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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普通的太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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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殿内烧着暖烘烘的地热,未免贵人吹风,门窗都只淡淡地开了丝丝缝隙,也因此,浓郁的药味久久盘旋不散。
嘉泰帝便正伴着这重重的药味与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他睡了太久了,也正是在这半梦半醒的昏睡间,他回顾了自己的大半生,想了许多事。
“犹记当年朕初承祚,都道父皇去得仓促,”嘉泰帝边咳边笑,这笑,是自嘲的,苦涩的笑,“而今朕缠绵病榻数年,倒不会让人觉得仓促了,只是可惜,朕比父皇更短寿。”
秦太医不敢多言,只诚惶诚恐道:“陛下春秋鼎盛……”
“秦卿莫与朕说这些虚话,朕心里清楚,朕也就这些日子了。”嘉泰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四年前那一战,朕呕尽心血,仍是大败……其时真是恨不得与众将士们一并去了,只是不忍,不忍,才勉强支应到如今。”
不忍什么,嘉泰帝却没有提。
“想太/祖戎马一生,开我大庄百代基业;高祖分封诸子以卫帝都,除灭门阀无数;曾祖初元变法,累万世功德。”嘉泰帝闭了闭眼,想前人事迹,更衬己之无能,“祖父文宗皇帝,在位七十二年,开疆扩土,教化万民,更是将大庄社稷推至顶峰,引四方来朝、蛮夷皆跪拜称臣,乃千古文治武功第一人!”
“而朕,忝居五世遗德,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北胡南下,疆土四分五裂,百姓流离失所,社稷分崩离析……而今,更是要做这千古第一大罪人了。”
秦太医垂首恭立,望着病榻上年轻瘦弱的君王,心中不是不同情的。
但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难道能去说,陛下,这不怪您的,大庄的百年基业,本就在您尚未即位时,随着宣同府那一场大战被打得碎了个叮当响了。
宣同府那场大战,最后虽是胜了,却是惨胜,大庄的军事基业被打垮了,会打仗的帅将兵卒死了个尽,先帝在深宫中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终因惊惧过度而死。
嘉泰帝仓促登基,兢兢业业修生养息,勤勉维持到四年前,其间虽屡有战败,却每每都尝试着控制在了最小的代价,直到四年前。
四年前那一战,输的,是大庄军中再也挽不起的军心士气,更是嘉泰帝心口最后强撑着的那股气。
秦太医只是一个埋首于医书药草间给人看病的大夫,并不懂什么朝堂倾轧,但即便是他也完全能看出来:大庄的国祚在嘉泰帝去后,只会更糟,不会更好。
——国赖长君,而今东宫未立,三位皇子皆尚幼,最年长的也不过一十有二,虽是记在皇后名下,但其生母出身卑微……
正如此想着,却听外面有太监压低了嗓音来禀:“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见到官师,秦太医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般松了一口气,毕恭毕敬朝她行了一礼,然后便退至一旁,不再多言。
嘉泰帝吩咐宫人扶着他坐起,接受了朝臣的跪拜。
只官师没有跪,也没有行礼,她抬了抬手,将大皇子太子推至嘉泰帝身前,示意他跪。
大皇子中规中矩地跪了下去,举止一丝不苟,却略显木讷,只是到底规矩不错分毫。
嘉泰帝看着,也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吩咐早已恭候多时的行知堂秉笔代书谕旨:“……着,立皇长子拓为太子,正位东宫。”
徐首辅与人交换了眼神,似乎有话想说,却碍于帝后威仪莫敢有言,最后将视线落在了宋尚书身上。
宋尚书眼观鼻、鼻观心,浑一副事不关己模样。
因为宋尚书心中也很清楚,若是先前殿外贵妃一着得手,众皇子入内侍疾,嘉泰帝问诸臣孰人当立太子,中宫不言,他自有一二三四五条可说。
可如今皇后选都选好了,连嘉泰帝都不曾过多犹疑,又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外臣来说三道四呢?
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也跪不下去几次了,还是少给自己找些不痛快的好。
嘉泰帝无波无澜地立完了太子,微微笑着先望向那几位“不速之客”:“不知众卿家来,所为何事?”
诸大臣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最终由徐首辅上前,却不好直言,只拿眼睛先去望边上袖手立着的官师。
官师并不想多给他面子,见了这幅欲言又止作态,便不甚客气地问道:“徐大人不言,莫不是想本宫先回避?”
