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之地》回野

31、小狗

　　手术结束后的谈喻菲始终处于呆滞状态，不说不动，神情恍惚，跟傻了没什么两样。林泽去咨询了医生，医生看了看说没什么事，每个人的体质跟心理接受程度都不一样，她这种情况虽然少见，但也属正常，换句话说就是：没缓过来，让他不必担心。

　　为了保险起见，林泽又陪她在医院坐了一会儿，谈喻菲这时候很没有安全感，盯梢似的半点儿都不让他离开。哪像明年要成年啊，这心智六岁顶多了，不过林泽怕她神志不清乱跑，还真就一寸也没离开过。

　　两个小时后，谈喻菲清醒是清醒了，不过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莫名亢奋，嘴里叽哩哇啦说个不停。而且变得超级无敌巨粘人，林泽走到哪她就跟到哪，不光跟，还得拽着衣角，拾个药一路上都没撒手，俩人因此收获了不少目光。

　　走廊上时不时传来窃笑，还有些家长拿她给孩子做反面教材，谈喻菲只要一听到，就会不好意思的挤更近些，在他背后藏严实了，好几次将林泽的鞋跟踩掉，每当这时，林泽真想把自己的脸也给捂上。

　　午饭汤汤水水的，谈喻菲因为开始难受也没吃多少。回去路上，林泽突然发觉小话唠半天没说话了，往旁边瞥了一眼，顿时明白了，难怪她肯让嘴歇一歇，原来正捂着冰袋疼得直抽气呢。

　　“疼了吗？”林泽把车停路边，想起医生说可以吃点凉凉的东西缓解伤口处的疼痛，“让你少说话你不听，难受了吧，等着，我去给你买个冰激凌吃。”

　　“去哪？”谈喻菲听他要走，急忙过来拉住他，一个没注意，血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林泽给她递了张纸巾擦，轻声哄道：“别吐，咽下去，你看，我就去前边那个超市，很快就能回来，等一会会儿，好不好？”

　　谈喻菲摇头，一手捧着脸，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不松。真粘人呐，拔个牙真给拔成小朋友了，林泽耐心地跟她解释，并保证五分钟内肯定回来，谈喻菲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超市就是路对面，快的话五分钟确实能赶回来，她低头思考了许久，像是下了好大决心，终于撒了手。

　　“在车上乖乖呆着别乱跑，我很快就回来。”林泽边嘱咐边快速扣开车门，他没想到谈喻菲这次居然这么好说话，得趁她反悔前赶紧出去。。

　　这条道上车流量大，前边还得过马路，车来人往怪危险的，谈喻菲身子探过来，把头伸向窗外，对还没走的林泽喊：“我相信你，所以慢慢的也没关系，我很擅长等待的，但，但不要让我等太久。”

　　一边让你慢慢的，注意安全，一边又跟你说不要太久，那近乎乞求的眼神好像在说：别再把我丢下。林泽感觉心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胡女士要是看到她这副表情，这俩人说不定连医院大门都见不着，还好今天没让她陪着过来，林泽很快回过神，对谈喻菲比了个OK的手势。

　　等林泽走远，谈喻菲将身子缩了回来，枕着右手趴在副驾台上，面目表情地盯着他要去的方向，手机屏幕散射的白光将她脸上的阴郁衬得更加清晰，暖气分明在正常工作，但车内温度仿佛瞬间降了下去。

　　“我很擅长等待的，多久我都可以等，一定要回来，你答应了的，是你答应了的！”谈喻菲小声地重复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嘴里仅剩的那点巧克力味消失殆尽，五分钟早就过了，但超市门口始终未见林泽的身影。

　　谈喻菲心慌起来，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某个记忆片段慢慢变得清晰。当时她才四岁，也是刚从医院出来，那个男人接她回家的路上借口说去买巧克力，把她丢给外公外婆，然后就音信全无，再没有回来过。

　　“茵茵乖，爸爸去买你喜欢的巧克力，有外公外婆陪你，你等爸爸一会儿好吗？”

　　“好，我乖的话可以买两盒吗？”

　　“没问题，茵茵最棒了，不要乱跑哦，爸爸马上就回来。”

　　“嗯！”

　　后面记不太清了，谈喻菲隐约记得外公没过多久就发动了车子，好像不打算再让那个男人上车，她拼命拍打车窗，挣过身子去够方向盘，甚至扳开了车门在马路上狂奔，想去找那个男人，结果被外婆跟外公生拉硬拽塞回了车里。

　　小时候不懂，还曾一度很怨恨两位老人，只觉得是因为他们当时等不及，故意把车开走，留爸爸一个人在那，还拦着不让她去找，他伤心难过了所以才不回家。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过来，她没有爸爸是因为那个男人不要她了，就算那天外公没把车开走，一直等下去，也不会等到他拿着巧克力回来。

