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灯》码字员七十三

26、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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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监狱里的生活可想而知。在两三年前，她还是一个憧憬着未来生活的小女孩，欢呼雀跃着，奔跑在自己人生的道路上。庄晓彤还能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那栋大楼前的样子，数十层高的摩天大厦墙面反射着繁华城市的倒影，最高层的玻璃上幻觉似得映着天空中柔软硕大的云朵。她这样的一个女孩，漂漂亮亮，简简单单，甚至从未跌跌撞撞过，如此幸运地就这样长大了。她能记得这栋大厦里的每一个角落，有多少业内风云的人物，还有多少勇敢又喧闹的事迹。

　　还有她喜欢的人。一个不怎么吵，笑起来很温柔的男人。

　　她做梦都没想过有一天他们真得能在一起，有一天他会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向未来。

　　庄晓彤记得她的22岁，有浅色的裙子，温柔的晚风，还有实习期间那场霓虹灯像星星一般的顶楼公司聚餐。她不过是一个新进的小白，好奇地观摩着老员工们。当然，她的好奇里也掺杂着和霓虹灯一样闪闪发亮的爱慕。在那次聚餐之前，她只见过张景辰一次。对这个董事长家的大儿子，她的了解也只停留在笔挺的西装裤，和挽起袖口的白色衬衫上。庄晓彤眨巴着眼睛看晚风吹拂着在远处与同事聊天的张景辰，她的耳朵听着别人说他特别好，年轻有为，体贴入微。她听说张景辰在公司里帮自己父亲操持着大小事宜，从没发过火，还帮有家室的李姐看过小孩。对面的李姐一边嚼着一块肉，一边滔滔不绝地向她讲述着自己的小儿子如何如何淘气，在家里是怎样的又哭又闹不肯去学校，她不得不把孩子带到公司来后，这小孩子竟然只是在张经理的办公室里睡了个午觉，一轱辘爬起来就乖乖上学去了。庄晓彤还听说张经理每次顺路都会给加班的员工带好吃的，邻座的玲玲拼命点头，说因为自己无意中表示过喜欢芝士味的虾条，公司茶水间的零食架上就永久有了这款零食。

　　庄晓彤淹没在旁人不断吐露出的张景辰的美好中，远远地看着这个男孩。

　　她觉得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不过就是个男孩子。可听起来，这个男孩有着却远超出他年龄的包容和体贴，把每一件事都做得井井有条。她远远地看着，被那些事迹洗脑，沉迷于霓虹灯闪烁的暧昧，天边的月亮像银河留下了尾巴，映着她的爱慕转化成爱意，在他每一个不经意的笑容里融化在女孩子的心口。

　　所以能在一起实在太幸福了。

　　无论如何，能在一起，实在，太让人高兴了。

　　张景辰从没有去探过监，四周墙壁陌生且冰冷，让他有点后背发凉。他本来就不是个会看人笑话的人，也不那么记仇。虽然警局让他来做笔录的时候，他心里还是隐隐有点恨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会这样待他。毫无缘由地从之前可爱天真的模样，一步跨越到现在栽赃陷害的状态——他想不通，不知道是哪一个环节造成了这后果，还是说，她一开始来到他的身边就是骗他的呢？

　　他坐在透明探监玻璃的这一侧，灰蒙蒙的灯光打在暗淡发白的墙壁上，身后的警察站得戒备，整个房子里飘着疏离寒冷的味道。警察问他要不要见见庄晓彤，因为庄晓彤提出了想见他。他想了一会儿，这让人焦躁烦闷的问题。

　　天煞的情感。

　　过去一年依偎在一起的画面源源不断在他眼前出现。本来以为，世上真心不多，他只要这一点点就好就可以了。过去一年很幸福，谁在夜里点着灯等他，谁在早晨为他倒牛奶。他都清楚的。而偏偏就是这“清楚”，让他心如刀割。

　　他害怕背叛。

　　像怕他的父母先一步而去。他本身就怕，怕自己奋力给出去的被人践踏，怕别人施舍他的幸福全部是假。

　　所以才这样小心翼翼，和所有人都疏离一步，好让突如其来的变故不要伤他太深。可庄晓彤恰是他为美好做的第一个假设，恰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这实在是伤了人心。