徐首辅忙道不敢。
嘉泰帝闭了闭眼,神色渐冷。
徐首辅见嘉泰帝脸色不好,再不敢拿乔,只一五一十地将和谈诸多事宜详尽叙来。
“未央宫,”官师蹙了蹙眉,奇怪之后,心头亦浮起一丝淡淡的不悦,纳罕道,“怎么选在了这地方?”
“是十六胡那边定的,”徐首辅小心翼翼地觑了觑嘉泰帝神色,斟酌着言辞道,“说是斡栝坮仰慕西都繁华,若是和谈成功,恐有生之年不能再见,索性将和谈之地定在了西都未央宫。”
可未央宫是座皇家宫殿不错,却不在洛阳,而是在西都长安。——昔年太/祖灭前昭后定国都洛阳,至文宗朝,国势大兴,四方来朝,为了便于管理日益庞大的疆土与百姓,文帝另立西都长安,以太行山脉为界分东、西两直隶,设东、西两套“小朝廷”管辖,西都长安也随之兴盛繁华。
可早在先帝朝间,十六胡的铁骑便曾攻破过西都宫门,四处烧杀抢掠后退去,经此一役,先帝深以为耻,未免日后史书有被胡人攻破都城之言,索性废了西都“小朝廷”那套人马,只尊洛阳为都。
而今十六胡人再道西都繁华,却是赤裸裸的嘲讽了。
嘉泰帝脸色铁青,众朝臣尽皆敛声屏气,莫敢多言。
“哦?”官师却丝毫不为殿内的沉凝氛围所扰,只似笑非笑地望着徐首辅,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和谈可是斡栝坮亲至,那大庄这边……”
徐首辅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道这便是今日的正题了。
斡栝坮之于十六胡,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便如文宗皇帝之于大庄。——千古文治武功之大一统君主。
斡栝坮虽然是嘉泰帝登基后非常突兀地出现在了北边,但他身高九尺,银发紫眸,号称乃“叶密立河的血脉”,是最无可争议的草原共主,只用了三年的时间便肃清了十六胡各部中的反对势力,一统北方,即大单于位。
后于嘉泰四年进献贡女恩和金于庄,意喻与大庄以和为贵,修生养息。
其时朝堂不是没有人能看破斡栝坮的狼子野心的,只是嘉泰帝初初登基的前几年,大庄同样也仍是元气大伤,还沉浸在宣同府一战的“流血千里、死伤百万”中没缓过气来……却是和也得和,不和也得“和”。
而待双方撕破脸再起战事时,大庄更是再也没有赢过一仗。
“既是斡栝坮亲至,”嘉泰帝面无异色,平铺直叙道,“自当是朕与其和谈。”
诸臣不约而同地将头埋了下去。
“陛下且慢,”朝臣皆畏惧嘉泰帝威严,官师却不,直言道,“若我没记错,和谈定在两旬之后,而今正是数九寒冬,陛下如何担保,自己熬得过赶赴长安一路的车马奔袭、熬得到和谈之日,更能顺利熬得完和谈,而不是‘中道崩殂’,还没有与胡人谈完便先让诸位大人服了国丧?”
此言实属大逆不道,好在殿内诸臣也都是装聋作哑的好手。
嘉泰帝心神激荡,一时扛不住,一阵复一阵地激烈咳嗽了起来。
秦太医与嘉泰帝奉了汤药来,进退间多看了官师一眼,颇有责怪她言辞不忌之意。
“皇后说的不错,”嘉泰帝重重地咳了半晌,却是先把自己咳服了,长叹一口气,苦笑道,“朕不争气啊……”
“微臣世受皇恩,蒙陛下不弃,”僵持间,却是白发苍苍的宋尚书主动往前跪了两步,言辞恳切道,“愿替陛下往长安走一趟。”
徐首辅望着抢先一步跪下的宋尚书,抽了抽嘴角,心里暗骂一句,麻溜跟着跪下。
一时群臣纷纷争先请命。
这回,都不用官师开口,嘉泰帝先摆了摆手,摇头否了:“斡栝坮此人生性极为高傲,若听闻朕遣臣子代为前去,怕是会一气之下直接拒绝和谈。”
这是徐首辅早便在心里想过的,也是因为此,他没有抢在第一个去提这茬来表忠心。
——否则虽显了忠,却同样现了愚。
不过听嘉泰帝这口气,似乎是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徐首辅正想着,便见嘉泰帝将视线转向了自己身前跪着最近的大皇子,不,如今是太子了。
徐首辅蓦然懂了,一瞬间也明白了宋尚书那个老狐狸为何会抢先把那个显见不可行的“代帝和谈”挑破了。
徐首辅心中陡然一惊:只怕这样一来,太子却未必能在长安全身而退了……