　　妈的，都在骗她，全都在骗她！真蠢啊，为什么被骗过一次还是记不住呢！谈喻菲额头顶在胳膊上，顷刻间，所有意识仿佛被一口巨大的黑色漩涡吞噬，脑海中除了那些阴暗的念头，再思考不出来其他东西。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创口处一小股血流滑过下巴，一滴一滴的落在脚垫上。

　　恰巧这时林泽携着刺骨的冷风回来了，开门就看到她血哈喇子流一地，眼神像是随时准备把他的车炸掉。谈喻菲听见声响，斜了眼睛看过去，见是他回来立刻从座位上弹起来，顺手将手机屏幕熄灭，眼底的寒冰刹那间化作初春的一汪清水，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瞬间散了个干净，可谓瞬间变脸。

　　“你回来了！”谈喻菲语气中难掩雀喜。

　　“不是让你咽下去吗，吐多了会得干槽症！”林泽连忙抽了几张纸巾，把她悬在下巴的血水接住擦干净了，“衣服上沾的也有，回去洗不掉有你哭的。”

　　谈喻菲看着他的眼睛，感受着他轻柔的动作，闻言低下头，发现胸口跟衣摆处果然有几道印子，应该是刚才起得太猛甩上去的，再往下看，啧，脚垫上跟作了画似的，她手忙脚乱，想拿纸给擦擦，被林泽给拦了下来。

　　“不用管它，回去冲冲就好了。”林泽把一盒冰淇淋撕开，带着勺子一起递给她，“刚刚是疼急了还是等急了？我再晚一会儿是不是准备把车炸了？”

　　谈喻菲正含着冰淇淋咂摸，听见这句话，用勺子在表面刮来刮去，想起他刚才肯定看到了屏幕上的计时器，于是模棱两可地回答道：“你超时了，我难受。”

　　这句话理用来解释两个问题中的哪一个都很合理，林泽从袋子里掏出来医用冰袋，跟她解释：“本来已经准备回了，但看见旁边有药店，就进去买了几个冰袋，留着给你晚上换着敷。”

　　“哦对了，我看你挺喜欢吃那种巧克力的，早上拔牙的时候还攥着，呐，又给你顺带拿了几个。”

　　林泽伸手递过去，另一只手准备打开电筒想看看谈喻菲的创口情况，突然手背上感受到了一股温热，原以为是错觉，但紧接着一滴两滴不间断地落下，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谈喻菲的眼泪。

　　她在无声地哭。

　　是冰淇淋不好吃？还是因为他超时了？总不能是因为这几块巧克力吧？泪一滴滴砸得林泽手足无措，他没有弟弟妹妹，亲戚中跟他亲近的孩子也没有这个年纪的，眼前这种情况他着实没有经验。

　　其实也并不全是因为他。谈喻菲自巧克力拿出来的那一刻，情绪便再也不受控制，铺天盖地的悲伤像一张密不透气的网，将她彻彻底底包裹在里面，压抑得窒息。

　　照这样下去，伤口肯定会被她扯开，可无论林泽怎么说怎么求，谈喻菲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脑海中灵光乍现，他转身下车，把后备箱已经包装好的礼物拿了出来。

　　“你看这是什么？”林泽用神秘的话语蛊惑她，“是你乖乖拔牙的奖励，别哭了，赶紧拆开看看喜不喜欢。”

　　硕大的盒子果然吸引到了谈喻菲的目光，她边哭边拆，掀开盖子后，一只毛发卷曲的纯黑色玩偶小狗安安静静地趴卧在里边，伸出肉粉色的爪垫，眼睛那块被明显改过，现如今是两条弯弯的线，乍眼一看就像在闭着眼睡觉。

　　哭声停了，谈喻菲小心翼翼地将它拿出来抱在怀里，柔软蓬松的毛，摸起来逼真极了，令她更惊喜的是，这只小狗身后的尾巴也只有一小节！

　　“你的小狗回来了。”见她把玩偶抱在怀里摸来摸去，时不时还放在脸边贴贴，林泽心里松了口气，看来这玩偶改得还挺成功，谈喻菲这表现应该也是满意的，真没白费他拿着照片跑遍城区大大小小三十四家玩偶专卖店。

　　照片是问李哲要的，上次看谈喻菲因为小狗哭得那么伤心，他于心不忍，谈喻菲现在也没条件养狗，他就想着能不能弄个玩偶。可定制太费时间，于是林泽便抽空跑遍了城区的玩偶店，想去碰碰运气，实在不行再去定制，没想到还真给他找着了，他拿到玩偶让师傅按着照片把眼睛跟尾巴改了改，六分像立马变成了八分像。