　　张景辰坐在这里，等待警察把庄晓彤带来。他有些恍惚，想起昨晚陈白礼莫名说的那句话，那小公子哥说什么？

　　说。

　　“心我是有的，就是不知道怎么给你。”

　　这话太让他恍惚了，这怎么可能呢？这又是什么意思？张景辰低下头，疲惫不堪地揉了揉眼睛，对面的门适时打开了，张景辰抬起头来，就看到穿着一身破败灰色囚服的庄晓彤，眼睛里失尽了光彩，头发朴素地扎着，几缕发丝却垂下来，还是——还是像他过去轻轻吻过的人。

　　张景辰必须得承认，自己是个会日久生情的人。尤是那些待他温柔的人，哪怕只温柔一点点，他知道那难得，所以十分珍惜。

　　庄晓彤坐下，眼圈一红，嘴角却笑了，说，“谢谢你来看我。”

　　张景辰心软，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摇了摇头，那句不用谢差点都要出口。可面前的姑娘嘴唇抖了抖，一瞬没了方才的一点笑意，只剩抑制不住的情绪在眉眼间颤抖，终是一点也控制不了，低下头哽咽了一声就哭出来了。

　　“都怪我，我不该这样做的。”庄晓彤没有抬起头，“我知道，这一切一定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张景辰看到庄晓彤哭了，心下的许多怨恨霎时被他对她过去的情谊推倒，他是个太大方的人了，抬手贴在那块玻璃上，轻声叹了口气，“……晓彤啊…”

　　他温温柔柔地叫了她的名字，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却像是为这姑娘的哭泣添了把劲儿似得，庄晓彤瞬间泪如雨下，可抬起眼来眼神却显得很坚定，一点也不像个要服刑一年、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的人。

　　“我……我不会害你的…”庄晓彤磕磕巴巴地说，“……我希望你也不要，不要记恨我……”

　　“我不会的，”张景辰接上了她的话，“……我可以…我可以原谅你。”

　　要是这话让陈白礼听到，定然会认定张景辰绝对一定肯定是这世上一个无敌了的大傻逼。

　　张景辰自己也在心里摇头，她这样害了他，可他看着这姑娘的脸，却没有那么多的恨意。大概他对这个世界的恨本身就淡薄吧……如果每个绊倒他的人他都要竭尽全力去恨，他可能连15岁都活不过去。而且，很怪异的，庄晓彤眼神里融着雾蒙蒙的水，那样看着他，就像过去一模一样。

　　就是这眼神迷惑了张景辰，让他觉得庄晓彤真得爱他，他得到了那一点真心。

　　可当下他却知道这些都是假了。假的啊……也算罢。张景辰不想再多想，他无力去改变的事，想再多都是自讨苦吃。

　　庄晓彤忽然擦了擦眼泪，靠近了一些。“……事情到了这一步，我知道你一定不再信我了。可是我还是想告诉你，”庄晓彤脸上有泪，神情却很刚毅，“你千万不要再和方铭一起工作了。”

　　张景辰一愣，不明白为什么会提到方铭，但他早已知道方铭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很奇怪庄晓彤是不是知道什么。

　　“什么意思？”张景辰微微蹙眉。

　　庄晓彤眼神固执地重复，“……听我的，不要再和方铭有任何交集。他不是什么好人，不要为他做事，也不要让他……让他伤害你！他根本不是香港人，你要想办法……”

　　“什么？”张景辰更感到奇怪了，“什么意思……？”

　　后面的警察突然走过来抓住了庄晓彤的肩膀，粗声粗气地说，“走了！”

　　庄晓彤挣了一下，即便被拉起了身还是在冲着张景辰说话，“……让陈白礼帮你…！”

　　“什么？”这突如其来的谈话让张景辰很诧异，“什么……？”

　　庄晓彤被那警察像故意地似得，拉拉扯扯地进了后面的大铁门。可她看着他，口里说着。

　　“让陈白礼……！”

　　她是爱他的，在所有黄昏和午后，所有她短暂年华所能积累起的爱意，都带着张景辰的名字。一开始也许没有那么复杂，直到方铭搅进来，把所有的梦都打碎。

　　她还记得是去年冬天，张景辰在加班，她去幼儿园接了小九，路上遇到方铭的车，方铭点点头微笑着，说顺路载他们一程。后来方铭经常来帮她，替她接孩子，或者载她去超市。那个时候她隐隐觉得这个人这些举动的不妥，所以刻意有了回避。