这才是宋家真正给太子的第一桩刁难。
“拓儿,”嘉泰帝将太子叫起,父子二人一坐一站,四目相对,嘉泰帝的眼神并称不上有多慈爱,甚至是严厉而冷漠的,“你是东宫太子,一国储君,而今之计,唯有你代朕前往西都和谈,最是名正言顺。”
太子显是已经被这一系列的变故冲击傻了,僵硬地站在那里怔愣半晌,好悬赶在嘉泰帝眉头紧锁前跪拜了下去,眼中虽有对与胡人和谈的恐惧,但却仍努力克制住了,只一板一眼、中规中矩道:“儿臣愿代父皇前往。”
“陛下觉得可行?”官师扬了扬眉,冷笑道。
嘉泰帝抿了抿唇,他对太子此刻的表现是有些失望的,但也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嘉泰帝便对着官师点了点头。
“我却觉得不行。”官师并不给嘉泰帝在人前多留面子,也没有就着太子的年岁与能力抨击一二,只冷笑道,“陛下应当也已听闻,半个月前,斡栝坮册封了先单于的二十四子为储,而此子并非叶密立氏血脉……陛下应当明了,不年不节的,斡栝坮年轻力壮,并没有必要非得急着在这时候册封个旁人的子嗣为储。”
“陛下如何担保,若遣太子前往,十六胡来的仍会是斡栝坮本人,而不是先单于的二十四子?”
“朕确实无法断定,”面对官师的步步紧逼,嘉泰帝也不生气,只淡淡道,“但想来若斡栝坮本人不来,于太子而言,也未必是件坏事。”
——若真遇上斡栝坮,恐怕太子在这场和谈中会全程被人牵着鼻子走。
“但若两储相议,那这场和谈便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官师生生被嘉泰帝给气笑了,“斡栝坮随时可以废储另立,再不承认和谈!”
“来日倘真如此,固然令朕十分惋惜,”嘉泰帝垂下眼睫,避开官师的逼视,只淡淡道,“但也并非今时今日所可回避。”
官师定定地望着嘉泰帝。
“那陛下宣本宫来是作什么?”须臾后,官师撇开眼,不无嘲讽道,“太子您立了,和谈您定了,本宫在与不在,又有何妨?”
嘉泰帝神色微动,小心翼翼地望着官师,生怕她发怒般,低低唤了一声:“师师……”
徐首辅忙给四下打了个眼色,躬身往外退。
“徐大人你走什么呢,本宫唤你进来,可还没让你走的吧?”官师叫住徐首辅,神色温和道,“平日里也不见诸位大人在背后少编排本宫两句,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倒一个个知晓要避嫌了……其实无妨,本宫与陛下之间,事无不可对人言!”
徐首辅大惊,但看左右,竟是一一都犹豫不决地站定了。
——却是被官师的气势震慑,都不敢再乱动了。
嘉泰帝轻轻叹了口气,神色怠怠。
“陛下若无话可说,那本宫就先问了,”官师袖着手,自进殿后第一次朝着嘉泰帝的病榻前走去,平淡地斜了秦太医一眼,冷不丁问道,“陛下可还能活几天?”
秦太医大惊,伏地叩首,不敢言语。
徐首辅等更是恨不得自己立时变成个聋子。
嘉泰帝又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叫秦太医为难,只平视着官师,冷静地回答道:“无论如何,朕会坚持到和谈结束。”
“可倘若太子没能活着从长安回来呢?”官师眉毛微挑,“十六胡阴险狡诈,也不是第一次背信弃诺了,待得那时,陛下与太子先后而去,又欲将国祚托于何方?”
太子跪在嘉泰帝与官师之间,年幼的身子微微发抖,却也不敢发出丝毫的异响。
嘉泰帝淡淡扫了太子一眼,并不避讳,只平静道:“届时,二皇子与三皇子间,皇后可另择其一为新君。幼主临朝,皇后当垂帘听政,以摄国事。”
徐首辅心头一跳,不自觉便朝着宋尚书望了过去。
宋尚书垂首恭谨,一如往昔。
“好极了,陛下当真待本宫情深义重,”官师怒极反笑,笑罢,也不想与嘉泰帝绕弯子了,冷冷道:“太子留守洛阳,和谈我去。”
“你知道的,”嘉泰帝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沉声道:“朕可以答应你许多事,但此事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