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坏人在求》卞九欢

21、风雨修竹

　　傅修竹此话说完，当即横刀就向自己脖子上割去！

　　傅轩文虽然利用了这个弟弟良久，但是近日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自尽，哪里舍得，立刻从轮椅上勃然而起，想要拦住弟弟的利刃。

　　然而他说到底是个残废之人，腿早就断做两截，如今即便是想要一跃而起，却没有力气，竟是扑倒在地上！

　　傅轩文眼睁睁看着老父亲死在自己面前，又看到自己的唯一的弟弟挥剑自刎，一时血急攻心，情难自已，立刻一口血喷了出来！

　　傅修竹将剑横在脖子上，看着自己的大哥扑在自己面前。

　　那一瞬间，他唯一想要的答案，得到了。

　　原来利用了我这么多，原来即便是我犯下滔天的罪错，你说到底还是心里有我。

　　这样，也就够了吧？

　　——我杀了你爱的人。

　　——现在连我也死了，你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他当即挥剑自刎，鲜血喷涌而出。

　　然而可惜，傅修竹虽然铁了心要自杀，可他却是个无用的。

　　他杀傅老先生的时候，心黑手狠，早就对这个师父怀恨已久，一剑想下去立刻断了命。

　　可他如今下手杀自己，他却到一半舍不得了，到那最后一刻怕痛，一剑没割下去，只见鲜血喷涌，整个人在地上抽搐，却死不了。

　　傅轩文今日已然丧父，家里再不能死人，于是竟一人在地上，撑起病重的身体，一路爬行了过去，抱起了弟弟浑身是血的身体，对着一众发愣的人，怒吼道：“救人啊！”

　　所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傅家的绝学绝不外传，是以就算是这些侍从家丁已经在傅家生活了三十多年，却丝毫不知道医治人的法子。

　　家中遭此巨变，连傅轩文也傻了，此刻竟叫嚣着让一群不懂事的家丁来帮忙救人，如何救人？

　　他手忙脚乱地抱着弟弟，伸手在他血脉处，想堵住他的血，一边堵一边说道：“修竹，你别怕，大哥马上就找人来救你……”

　　言语之间，似是已经忘了，此刻大雪封山，是找不来大夫的。

　　傅修竹已经流了太多血，只是看着大哥的身形在自己眼中涣散，只是哑声说道：“大哥……”

　　傅轩文连忙道：“大哥在，你别说话了，别说话了！”

　　到这时，他头脑才略微清醒了一些，连忙对下人说道：“去，去药库里那紫金粉来！快去！”

　　下人得了命令，立刻飞一般在大雪的日子里跑远了。

　　温热的鲜血，捂都捂不住，溅了傅轩文满身。

　　傅修竹的眼睛已然涣散了，只哽咽着说道：“大哥，我那么敬你，你为何不同我直说……”

　　“我、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你为何要算计我，瞒着我，利用我……”

　　“你只要一句话，我命都给你的，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对我……”

　　傅轩文泣不成声。

　　修竹，别说了，别说了。

　　他的心就算是再黑，也是会流血的。

　　一时间，那个炎炎夏日里，孤身坐在巷子尽头等他的那个孩子，模样已经浮现了上来。

　　那时他心中多么偏爱这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啊……

　　那时看到他被父亲追着打，是如何把他护在身后，像是母鸡护着小鸡似的保护他。

　　后来他来了傅家，夜夜因为那场大火做噩梦，又是如何把那个不懂事的孩子抱在怀里，安慰着他在深夜里睡去……

　　人啊，就是这样，算计了一生，临死前要失去的时候，才想起当年对方的好。

　　眼看着傅修竹的血都要流尽了，窦之夜忽然说道：“好了好了，苦情戏别演了，看得我头疼。”

　　窦雪香在一边嗑着瓜子，说道：“别啊，我还没看够呢。”

　　窦之夜和她对视了一眼。

　　窦之夜：这个傅修竹很有做坏人的趋势啊！他不能死！

　　窦雪香：呵呵呵呵呵哥哥你现在又忽然不嫌弃自己的隐疾了是吗。”

　　窦之夜猛然醒悟。

　　不行，不行，他身怀隐疾，不能让人看到。

　　说完，他对着羽青说道：“青青，去把楚家的人都赶走，让傅家的人也滚蛋。”

