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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风雨修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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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之夜当夜就在傅家住下。
屋子里炉火烧得温暖,窦雪香在他房里倚在窗边,借着灯火看一本书。
窦之夜看着炉火,叹息道:“我们今夜雪大不归,也不知道无踪怎么样了,会不会出来找我们。”
窦雪香翻了一页书,道:“不会的,他又不傻,顶多一夜不睡等你罢了。”
窦之夜有发愁道:“我不回去,他吃什么呢。商家三子喂的饭,他铁定是不吃的,今天要他挨饿了。”
窦雪香将手里的书放下了,回头看他,忽然道:“哥哥,我有件事不懂。”
窦之夜一愣:“怎么了?”
窦雪香说道:“楚若筠和你既不是同路中人,又对你不够忠诚,你到底为什么次次对他心软?”
窦之夜一愣:“我何曾对他心软?”
窦雪香正欲要骂他没出息,却忽然有人在门上敲了敲,她只好暂且不提,走过去把门打开了。
风雪依旧未停,一阵药香气飘了进来,只见门口坐着傅轩文,他身上披着黑色的斗篷,满肩都是风雪,抬起一双黑亮的眼睛,对着窦雪香说道:“夜深打扰了。”
窦雪香说道:“你进来吧,我正好也走了。”
窦之夜一回头,见傅轩文被人推着进来了,他面色惨白,几乎一点血色也没有,整个人犹如冬夜里的一个雪人似的。
他一进来,就对身后仆人说道:“出去等着。”
仆人恭敬地退下了,将门关上了。
傅轩文嘴上一点血色也无,微微张开嘴,声音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哑声道:“窦、窦帮主……”
窦之夜见他状态不对,连忙走过去伸手握住他的手,这哪里是活人的手,简直冰块一样冷,他赶忙将傅轩文的轮椅推到火炉边上,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
见他要把手收回去,傅轩文一把抓住他的手,死死握住,道:“我知道我时日无多……”
窦之夜道:“你要说什么,慢慢说,你别急呀,这么冷的天,你要见我,告诉我不就好了,何苦亲自来?”
傅轩文抓住他道:“舍妹、舍妹今日冲撞了你,她不是有意的,你、你看在我以前为你开门看诊的份上,饶她一命,好不好?好不好?”
窦之夜见他急成这幅样子,不由得愣了一下,笑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见他急得连话也说不出,窦之夜笑道:“江湖上那些传闻,是假的,你别信呀……”
傅轩文一时间不敢相信,愣住了:“真的?她冲撞了你,你不要她性命?”
窦之夜说道:“她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我要她的命做什么!我又不吃人!”
他说着,笑着看着发呆的傅轩文道:“我说你怎么这么急着雪夜来寻我,原来是为了这个。”
傅轩文这才信了他的话是真的,喃喃道:“是我深夜莽撞了,我现在就走……”
窦之夜把他往火炉边上推了推,道:“你先暖暖身子吧,你冻成这样,出去就没命了。”
他说完,在傅轩文膝边蹲下,抓着他的手捂在手心里,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到底怎么搞成这幅狼狈样子的。”
傅轩文深深叹了口气:“心魔。”
他低头苦笑道:“我那年为你开门看诊,有几个扬州的少年子弟砍了我的腿,我那时便想着,腿即便是没了,也不妨碍我行医救人,更不妨碍我修习武功,谁知……”
他的眼睛暗淡下去,这些事他多年都无一人可说,如今望着窦之夜,竟全和他说道:“我被诅咒了。”
窦之夜一愣:“怎么这么说?”
傅轩文的眼睛死死盯着炉火,道:“我好像就被鬼缠上了。”
“那几个砍断我双腿的人,当初你父亲抓了他们都没杀他们,可是他走了,那几人没出几日就死了,死相凄惨,被人曝尸于烟花柳巷里,显然杀人的人要他们身名俱裂。那时整个扬州城都以为是你父亲做的,可是只有我知道,令尊遵守诺言,既然放了他们,就绝不会去寻他们。”
他说着,苦笑一声:“我十九岁成亲,成亲当日,妻子就自尽了,我一时失了心魔,落了个走火入魔的下场。”
“又不出几年,我母亲忽然便疯了,没疯几日便死了,死之前指着我怒骂,我也不知为何……”
他低头苦笑:“我那个二弟,也是个不成事的,没了我,他什么都做不成……到时候傅家,迟早败在他手上……”
窦之夜问道:“那你可有什么打算吗?”
傅轩文说道:“我是活不久了,他,我也教不过来了。这些年我只催着他早点成家,若有个能把持家中的妻子,也好过没有。若是他有了子嗣,我活着一日,便教导他一日,断不让他长成他父亲的模样……”
他说到这里,却又摇摇头,道:“可是那也无用。我一心想让他成家立业,他却为了这个和我吵了又吵。当初扬州贺家的千金央了父亲来提亲,他也不肯,现在又把这门亲事搅黄了,他是一心要和我对着干。”
他说完,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把这么多细细碎碎的家事给一个陌生人说了,不由笑道:“我说这些家长里短的,窦教主想必很烦吧?可是我这些年困在家里,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可和你讲的了。”
窦之夜说道:“你们为什么就这么重视延续香火?”
