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股》姬橙

5、第五股

　　下车了。
　　班主任于存率先下车，他一下车就同车下的人握手。车下那人极其不正常地笑着，用粗壮的大手握住了于存的小手。“胡子真长，”车下那人说，“不愧是数学老师。”于存跟我们笑嘻嘻地说：“这是即墨学农基地的令狐老师。”令狐老师笑道：“热烈欢迎青岛二中来我们基地学农，我非常荣幸地担任大家第一堂学农课的老师。”
　　安顿好行李后，令狐老师带着我们走出学农基地的大门，向着远方的田野走去。我们从石路走到泥路，闻到了一股腐烂的味道。只见正前方种着几棵树，树后面是一片白花花的墓地。
　　这是什么树？我问李蓓蓓。
　　柿子树，李蓓蓓白眼以对，没见识。
　　哦，原来这是一片柿子树。我举头见柿子，低头也见柿子。地上有一滩滩烂在地里的柿子，散发出腌黄瓜的腐味，这让我推测万年以前柿子与黄瓜大抵同属一种植物，也许它们都是由梧桐树演变而来的。其实人和猴子也可以等同，正如黄瓜和柿子可以等同一样。因此我可以说“人这种猴子”，或者说“猴子这种人”，反正它们都没有什么分别，也都要被埋到那墓地中去。但人这种猴子不愿意相信这点，于是它们的坟冢上就会多一只乌龟，好像能起到什么玄乎的作用似的。
　　因此，地上那些腐烂的柿子就被成群成群的野苍蝇绕着飞翔。它们贪婪着地上不可多得的美味，争先恐后地，试探着，发出了十分享受的嗡嗡声。“昨晚下了场雨，”令狐老师惋惜地说，“将柿子打掉一半。”
　　“真是太可惜了，”冯小田对莫凰说，“我这么晚才遇到你。”
　　“苍蝇很好吃。”我于是对李蓓蓓说。
　　她用白眼对我说：“你就是只苍蝇。”
　　令狐老师取出一根粗壮的器物，将它拄在地上。那玩意是根肉黄色的挺直木棍，棍子顶端形如长成虎爪的五指，用锃亮的无名金属打造。他将这肉黄色棍子向高空中的柿子抓去，树叶簌簌地颤落，柿子顺从地被铁掌扭断，然后被铁掌抓住。最后他成功地将柿子摘了下来，成群的苍蝇凑前观看。他挥掌驱走了苍蝇。趁着苍蝇没有再度凑来，敏捷地啃了柿子一口，然后绽放出笑容。
　　“啊—”他舒服地抚肚吟叫，“想吃的自己摘，一个一个来，谁都有份。”
　　陆十三先上去摘了一个，朱八百紧随其后。
　　“啊—”他们两人啃了口柿子后抚肚吟叫，“比苍蝇都好吃！”
　　文二和熊大也上去了。
　　“啊—”他们两人啃了口柿子后抚肚吟叫，“比黄瓜都好吃！”
　　冯小田也上去了。
　　“啊—”他啃了口柿子后抚肚□□，“你也吃一口！”
　　莫凰吃了一口。
　　“啊—”她啃了一口柿子后抚肚吟叫，“太好吃了！”
　　全班同学都吃了一个柿子，只剩下我和李蓓蓓了。
　　你先来，我说。
　　去你妈的，别装绅士。她骂道。
　　好，我先来。我无奈地说。
　　我拿起肉黄色的棍子，用凶猛的铁掌将柿子扭下来。树叶纷纷扬扬挣脱树枝，有的落在我头上，有的落到地上。我将柿子从铁掌中取了出来。
　　“啊—”我啃了一口柿子后抚肚吟叫，“比醋都好吃。”
　　轮到李蓓蓓了，此时树上只剩下一个柿子了，她踮起了脚尖，用铁掌抓住那柿子，还未扭断筋骨，那柿子就猛然从空中跌落，砸在熊大的头上。
　　“没事，可以吃。”令狐老师捡起那枚柿子，准备递给李蓓蓓，“啊哟不好，这柿子坏了。”
　　“坏了？”李蓓蓓说。
　　“被鸟咬了一口，”令狐老师叹道，“这里乌鸦特别多。”
　　说完他把那柿子扔进腌黄瓜里了。
　　“下课吧，”他说，“你们回宿舍里休息吧。”

　　莫凰还是没有回来，不过李蓓蓓先回来了。
　　她当然视我为不存在，这点我早已确知。但她还是跟我打了声招呼，好像她能看见我一样。我于是只能说：对不起，真是太对不起了。她于是只能向我微笑，并在她的位置坐下。现在，薛气凝已经推导出了九十八星问题的受力分析方法了。我看着他那图中的第九十八颗行星，大概是地球，图中还有六万八千二百四十个力的正交分解示意图。

　　大部队从柿树前离开，脚踏着湿黄的大地，走出丰收的田野。这里的天空格外秀丽文静，秋风也妞妮娇羞，于是这里就处处都有莫凰的踪迹了。可当在这里行走的时候，一切的景色都让人不能不舒服。我也就懒洋洋地用脚擦着石路，石子蹭蹭摩擦的声音也便顺着身体传来，我也便有了一种神奇的快乐感。现在，我和李蓓蓓走在队伍的最后。她在那里唱歌，唱那些小学学过的童谣，只不过唱跑调了。因此我只能说，你唱得真好。
　　哦。她说。
　　哦。我说。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落叶飞翔着，摇动地飞翔着，快乐地飞翔着。冯小田将手牵在了莫凰的手上。他们也飞翔着，摇动地飞翔着，快乐地飞翔着。
　　我从布袋里取出了那枚啃了一口的柿子—它太好吃了，我咬了一口，想带回宿舍仔细品尝。
　　落叶有节奏地一荡一荡。
　　他们牵着的小手也一荡一荡。
　　我看了看我啃过的那枚柿子，又看了看即将日暮的乡野。远处红鞋和蓝鞋的影子已经被我踩在脚下了。
　　我使劲地踩着。
　　但他们的影子在躲避着我，因为他们的影子知道我图谋不轨。于是他们的影子很快就把我甩在后面了。
　　我将我那啃过的那部分用指甲划去，柿子汁淌了一地，也淌在他们二人的影子里。
　　“你吃吧。”我把柿子给了李蓓蓓，那影子就愈发远了。
　　而李蓓蓓此时的表情就如她得知她勾下来的柿子被鸟啃了一口时的样子。
　　我看着背后的山和太阳，天上的云和天地的霞。我看着那金黄色的田野，看着收获过的某种植物颓然倒下（那应该是玉米）。山里住着人也住着鬼，山外行着鬼也行着人。远处，那片墓地传来神秘的讯息，于是在我仰头时天空就猛地成了黑色。太阳也黑了，出来月亮了，星星闪烁着。一抹风吹着来了。是路灯，路灯下我看到了李蓓蓓。
　　谢谢你。她说。
　　对不起，我说。
　　说完，我就回宿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