　　他这话一出，傅家的人立刻怒道：“佛手医乃是我傅家！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们在自己家，关你什么事！”

　　羽青手中鞭子一亮，那双生无可恋的眼中，竟奇迹般射出精光：“诸位不走，小女子可就不客气了。”

　　傅嘉的家丁说道：“我们就不走！”

　　羽青一鞭子就抽了上去。

　　傅家的家丁一顿哀嚎，惨叫着跑出了屋子。

　　楚家人倒是没事儿。

　　楚若筠一听窦之夜赶他走，那立马就跟摇着尾巴的狗似的，不仅自己走，还要拉着自个儿家的人一起走。

　　楚之环还不愿意走，被自家哥哥拎着领口，还拗劲儿，说道：“哥，我们不能走，你怎么跟那柳挚养的狗似的！”

　　楚若筠厉声道：“你讲话慎重点，别张口闭口就是狗！”

　　一听他忽然严肃了，楚若筠立刻就是一缩脖子，登时怂了，委屈道：“你凶我倒是凶得厉害，可是那柳挚赶你走，你为何不去凶他？我虽然不懂事，我可是你亲生的妹妹。那柳挚——”

　　可怜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楚若筠硬生生拎走了，强行拎出了房间。

　　齐家两个小兄弟对视一眼，知道自己留在这里落不到好。

　　齐同光看了窦之夜一眼，一甩手走了。

　　齐霁星对着窦之夜郑重行礼，说道：“晚辈霁星，谢柳前辈今日解围之恩。”

　　说完，也出去了，还顺带把门给捎上了。

　　窦雪香看着齐家小公子，见他那么听话乖巧可爱，指着门口，说道：“这小子真是个听话的好东西，我喜欢，我喜欢。”

　　窦之夜已经蹲在那浑身是血的傅修竹边儿上了，听妹妹这么说，便说道：“你喜欢，回头给你抓上山，让他给你做手下好不好？”

　　窦雪香说道：“我可不要。我虽然一心想要相夫教子，但是我得嫁给一个坏人。只有坏人能传我家的家风。我若是带着一个好人做家丁，难免让我日后的孩子沾染了他的风气，那可不好。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窦之夜蹲在地上，低头看着傅修竹，只见傅修竹的血已经快要流尽了，嘴唇苍白无色，却依旧说道：“你……你就是大魔头，血手印……窦、窦……”

　　窦之夜说道：“行了，现在都快死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傅轩文将他紧紧抱在怀中，看了一眼窦之夜，心中飞快地想着办法。

　　窦之夜伸手按了他的肩头一下，说道：“傅兄，不必了。”

　　他这手一按上去，傅轩文当即一颤，心中虽然害怕，却还是问道：“什么不必了？”

　　窦之夜诚恳地看着他，说道：“你不必再算计了。如今你已经走到山穷水尽了，这个时候就算是你再算计，你能算计出来什么？”

　　傅轩文把失血过多的弟弟抱在怀里，低着头，说道：“想必窦兄今日，遭了我的算计，一定会很恨我。”

　　窦之夜用奇怪地眼神看着他，问道：“我为什么要恨你？”

　　“你一个武林名门，堂堂正派，如今竟然想开了愿意来做反派，甚至亲手害了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妻子，还要害自己的妹妹，你这么厉害的坏人，我们恶人堆少了你这样的人才怎么行？”

　　他这话一出，傅轩文全然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骇然望着他。

　　这时，一边的窦雪香也说道：“正是，正是。我虽然在恶人堆见过很多坏人，但是如你这般，自小受到佛手医家的正统教育，最后竟然自己走偏了，生生害死那么多人的人，我今生还是第一次见。你这等人，若是死了，我恶人堆日后拿什么振兴坏人的血统，拿什么名震武林？我们就是需要你这样的坏人！”

　　听她兄妹两个说了这样一通，傅轩文全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此刻见窦之夜驱散了自家下人，又驱散了楚家，生怕他对自己下手，连忙说道：“窦兄，我——”

　　窦之夜对他说道：“好了好了，别说了。”

　　说罢，只见他竟开始运功，看起来要一掌了解了修竹。

　　傅轩文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对这个捡回来的弟弟感情不深，但是如今事已至此，若是修竹也死了，他定然对外洗脱不清，若是留着傅修竹一个活口，好歹还能撑上一时半刻！