傅轩文一怔:“什么意思?”
窦之夜说道:“我家就从来不在乎什么绝后不绝后,断绝便断绝了呗,只要活的人自在,何必为尚未出生的人操劳呢?”
傅轩文见他这么说,不由得自己笑自己,道:“是啊,我们这些人,作茧自缚罢了。”
他低低地说道:“有时候我真想不明白,我把自己困在这高门大户里做什么,一心一意想做一个好人,可到头来,亡妻的家人恨我,抱回来的弟弟恨我,亲生的妹妹恨我,这世上人人都恨我,可我却总是替他们着想。”他说着,望向窦之夜,道:“可你是真自在啊,我都想去山上同你一起做山贼了。”
窦之夜笑道:“我不是山贼,你当我是什么,烧杀抢掠的土匪头子吗?”
傅轩文诧异道:“不是吗?我听别人说,一直以为你们抢劫的……”
窦之夜:“……”
你到底对坏人有什么误解啊!
他睁大眼睛发呆的样子,有时候竟不像是一家之主,反倒像是个孩子一般天真自然,窦之夜都想把他带回恶人堆,让他死前自由自在呆几日,也好过在这庄子里被活活闷死。
傅轩文的手依旧被窦之夜捂在手心里,现如今已经回温了,他笑道:“真是可笑啊,我闷了数十年无人可说的心事,如今倒和你全说了,有时候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才发现,全是扯淡。”
他们正坐在炉火边聊天,门外却是一阵骚乱,商越的声音传了进来:“你干什么的,我们公子不见你,你走吧。”
另一人也道:“二公子,大公子下午便说你做什么都和他无关,你追到这里干什么?”
傅轩文自嘲地笑道:“你看看,我都快死了,他依旧不放过我。”
窦之夜说道:“我看着你这个二弟,对你挺上心的呀,难道不是很孝顺么?”
傅轩文摇头道:“他恨我。”
这时,门猛地被傅修竹撞开了,门外的寒风夹杂着雪花飘进来。
傅修竹一身雪,闯进来急着喊了一声:“大哥!”
他一进来,见窦之夜坐在傅轩文膝边,坐在火炉边捂着他的手,两个人促膝而谈,好不亲密,当时不由得一怔,下意识道:“大哥?”
傅轩文皱眉道:“胡闹!”
傅修竹急道:“我见你不在屋子里,出来找你……”
傅轩文被他气得一阵咳嗽:“我早说了,你是死是活我都不管了,我剩不下多少日子,你非得戳到我眼前恶心我……”
窦之夜站了起来,对商越道:“把门关上,傅公子受不得寒。”
傅修竹急道:“我们回去好不好?你身子弱,别在这里……”
傅轩文冷笑:“我还没死,你就这么急着把我关进去吗?”
傅修竹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从来都不是那个意思!你为什么不肯听我说!”
他见傅轩文不肯看他,又急忙蹲在他身前,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为什么偏偏和他走得那么近?你明知道这有多危险……”
傅轩文不愿意看他,把脸别过去,傅修竹被他这个举动惹怒,伸手扳过他的脸来,怒道:“大哥!”
傅轩文被逼着和他对视,忽然咧嘴就笑了:“窦公子,你看看,你看看我这个好弟弟……”
仿佛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似的,他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
傅修竹被他笑傻了:“哥?”
傅轩文再也笑不出来了,他轻声说道:“滚出去。”
傅修竹固执起来:“我带你回去!你在这里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傅轩文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滚!”
他咬牙看向傅修竹:“你这等忘恩负义、狠心恶毒的……”
傅修竹被他骂了,再也忍不住心头委屈,竟落下泪来。
傅轩文本是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然而他哭了,却又骂不出来,只低声道:“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窦之夜怕他兄弟再闹下去,傅轩文就此死在这里,索性拎起傅修竹的领子,把他直接丢出去了。
傅修竹被他扔的远,在雪地里打了滚,又爬起来道:“你敢碰我大哥一下……”
窦之夜一脸乖巧地看着他:“你还能打我不成?”
傅修竹见他低头在身上找什么,生怕他是在找刀,这才想起来打不过他,慌了神道:“我——”
谁知道窦之夜竟丢给他一两银子,道:“乖,哥哥给你的钱,拿着出去买个糖葫芦什么的,别来找你大哥要了,他身上没钱了。”
傅修竹愣了好久,才恍然反应过来他在羞辱自己。
窦之夜摇了摇头,走进屋子去,把门关上了。
他在雪地里站了许久,直到浑身都凉透了,才咬牙道:“我要你付出代价。”
“你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