丝,缓了小半月才好。而这小半月中,他一直在陆府修养,哪里都没去。
——这是陆老侯爷所见的内容。
而实际上,侍候小侯爷的侍从已对枕边字条习惯了……那张纸原本是木枝蘸墨或石炭所写,而后变为端正的笔迹,现下字数又延长,每日翻新。
每天睁开眼都不知道小侯爷去哪儿了。侍从麻木地想。
和他同病相怜的云霓天的朱砂小娘子也过得十分苦。一开始的动静的确未曾吵醒她,可后来陆守安愈发熟稔如常,肆无忌惮后,她的睡眠质量直线下降……女孩儿的好奇心非同一般,即便两人谈话时常常高深莫测、连起来全都听不太懂,她也能闭着眼睛听完全程。直至有一日被公子打趣:睡起觉来雷打不动。朱砂小娘子才气鼓鼓地拍案而起,跟徐无慕大吐苦水,说陆守安这人愈发不懂含蓄了!
至于他们公子……唔,公子做什么都对,一定都是陆小侯爷的错。朱砂自顾自地点点头这么想着。
因陆守安这夜半爬床的能力实在见长,秦重光近来也未曾一早一晚在暖阁露面,他与徐无慕自小相伴长大,默契非同一般。况且他手中事务的重要性并不比徐无慕轻,甚至还略胜一筹。
总而言之,在朱砂小娘子怨气冲天的眼神和陆府侍从麻木成方块脸的表情中,陆守安彻底摸熟了徐无慕乃至整个云霓天的作息规律,也源源不断地带来新药方和调养身体的药材,而且还惊破天的学会了烹汤。
……陆家儿郎,为了心上人,果真什么都能干。
明晟下这个结论的时候,两人正在靖宁侯府讨论兵法,只是他乃至中书舍人,在此道中与陆守安应对时略显支绌。谈罢正事,明晟话锋一转,果然转到好友的“心仪之人”身上。
“薛相公的形貌已是十分出众,除他之外,竟还有你一见钟情之人,我真是万分好奇啊。”明晟感叹道:“以你和侯爷的性格,闹到轰动京华也不足为奇。现下,你伤病俱好,何时引我见一见这位‘嫂子’?”
“他在云霓天,你这声‘嫂子’就免了。”陆守安瞥他一眼,“无慕处处都好,唯独有一点我不放心。”
“是什么?”明晟问。
“他就是那个……周太尉的身畔之人,那个全京都少闻其姓名的倌人。”
明晟微微一愣,声音禁不住变大一些:“那你也敢——”
“有什么不敢。”陆守安扬唇冷笑一声,“纵然我真的不敢了、退缩了。周墀也不会放过我的,主战派首当其中的便是我们世代将门的陆家!我两个哥哥都为国而死,其中曲折复杂,难以言表。你真当我相信他们单单只是战死沙场吗?”
他屈指弹了弹手中单薄的纸张,上面绘满山河地形,标注清晰。
“我分析过战局,临州之战,若非周墀麾下的神佑军粮草不足,未能支援,我大哥不至于久陷困境,与城共失。以那时的运粮线路而言,江玟所领的神锐军都已获支援,神佑军又怎可能有粮草不足之说?!”
陆守安抬眸与明晟对视,声音逐渐沉缓下来:“他接下来对付就是我。我父亲劳苦功高、于朝中行事谨慎。明面上,他是动不了我父亲的。只要我死了,再有战事,陆家嫡系已无人可派,届时……我父亲的处境,才是万分艰难。”
明晟轻轻吸了口气,声线有些压抑:“这件事,侯爷知道吗?”
陆守安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回复:“这场危局,你我两家长辈都有察觉。父亲前些日那场鞭子,有一部分,就是因为青州之战,那日朝中军务急报,也许次日便会挑选出征支援之人,青州刺史是周墀的学生,是他扎根极深的地方……如此避战手段,绝非我父所愿,只是情势所迫。不过,一切都是拖延,既然终须应战,便不如放手一搏。”
明晟仔细思索一番,确觉父母为妹谈论婚事的时机有些匆忙,他边想边问道:“那么,另一部分是为了什么?”
陆守安眼皮一跳,瞥过去一道目光。
“另一部分?就是听我说话不好听,顺势打我一顿,怎么了?”
“呃……”明晟讪笑了一下,“没怎么。就是觉得你们家还挺和睦……”他转移话题问道:“那位无慕公子,既然身处在那样一个位置,还敢与你交好,真奇人也。不过无论如何,你得先保全自己。”
“我知道。”陆守安握紧手中图纸,闭目又启,低语道:“我不奢求永恒,只争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