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苦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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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苦思
次日。
徐无慕回云霓天时，是东方刚刚破晓的时辰。三月中旬，虽有些寒意，但也不至于太过逼人。他临走时，被周墀套上一件颇有些分量的厚重外袍，而他原本那件绣着鹤图的，落在了周府。
晨风拂面，挟着丝缕草木清韵，缓缓浸透肺腑。徐无慕嘱咐朱砂先知会了丽娘，随后从后门入云霓天，登上第四层楼，返回那件僻静暖阁。他开门入内，忽闻炭火哔剥作响声，回首看时，果然是他一袭青衫的师兄，正端坐案前，手中揽着一卷马融的《论语集解》。
徐无慕解下外袍，将那件绣了祥云纹、金线封边的锦衣随手弃在一旁，坐到秦重光对面，拉过炭盆暖了暖手，道：“昨夜，你一直在这儿？”
秦重光“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书卷，抬手抵开案前杂乱的宣纸与废帖。他换了件青衣，对襟上是青松的暗纹。
“周太尉想必早已知晓陆小侯爷一事。他作何表现？”
“周墀对我的兴趣，不过止于一件精妙脆弱的玩物，或是膝上会挠人的小宠。他近些日子来，对我的观察愈发淡下来了，反应在预料之内。”
徐无慕饮茶润了润喉，继续道：“至于陆守安。这个人……我不知道他是登徒浪子故作坦诚，还是藏得太深，让我未能看透。。”
“从传言与我对陆家的了解上来看，此人除骁勇胜人外，可能并无多少机心算计。他也许是真的……”秦重光顿了顿，平放在衣袍间的手稍稍一紧，无声地握住了柔软衣料。“若非陆家还有被利用的资格，若非神武军将军这个要职也可成为助力，陆守安实在与你我非同路之人。”
翠绿的杯在指间辗转，浮沫慢悠悠地飘上水面，卷叶在碧汤中缓慢沉降，映着一双平淡无波的眼。徐无慕轻轻叹气，道：“但我需要他。”
室内一时静寂，周遭愈发无声，除去炭火的响动外，唯有茶水入杯时淅沥的水声。秦重光望了望天色，开口道：“我该回去了。”
“嗯。”徐无慕应了一句，“这几人之间，利益、关系、所牵扯的方面，我都会好好权衡考虑。有劳师兄。”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了过来，将指间拿着的药瓶放入他手中，再覆上他的指掌慢慢握紧。
“不劳。”他说，“待做完这些事，你陪我回一趟迷山吧。”
徐无慕仰头望他，颔首微笑道：“好。”
待天大亮时，秦重光离去，暖阁已无他人。徐无慕临了一遍《宣示表》，又抽出一张素笺来，用行草魏碑体将记忆中那本奏折的几处重点写出。但只写了数个词，便一把扯下损毁，于炭盆中烧成灰烬。他伏在案上，从肺腑间熬上来一股奇异的痛楚，连同喉咙都跟麻痒隐痛，他急促地咳了一声，随即将剩余的声音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还不行……徐无慕紧紧闭目，呼吸声逐渐平稳，他无声轻语，对自己道：还不到时候，你要忍。
《宣示表》上的墨迹，被收拢握紧的手掌越抓越紧，捏出咯吱作响的骨骼摩擦声时，纸张也一同破裂。徐无慕打开秦重光交到他手中的药瓶，嗅了一下瓶中蔓延的苦涩。
能做完这些事……已是上天眷顾，格外开恩了。
同日，靖宁侯府。
陆玄老侯爷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堂上，下首是陆家的嫡庶三个儿女，最幼的小女儿陪在末席。陆守安候在父亲身边，听着明尚书与明夫人所言之事，神情似是十分专注。
陆守安分心惦记着徐无慕，想到他前几日托人向李御医询问了那些症状，所得到的回复。便一时有些神思不属。直至明尚书提到自己的二女儿明鸢，陆守安才猛然回过神，抬眼望向他父亲。
而靖宁侯神情深邃难测，并未展现出什么特别的表示。陆守安心下稍安，还未说话时，又听到明夫人道：“……不仅如此，晟儿与守安亦是同窗，守安这孩子的品行，世所共知。我与外子，也是分外赞赏。”
明夫人发鬓犹如墨，金钗玉环，红妆未老。她待陆守安向来极好，此番话说得已不算含蓄，虽是对陆老侯爷说，目光却一直望向陆守安，其意不言自表。
明鸢与他是确确实实的青梅竹马，但两人也仅止于青梅玩伴而已。明晟对陆守安、明鸢的脾性都有所了解，两人若在长辈看来，便是郎在女貌天造一对，若在互相眼中，便是越长大越是两看生厌，真成配偶，不仅不会传为佳话，反而是彻底的反面例子。
何况现下，陆守安已有心动之人。虽未到死生契阔等等地步，但也不愿与他人纠缠不清。
陆老侯爷的眸光在陆守安面上稍稍一停，似要开口。便在此刻蓦然被陆守安打断。下首的陆家郎君拱手行礼，出言道：
“鸢儿与我相识已久，我亦将鸢儿视为亲妹一般。”