　　傅轩文连忙把弟弟抱在怀中，对窦之夜说道：“你、你……”

　　奈何他想破头，都想不出来要说什么，才能劝这位武林中的大恶人收手！

　　窦之夜无奈地看向傅轩文，说道：“傅兄，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我上山来找你，是为的看我身上的隐疾。”

　　傅轩文这才骤然想起，窦之夜能在他佛手医家留宿一宿，是因为他不可医治的隐疾！

　　可那到底是什么病？

　　他正想着，就眼睁睁看着窦之夜的血手印，一掌打在了修竹的胸膛上！

　　傅轩文惨叫一声！

　　他早就听说过这血手印的威力，只要挨上一下，就会血透骨骼，前胸乃至后背全是猩红的手印！

　　五脏六腑都碎掉，连血浆子都是烂的！

　　然而，傅轩文正以为自家弟弟必死无疑的时候，却见傅修竹亲手下剑割破脖子的伤口，竟然在飞速愈合！

　　傅修竹猛地一个激灵坐起身，如同从鬼门关换了半条命回来似的，一阵猛烈地咳嗽，硬生生喷出满胸膛的血来！

　　他骇然不已，伸手去摸自己的脖颈的时候，竟然那里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乃至于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连身体中留下的热病都已经痊愈！

　　傅修竹满身是血，骇然走了几步，哆嗦着看向傅轩文，说道：“大哥，大哥，我……”

　　傅轩文这才醒悟！

　　那日在武林大会上，窦之夜拿刀，一刀砍了傅修竹的手，然而傅修竹的手不仅没断，还当场长了出来。

　　他那时以为是傅修竹修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籍，全然不知道是窦之夜所为！

　　这位武林中的恶人竟有如此功夫，一掌血手印下去，非但不会死人，竟然还能将人起死回生！

　　傅轩文悲痛不已，痛苦坐在地上，说道：“你既然有这般救人的本事，我父亲中剑的时候，为何见死不救？”

　　窦之夜奇怪地看着傅轩文，那模样活似看着鸡棚里跳出来的一只母牛：“傅轩文，你疯了吧，我可是窦之夜，这武林之中大名鼎鼎的坏人，我可是恶人堆的首领，杀人不见血的窦之夜！你老爹今生是个好人，我若是救活了他，还定然还是个好人，我为什么要救活一个好人？”

　　说到这里，他倒是很满意地看着面前的傅修竹，笑盈盈说道：“可是这位小公子就不一样了，他比我能想到的坏人还坏，还狠，还心黑！你们看，像他这般的人，被傅老先生救了，却为了让自己的哥哥伤心，就亲手杀了他！这事我可做不出来，不仅我做不出来，就连我整个窦家，怕是过十年都教不出这样的奇才，这种人我怎么能看着他去死？”

　　他兄妹二人这逻辑，如今在傅轩文眼中，全然都是鬼话。

　　可他眼睁睁看着窦之夜救活了傅修竹，那血手印想必已经不是血手印了，是金手印才对！

　　武林之中，但凡有人知道他窦之夜有这等功夫，可以让濒死的人满血痊愈，谁还会上门来求佛手医家？

　　傅轩文忽然纵声大笑，笑得满脸泪水，痛苦不已！

　　想来他一生求学，如今，竟连窦之夜这小子半分都不如！

　　这时，窦之夜走向了他，说道：“轩文兄，那日我发高烧，父亲求遍了整个扬州城，整个扬州城都听说我家是坏人家，无有一家医铺对我开门，都看着我去死。只有你一人愿意开门救我，还为了我得罪了那些正义之徒，这些都是我欠你的，今日我虽然身染恶疾，且医治无门，但是之前欠了你，如今就一齐还上吧。”

　　傅轩文双眼猩红，忽然怪笑着看着他，说道：“窦之夜，你想救我么？”

　　窦之夜一直觉得，傅轩文从十七岁起便因自己残疾了，如今自己竟然身患恶疾，且恰巧可以医治他，那有何不可？

　　傅轩文低头怪笑，说道：“我这个人啊，年少好名，好气节。我如此用心苦学，就是为了振兴佛手医家，可以让我傅家的医学被世人知晓。”

　　“可是现在呢？我家就算是炼多少丹药，能比得了你？”

