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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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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这样?我质问自己。
我是怎么由清晰可见变得透明模糊的呢?这是为什么?
薛气凝摊开一本物理对对练,对着对对练练了起来。这时文二吊儿郎当地走进班里。
当然,文二也是看不见我的。像他这样的凡夫俗子,肯定会将我这种存在状态果断地当作“无”。因此我摸他后背的时候,他没有一点反应。我忍不住说:真是太对不起了。
很快运动会那天就到了。
直到这一天我才走进方队里,但是我根本无法理解这方队要表演什么。
我对莫凰说:“那个…副班。我前几天请假了,没有来。”
莫凰说:“那你举牌子把。”
她把牌子给了我,然后就不见了。这时冯小田出现了。
“赶紧跟着队伍走!”他吼道。
我还没反应过来,我们班的方队就已经把我甩远了。
我迈紧脚步使劲跟了上去,然后我们就已经站到了主席台前。
邓校长、李主任和蔼可亲地对着我们微笑。除此之外主席台上还有一群装束精良的男人和女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用鼻子观看我们的表演。他们神态各异,但神态其实完全一致。“领导、老师、同学们大家好,今天高一八班表演的主题是西安文化。”直到听到莫凰这句话时,我才明白我们班要表演的是什么。令人奇怪的是全班人都清一色地穿着白色校服、黑色裤子,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穿着红色格子衫。
伴随着莫凰清脆的播音员式的娓娓讲述,同学们三人一组走到舞台中央。两个穿白色校服的同学之间站着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同学,他们就如是站了一十六组。原来将我剔出去正好。我开心地举起了牌子。
“西安的传统小吃肉夹馍口味惊艳、色相极佳、老少皆宜……”
两个白色校服将一个红色校服夹在中央。
“所谓肉夹馍就是在两块馍之间夹一块肉……”
所有红衣服同学大喊:我是肉!
所有白衣服同学大喊:我是馍!
“肉夹馍的做法有很对讲究……”
他们喊起了口号:肉馍肉馍,外嫩里焦。金黄脆皮,碧绿香焦!
这真是天才的押韵。于是我使劲晃晃手中高举的牌子,那投在地上的影子癫痫着摇颤。
“最后我们衷心地祝愿青岛二中运动会越办越好……”
我们下场了。
“你牌子举反了!”冯小田狠狠朝我吼道。
因为我牌子举反了,所以我班的运动会开幕式拿了第一名。校长邓长明亲自给班主任写信。信的内容十分精彩,一言以蔽之,就是“很有创意”。
于是我在数学课上受到了表彰—于存亲自给我颁奖。
“时时要创新,事事要创新,学数学也要创新。”他慨而慷地说。
运动会以后,我知道了不少同学的名字。除了文二,我还认识了陆十三和朱八百。
“我叫陆十三。”朱八百说。
“我叫朱八百。” 陆十三说。
我感觉到他们说得都很有道理。
运动会以后江老师开始正常讲课了,他用了一节课的时间出人意料地将《劝学》讲完了。第二天,他开始讲议论文的写作。
“讲这节课之前,我潜心思索,”他庄严且虔诚地说,“为了让你们的高考作文都考满分,我吃奶般努力。”
全班同学一齐鼓掌。
他转过身、背对我们,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大字:
九股文
“这是我精心研制出来的新文体,”他说,“老师的法宝,学生的命根。”
全班同学一齐鼓掌。
他走了以后,陆十三和朱八百走到我的桌旁,在我的左右两侧蹲下。
小伙子,胆量不小。左边的陆十三说。
我们支持你。右边的朱八百说。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俩,问:你们来说什么呢?