　　今儿放车上本来是为了应付谈喻菲拔牙不配合，结果这一趟顺顺利利，他就给忘了，没想到在这儿发挥更大的作用了。

　　他不知道这份礼物带给谈喻菲的惊喜，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自从那个男人走了以后，谈喻菲就再没体会过被人重视是什么滋味，因为不被理解，她已经习惯了把伤口藏起来，后来连她自己都不再舔舐，可现在猛地出现一个人，愿意花心思为那久未愈的伤口包扎，一次又一次为她填补心底的裂缝，这怎么不让她感动呢。

　　被压抑着的情绪突然有了宣泄口，谈喻菲先是独自发泄了一会儿，随后将冰淇淋往那一搁，敷着冰袋开始迫不及待地向林泽倾诉、告状。

　　“小黑因为是畸形狗，所以一出去就被抛弃了，但它很乖也很聪明，我喂过它几次，孙伟东小时候老是带着一帮人欺负我，它一听到我叫就会跑过来咬他们。后来我求小姨养了它，结果孙伟东后来趁家里没人，带人翻墙把我的狗砸了个稀巴烂，我回去的时候，院里一地的血，我气疯了，就抱着狗挨家挨户的敲门要说法，他们不道歉还说我是疯子！是不是很过分！”

　　“是是，太过分了！”林泽一边开车，一边附和，这些他听李哲讲过，但依旧不妨碍他生气。

　　“孙伟东这个煞笔，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现在够不够斤两，妈的还敢挑衅我，说我跟我的狗一样，活该烂在泥里，我打他不应该吗！”

　　“应该，应该，啊不对不对。”林泽差点被她绕进去，“再生气也不能把人打成那样，还有，不准再说脏话。”

　　谈喻菲撇撇嘴，小声嘟囔：“知道了，但他活该不是吗？”

　　林泽没再反驳她，只是带着些许无奈笑了笑，继续听她说。

　　“他爷缺德，养了个酗酒打女人的垃圾，他爸只要一喝酒就开始打他妈，哦，顺带着也打他，然后他就打我们撒气！一家老小没一个好东西！”

　　“不过现在只有他们挨欺负的份了，我上次威胁那老不死的，说他再敢扔垃圾过来，就把他孙子的手也砸个稀巴烂，你不知道他都吓哆嗦了！哈哈哈哈。”

　　果然这才像是谈喻菲干的事，林泽笑着摇摇头。

　　谈喻菲明显兴奋了，除了林泽强制她休息的十分钟，嘴基本上没歇过，比在医院那阵子还要能说，平常看着挺高冷一人居然是个隐藏的话唠，林泽都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平时被憋坏了，所以才会逮着机会，恨不得一股脑全给倾诉出去。

　　其实她这时候蛮好玩的，跟喝大了一样，想到什么说什么，完全不带思考那种，要不是正开着车，林泽真想给拿手机录下来，等她清醒的时候放给她看。

　　“我当时真看你特别不顺眼你知道吗，一看就不抗打。”说着还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都给你眼神警告了，还非要冲上来，真傻！”

　　林泽笑而不语。

　　“啧，咱们俩还是一个班，说实话你当时看到我头都大了吧，哈哈哈哈。”谈喻菲换了个手敷，离他更近了些，眼底透漏着一丝疲惫，“其实我特讨厌你这种多管闲事的人，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但骨子里的善良跟教师的责任又不允许你放弃我，再加上胡阿姨的关系，你好像没有不对我好的理由，所以我在感激的同时又忍不住去怨恨。”

　　他刚想反驳，结果肩膀重重挨了一下，车身也因此发生轻微颠簸，然而谈喻菲没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但没关系，就凭今天我记你一辈子！以后有事我罩着你，我受过训练有能力保护你，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老天爷，这都哪跟哪啊！谈喻菲这一秒跨越太平洋的思维以及浓浓的中二发言简直让他两眼发黑，可那如太阳般炙热的目光太过诚挚，完全不允许被无视，活像一只对主人展示忠诚的小狗，他频频扭脸看过去，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谈喻菲也没想得到回答，抱着小狗躺了回去，因为这是通知，不需要什么回答。说了半天许是累了，林泽见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呼吸也逐渐平稳下来，这可着实让他松了口气，总算能歇一会儿了！谈喻菲情绪起起伏伏，他的精神就没松懈过，从早上七八点折腾到下午四五点，比上班都累，他现在深有体会，带孩子真是太太太不容易了！

　　然而快到前边十字路口的时候，本该熟睡的谈喻菲却猛地睁开眼坐起来，无比清晰地对他说：“右拐，去陵园。”

　　林泽：“？？？”

　　这是准备折腾死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