　　而方铭却一点也不想回避，他手掌粗糙，一点也不像张景辰的手，粗鲁地把她摁在墙上，要她离开张景辰，选择和自己在一起。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她粗暴地和他扭打在一起，用高跟鞋踩他的脚，抓他的脸。

　　她的确逃掉了，衣服扯破了角，鞋子崴断了跟。她不知道该不该和张景辰说，他心爱的男人在这个人的公司里做事，刚到上海，他俩人生地不熟，而方铭又在业界内做大佬。可她还没来得及彻底思考好，方铭就发了一条短信给她。

　　那是一个网址，孤零零一条网址，莫名其妙，也让人心慌。

　　庄晓彤手指颤抖，点开了。

　　画面里是一个有棵巨大椰子树的后院，阳光似乎很好，院子里有游泳池和吧台。视频的像素不高，角度隐秘，天空蓝到半点北京的影子都没有。庄晓彤不明白这是个什么画面，却很快看见游泳池旁边巨大落地窗上的玻璃门被推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脱掉上衣，顺着扶梯下到了泳池里。

　　庄晓彤愣了一下，她眯着眼，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她也认出了那是谁。

　　那是张景辰。

　　张景辰在水里缓慢地漂浮着，从这一侧游向那一侧。忽然视频就在这里断住了。

　　庄晓彤不明白，就在半个小时前方铭才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怎么现在却发了这样一个有张景辰的视频给她？

　　[其实我对你半点兴趣也没有]

　　一串字发过来。

　　[我感兴趣的是，有钱人。]

　　庄晓彤急忙回复他，[你什么意思？！]

　　[我觉得很可怜，一些人可以为所欲为，而一些人只能低头承受。]

　　紧接着他又发来一条链接。庄晓彤看着这条新链接紧紧皱着眉头，伸手点开了。

　　一瞬间画面打开，还是那个泳池，只是忽然成了两个人。拍摄的镜头似乎太远，却依旧能看到水池一边紧紧相挨的两个人，模糊的人影只露出了上半身在水外，却叠在一起，身后的那男人有一头略显嚣张的短发，正从背后摁着前方的人，在水里一下下撞起波浪和水花来。而前方的人以一个僵硬的姿势扒住岸边的地板，一只手狼狈地攥着他方才下水时使用的金属扶梯一边，头垂下去，被每一个来自身后的挺身撞地在地面上磕碰着手臂。

　　庄晓彤刹那间就摔了手机，一小声尖叫卡在嗓子眼儿里，脑袋里轰的一声。

　　她的小腿肚子都在颤抖，哪怕什么也不用提醒，她也知道那趴俯的男人是谁。庄晓彤几乎不能承受，深呼吸了半天也只能颤抖着掉下一串眼泪来，她捂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只有手机在地上嗡嗡震动，一条又一条短信正在放到她的手机里。好半天庄晓彤才有力气弯下腰，颤抖着手捡手机，捡了几次都拿不住又掉在了地上。好不容易拿起来了，眼泪像水一样往下掉。

　　模糊的屏幕上赫然出现着新的语句。

　　[我帮你报复他吧，你恨他了吧？]

　　短短几分钟方铭已经发来了许多。

　　[我非常厌恶，厌恶陈白礼这样的人。他什么都有，连自己哥哥都要下手。]

　　[你知道吗，他们已经这样很多年了。张景辰来找你，只是为了逃避他弟罢了。]

　　[他被强迫的，也挺可怜。但你不过是张景辰的挡箭牌罢了，他根本不爱你]

　　[我们一起吧，我讨厌陈白礼，你讨厌张景辰]

　　[我们把这些视频，发给其他人吧。发给他爸爸，我会帮你的。]

　　庄晓彤看到这里脑子嗡嗡作响，她无法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深感受骗，却又在看到方铭说把这些都发出去的时候惊得大口呼吸，在没有一个人的楼道里，她抖着手拼命打字。

　　[不行！！]

　　[不能发！！]