陆十三说,给你看个东西。
朱八百拿出手机。
陆十三说,看仔细了。
朱八百点开手机□□搜索“莫凰。”
陆十三说,看头像。
朱八百点开了她的头像,是一只红鞋子,很好看。
陆十三说,看仔细了。
朱八百退出页面,搜索“冯小田。”
陆十三说,看头像。
朱八百点开了他的头像,是一只蓝鞋子,也很好看。
他们俩人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勾肩搭背地离开了我的座位。
文二也看不见我了,他也把我当成透明的了。
这不能怪他,我本来就不存在吗。而且其实是我先将他当作不存在的—自从他将我喜欢莫凰的事告诉陆十三和朱八百后,我就开始将他透明化。
邻桌的薛气凝已经做完一道物理题了。上了高二,物理隐去了那张光鲜亮丽的俏脸,变成了魔鬼。从开学到现在,我一直都没有写物理作业,一道题也没写。
我一切都明白了。
我盯着万历五百年的范文看出了神;那一个个文字像是一柄柄小刀,将我心头肉剜去,钻进我心里。
显然,以鸳鸯鞋作情头是件一点也不浪漫的事。
于是我正对着陆十三和朱八百离去的背影,如听相声一样着了魔地狂笑起来,一股久违的笑声,从我喉咙里喷薄而出。我感觉我正在将近几年吸进肺里的空气全部喷出去。
这时文二贼眉鼠眼的大脸出现在我面前,我望着他那猖狂的胡须以及波浪卷的头发,望着他那棱角分明的笑容。
什么是“原则上”?我问他。
你说什么?他疑惑地问我。
我试图与他的眼睛对视。
没什么,你走吧。我说。
他走了。
这时我继续看八股文,不由想起文二那神奇的学校—那在整个青岛市都赫赫有名的私立初中。我一边想着文二,一边看着那一个一个的九股文字:它们在纸的缝隙中挣扎,生命被无形的黑洞吞噬;每一个标点都掩着最深层的叹息,如溅起的鲜血将真相掩埋。
这时,我想起了与莫凰相识的那个中午,想起她搬着一箱东西和缓缓行走的样子,带着太阳式的微笑的清甜表情,以及那绵软、略显喑哑但不失清脆的嗓声。我更多地想到泡沫,粉色的泡沫,它们簇拥在水缸里,顷刻间就一个接一个地破碎了,发出戏谑的响声。
我无神地凝视着那些文字,昏昏沉沉地。
很快就是下一节语文课了,江老师豪情满怀地朗诵了岳飞写的八股。接着他又朗读了文天祥的八股、李白的八股、杜甫的八股,最后朗读了魏忠贤、严嵩的八股,当然还有梁启超、孙中山等人的八股。
“国粹,真的是国粹。”他激动地说。
接着,他让薛气凝同学朗读苏轼的八股大作。只见薛气凝挺起身来,腆起大肚,左手掐腰,右手持书,字正腔圆地读道: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是为一股。
故垒西边,人道是,千年不变八股。是为二股。
题题相映,股股相辉,篇篇不重复。是为三股。
文章胜画,一是多少豪儒!是为四股。
遥想公瑾当年,八股写成了,雄若天书。是为五股。
羽扇纶巾,谈笑间,傲然睥睨程朱。是为六股。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就华赋。是为七股。
人生如梦,八股傲然独孤。是为八股。
读到此处,全班同学一齐鼓掌欢呼。莫凰轻甩头发,露出被惊艳到了的表情;文二抚摸胡须,小嘴笑成了“V”型;陆十三和朱八百在地上快乐地打滚,看样子十分满足。薛气凝略微有些不解地愣在原地,似乎对自己所读不甚满意。“老师对不起,”他说,“我没有读出应有的感情。”
江老师点头说:“八股文是文学艺术的至高境界,本就不易掌握。你读到了这份上,已经让我十分吃惊了。”
我问同桌李蓓蓓:“我怎么一句也没听懂?”
“那是你的理解能力出了问题,”李蓓蓓说,“况且,优秀的传统文化本就是有微言大义的。”
我恍然大悟,便继续听江老师讲课了。他热情而富有激情地告诉我们,经过十五年的跨学科教学,他总结出了九股文的正确写法;他质朴而朴实无华地告诉我们,新时代需要九股文这样体现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的作品;他快乐而开心满意地告诉我们,他会将九股文的写法传授给我们。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他说。“我的任务就是授你们以渔。”
我问同桌李蓓蓓:“你想吃鱼吗?”
“当然想了,”李蓓蓓说,“我想吃西安的鱼肉泡馍。”
“好吃吗?”
“当然好吃了。”
“不好吃,”江老师生气地打断了我们,”没有渔网,你们怎么捕鱼!”