　　这时，之前去取药的家丁回来了，在门外拍门，说道：“公子，紫金丹取回来了，公子！”

　　可他一直拍门，却无一人给他开门。

　　傅轩文忽然抬头，恶狠狠看向窦之夜，厉声说道：“窦之夜，我今天跟你说清楚了，我当日根本就不想救你！像你这种人，就算是死了，死绝了，都和我没有关系！”

　　“可是整个扬州城的医家都杀，我傅轩文不傻！”

　　“你父亲是何等人？他可是武林上鼎鼎有名的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这个魔头若是痛失爱子，到时候你真的死了，他就会拉全扬州城不开门的医家陪葬！到时候别说是我，我整个傅家别想有一个人活下来！我不是想救你，我只是整个扬州城唯一脑子清醒的人罢了！”

　　窦之夜这才收了手，叹息道：“傅大公子，你这么说，是不想我救你了吗？”

　　傅轩文咬咬牙，似是有几分松动，但是最后，还是毅然看向身后，说道：“今日雪停，可以下山了。”

　　“家中闹出这等笑话，让诸位都看了丑去，我实在是精疲力尽，就不送诸位了。”

　　说到这里，他眼中寒光一闪，看向傅修竹，说道：“修竹，送客。”

　　傅修竹本正骇然，一死不成，见大哥忽然有理自己了，更是不想死了，连忙道：“好……好……”

　　这时，角落里响起一声哭声。

　　原来傅家的小姐傅灵秋一直躲在角落里，如今过了这许久，才忽然发出一声惨叫，众人这才意识到她一直都在。

　　爹爹死了，二哥哥要自尽，一向温文尔雅的大哥，口出恶言……

　　她无法接受，无法接受……

　　她怎么能相信，昨夜那场可怕的恶事，筹划这一切的，竟然是她的亲生哥哥？

　　傅灵秋，疯了。

　　她蹲在地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只是念叨着：“哥哥，爹爹……”

　　“原来以为我自己受尽宠爱，我竟然只是你们手里的棋子……”

　　她像个孩子似的梦呓着：“哥哥，爹爹……”

　　窦雪香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想要扶她一把，说道：“你快起来吧，这么冷的天，地上凉。”

　　然而她还没碰到傅灵秋，那个平日骄横跋扈的女孩，发出看到恶鬼一般恐惧地大喊。

　　终于，傅轩文沉下了眸子，说道：“修竹，送客。灵秋的事情，客人走了我们再谈。”

　　傅修竹还没能从临死之事中反应过来，如今只是本能地，傀儡一般听大哥哥的，对窦之夜说道：“柳公子，柳姑娘，请吧。”

　　窦之夜高兴地说道：“傅修竹，你可真是个可悲的小人。”

　　傅修竹登时神色一凛。

　　窦之夜又说道：“你是个十足伪善的君子，又是个十恶不做的小人，像你这般的人才，我恶人堆时时刻刻敞开大门，等着你来。若是有一天你在傅家混不下去，就来我家，我罩着你。”

　　傅修竹：……

　　你们……

　　你们兄妹二人，还真是……

　　天生一对啊。

　　他叹息一声：

　　“柳公子说什么恶人堆，在下听不明白，也不想听明白。”

　　“但是公子的救命之恩，和赏识之情，在下……记住了。”

　　窦之夜看着他，摇摇头，说道：“你们这群好人，真是奇怪。方才你自刎想要死，如今却又不死了，不仅不死，还要为他继续卖命。我实在是想不通你们。”

　　窦雪香在一边凉飕飕说道：“你有什么想不通的？无非就是想让用自己的死，让他傅轩文心痛，如今见他心痛，怕是高兴还来不及，要死做什么？而且他切了自己一刀，怕是怕疼得很，怎么还会想死？哥哥，你真是奇怪，有的时候觉得你聪明，有的时候觉得你笨得要死，连这一点都想不通。”

　　窦之夜到现在还是想不通。

　　到底什么样的奇葩，会想用自己的死，让别人难受？是活太腻了么？

　　想到这里，他也索性不想了。

　　这帮奇怪的名门正派，最好还是都离他的恶人堆远点。

　　一会儿想死，一会儿想活，全然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真是愚蠢。

　　果然，做人还是要好好做一个坏人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