气氛一时凝固，又半晌，明尚书注视着陆守安，抚须问道：“我听闻，晟儿那不懂事的孩子，在拂柳街为你摆的接风洗尘宴？”他改换语气，声音不禁严肃许多。“那样的所在，明晟是何等胡闹！”
陆老侯爷眸光微转，劝慰道：“少年贪玩，实属常态。你也不必多苛责明晟那孩子。”
靖宁侯将话语接过，明尚书便也转移目光，与之交谈。两人的话题很快转入朝堂之事，主战派内部攻伐不断，其中可谈论的事情何其多，区区儿女婚姻，掺杂在其中实在是很容易掠过。
陆守安从旁聆听，心思却已转过千百遍。他深知父亲性情，待关上门时，才是重戏来临之刻。
申时，明家夫妇乘车离去。靖宁侯携夫人于府前送两人归程。还未待马车走远，陆玄瞥向陆守安一眼，道：“你随我来。”
陆夫人从旁抓住陆玄的手，抿了抿唇，嘱咐道：“老爷万万不可动气。”又向陆守安，“你也万万不许嘴硬。知道了吗？”
两个侍女立刻上前扶住陆夫人，陆玄握住她的手，沉声道：“他长大了，容不得父母管教。”说罢便向书房走去，走起来虎虎生风，丝毫不见老迈，陆守安紧随在后。
陆小侯爷是陆家的嫡幼子，他先后有两个哥哥，尽数夭折在沙场之上，靖宁侯与夫人老来得子，一个严厉过甚，另一个却算得上是宠过了头，将陆守安视作其余两个已故爱子的寄托之处。每逢小侯爷远赴边疆或领军平乱时，她总是身子不大好，精神也随之有损，其挂念之心可见一斑。
书房之门关紧，门内光线微暗。靖宁侯坐在椅上，在书架中抽了一本开创正始玄风的王弼所作之书，却只扫了书名便扬手扔在案上，衣袍随之砸在案边，冷声问：“我前几日在校场不见你，是何故？你——”他的声音愈发沉下来，像久卧山林的虎，“真是迷上了皮囊美色？”
这砰然一声响动，陆守安却眼也不眨，平静回道：“儿确是有心仪之人。无法娶明鸢为妻。而那人……”他撩袍跪下，合掌俯身，脊背挺直如一杆不折之枪。“也确是身在烟花之地。”
陆玄豁然站起，怒意已烧到眉头。他拿下书房壁上悬挂的铸金鞭，盘握在掌中，道：“你既然有胆气说，就该有胆气受这顿罚！”
陆守安缓缓抬首，英挺的眉目毫无惧意：“请父亲举鞭。”
此言一出，陆老侯爷一时火气炽烈，道：“……果真是不许父母管教了！”
啪——
靖宁侯一分未留手，一鞭下去，皮开肉绽。一片色泽灰暗的衣衫染上猩红，爬满小侯爷的脊背。陆守安一声不吭，额角渗出密密的汗珠。
第二鞭、第三鞭。
血网交织，鞭痕纵横。一声喘息逼出喉口，合着闷闷地低哼。
门外的陆夫人早已听到吼声与金鞭破空声，挣开侍女扶她的手，拍门喊道：“守安我儿……守安我儿！”而房门坚硬，在如此劲力的拍打之下，徒作微响罢了。
第五鞭，第六鞭。
金鞭破空，陆玄口风稍软：“……你与那人断绝来往，此事便作罢。”
血流聚涡，几乎成泊。极痛翻覆上身躯，四肢皆麻，陆守安阵阵喘息，声音微哑，气力却已鼓足：“——请父亲举鞭！”
于是第七鞭夹杂着烈风而来，破开皮肉，深可见骨。陆守安一下子未能撑持地住，几乎倒地。
然而他仍然起身，血珠与汗水同坠，声音沙哑如枯井，只余一片干涸。
“此事不会作罢，”他说：“请您……”
言语未尽，门外骤传哭响，一阵“夫人晕倒了”之类的喧闹。陆玄眉峰一紧，砰然开启房门，喊道：“夫人呢！”
——如此种种哗然，皆不足语。陆守安撑起身体，看到鲜血染透地毯，房门外一线朦胧月光，从外投射而来，如霜一般。他深深吸气，心中念头此起彼伏，纷繁不定。他勉力起身，只迈了一步，便因失血而一头栽倒。
陆家之子久经战场，生死逼面的情形也未曾少遇，被父亲罚到如此地步，也并非首次。只若及时处置，此伤远不至于死。
于是，当夜陆家侍从打了一瞌睡的功夫，他们换了药缠了白布的陆小侯爷，原本该卧床数日的陆小侯爷便不翼而飞。侍从愣愣地看着空床发怔，发现枕边留有一字条，是以木枝蘸墨写就：
稍安勿躁，明早回。
……明、明早？小侍从龇牙咧嘴地想了半晌，随后默默地闭上了眼：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少爷早回……少爷早回……
与此同时，云霓天。
烛火刚熄，夜中下起微雨来，湿气过重，让人十分不好安眠。与一楼二楼的灯火通明不同，寂静的第四层几无响动，唯独外廊间响起窸窣之声。
朱砂小娘子守在外床，困得极了，早已熟睡。便在呼吸声都极为有序的暖阁内，骤然多了一许声音。
是脚步，很轻的脚步声。徐无慕有些被惊动了，但还未醒，直至一个身形从锦被中多出来，他才算是醒了。甫一睁眼，便见到陆守安沉沦进昏暗之中的脸，从极淡的月华中，辨不清神情与脸色。
“你……”
“嘘。”陆守安将头埋进他肩窝里，“留我半晚吧。”
他的声音很轻，宛如云絮，却也很沉，沉到寒潭之底，似久久无光。
“我刚才醒来，突然，很想见你。”
徐无慕静静地凝视着他，过了片刻，才低应一声。
“好。”
温暖气息与湿冷气相互交换，窗外，是月华似绸，夜凉如水。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苦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