我们两人停止了对话,继续听江老师讲课。
江老师说九股文在八股文的基础上增加了一股,这一股是他潜心研究十五年的结果。因为八股文的每一股都环环相扣、结构谨密,生添一股未免有违圣人之道。他说八股文有一个特点是“不赞一词”,优秀的八股作品字字都是精华,去掉一字或添加一字都会让孔老夫子九泉之下难以安宁。因此他对第九股迟疑不决,久久莫能知晓其中之奥义。最后他从泰拳中得到启发,发现在拳法之外还有一种神秘的超自然力量。他将此归结为魔法。“九股文也是,”他说,“除了基础的八股之外,第九股是一种魔法之力—书写。”
他将精心设计的字帖发给我们,并说这是他竭尽所能之成果。为了创制这本字帖,他跨过时间之山野,逆行于时间之河流,听着自然的呼吸与时间的召唤,回到了公元一千〇三十二年。在那里他碰见了神交已久的毕昇。
“毕老师,你好。”
“江老师,你也好。”
江老师从毕昇的活字印刷术中汲取营养,学会了宋体字的标准书写方法。他接着在时间的小河里悠然荡起双桨,划着船儿驶过迷乱的明朝和糜丽的清朝以及激荡的民国,最终回到了青岛二中的语文办公室。在那里他著书立说,并出版了他的首本专著:《江文生教你写九股》,畅销破亿。
“第九股至关重要,”他总结说,“我在书中有所提及。”
他在书中用科学具体的语言告诉我们,学会第九股的最佳方法是学会写宋体字。因此他要求我们从今以后写的字必须与教科书里的字毫无差别。
“从今以后就要开始练字,”他说,“我会检查。”
这句话从我的右耳朵进去,我思考着该让它从左耳朵出去还是右耳朵出去。
下课以后,我艰难地做出一个决定:让它从口中出去,于是我打了一个喷嚏。
这几日的课间,我都在教室里闲逛,顺便偷听其他人的谈话内容。我惊奇地发现,讨论某些问题能迅速地让亲密度提升。
“你谈过几个女朋友?”陆十三问。
“三个,都出国了。”朱八百答。
这种问题能建立一种美好的信任感,这种语句也是。
“你真可爱。”冯小田说。
“你也是。”莫凰回答。
我偷瞟莫凰的粉鞋好冯小田的蓝鞋,快步走出了教室。
可我为什么要走出教室?
于是我又走了回来。
可我为什么要走回来?
因为你走了回来,我对自己说。
莫凰快要回来了,这是我待在教室里的理由。
看薛气凝做题已经不能让我集中精神了,我开始抚摸着属于莫凰的棕色面包。
“你写到哪了?”文二问薛气凝。
“一百星问题,”薛气凝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刷酸列算式说,“一百颗行星相互绕转。”
开学的头一个月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金秋十月。收获的季节里我们乘着大鼻子校车去即墨学农,一路上长满黄叶子间杂着绿叶子的树飞驰驶过,就如这时间一样奔腾。我知道那种树名叫梧桐,是青岛市常见的植物,也是我唯一确切地认识的植物。它们的叶子斑驳地闪过,看久了会让眼睛酸疼。李蓓蓓坐在我的旁边,如鸭子一样甜声歌唱:
“我在马路边,捡到了一分钱……”
我瞅向路边一头哧哧喷气的公牛,见它正拉着车子啃着绳子,嶙峋的肋骨如冷兵器。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江老师辛苦工作的样子。他也这么拉着我们,如他所言,“授我们以渔”。“看那牛。”我对李蓓蓓说。
李蓓蓓停止歌唱,扭头向窗外看去,可那牛已经被车甩远了。
“哪有牛?”李蓓蓓撇嘴说,“妄想症。”
她继续唱起歌来:
“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我回头看去,文二正在和熊大说话。
“放心,”文二说,“我保证替你保密。”
“好兄弟讲义气。”熊大憨憨地说。
我气愤地放了个屁。
“好臭,”李蓓蓓捂住鼻子,“倪奇云,你个浑蛋!”
她捂着鼻子继续歌唱: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小小小小鸟—”
她唱得不错,我甚至从她的小嘴中看到了莫凰的影子。
情况已经非常不妙了。现在到处都是莫凰,莫凰无处不在。
“哇,好漂亮呀。”
说话的是李蓓蓓,她露出了半痴半傻的微笑,是典型的恋爱中的女人形象。
“你看!”她指着窗外。
我于是扭头看去。
那是片粼粼生光的湖泊,浮动着金辉和梦影。明澈的湖如莫凰的眼波,娟娟的云如莫凰的长发。三两个孩童在那儿汲水嬉戏;层层翠色是湖后的山丘。缥缈的淡白雾气笼罩住青山绿水,那里还有些洗衣裳的姑娘。
我努力在车里寻找,终于在第三排发现了一双蓝鞋和一双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