　　庄晓彤颤抖着手指发出这几句话，半天打不出几个字来。

　　对方似乎感到疑惑，缓慢地回复了她。

　　[……为什么？他和男人搞，就算被□□，也不该企图骗你的感情。你看，你呀，你太善良了。]

　　说着又发过来了一条连接，庄晓彤看到这链接就头皮一紧，嘴唇发颤。

　　[我有，许多，这种视频]

　　[我们一起把这些发给他俩的爹，怎么样？]

　　庄晓彤忽然想到那时在天台楼顶的男孩子，在霓虹灯下闪烁着星点光芒。她可能眼神太炙热了，她记得张景辰很远很远地看见他，忽然抬起手，温柔地挥了挥。

　　那是张景辰第一次和她打招呼。

　　[多少钱？]庄晓彤没有点开那条新的链接，只发了这句话过去。

　　对面很久都没有回话，好半天才回过来一句，[什么？]

　　[多少钱你能把这些视频卖给我？让这件事就止于你我这里]

　　对面又是很久没有回应。

　　好长时间后。

　　[你是真傻了]

　　庄晓彤把被撕碎的衣服角塞进裤子里，踢掉断了跟的鞋，用手背抹掉眼泪，站在那里深吸一口气。别人如何爱一个人她不知道，可她知道自己是怎样爱一个人的。别人如何看她，她不想懂，也不想明白。

　　可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她发现自己相信张景辰。她甚至在视频里那低像素的斑块里感受到了张景辰的痛苦，就像他们每天在一起时张景辰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苦味，像所有笑容都似乎有面具，可那苦从哪里来的她一点也不明白。而当方铭说道要把这些视频发出去的时候，被这惊恐的视频撞出的震惊、惶恐、悲伤和愤怒竟然被保护欲先行压制了。不行！

　　她不能让这视频漏出去一分一秒。

　　庄晓彤和方铭约在一个咖啡屋见面，这女人疏了一个高高的发髻，换了一件新衣服。咖啡屋里的音乐与二人的气氛格格不入，庄晓彤眼里有火，方铭眉眼带笑。

　　“嗨呀，真是蠢得没边了。”方铭笑眯眯的，手里拿着一个U盘。

　　“我不在乎他的过去，我只在意他的现在和未来。只要我一刻和他在一起，”庄晓彤虽然是个小姑娘，略显青涩的脸上透露出与她年纪不符合的坚毅，“我就会保护他。”

　　“啧，”方铭咂咂嘴，转了一下咖啡杯的手柄，“保护？我真不明白啊，他有什么好。怎么一个个的都这样。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觉得你恶心！”庄晓彤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多少钱！你开价，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买下来的。”

　　“可以啊，嘛……我来的路上还真得仔细想了很久要跟你要多少钱呢，但是这可是陈氏兄弟俩一起的艳事儿，多钱才能买呢？”他故弄玄虚地眯着眼看庄晓彤，只见那个姑娘眼神凶狠地看着他，也盯着他手里的U盘。

　　“……这么跟你说吧，你怎么买呢？你根本买不了。”方铭笑眯眯的，看起来很和蔼，可这幅面目说着这样的话却让人头皮发麻，“你只能求我，求我不要发出去。你只能满足我一个又一个需求，如果我满意，这个时候，当下，我就不发。”

　　庄晓彤眼神一瞬晃动，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可方铭也只是安慰地笑了笑。

　　“别害怕，我不会要你做什么危险的事的，我对你嘛……其实也半点兴趣没有，”方铭向后靠近沙发里，“你有个表哥，是信立集团的对吧，叫……叫刘哲？是吗？”

　　张景辰在走出警局的时候，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走出警局大门，脑海里依旧是庄晓彤被拽走前说的那几句话。不要靠近方铭，让陈白礼帮他？

　　那是什么意思？

　　下午的太阳让他不得不眯了眯眼，门口马路的一侧有人冲他挥了挥手。那是陈白礼，戴着一个鸭舌帽，身姿挺拔地立在黑色的越野车边。

　　“你见到她了？”陈白礼在张景辰走近时一起跟他转到了副驾座，打开车门。张景辰嗯了一声，有点疑惑最近陈少爷的服务型人格爆发，但还是乖乖上了车什么也没问。

　　“见她干什么呀，害人精。”陈白礼嘟囔着，绕回驾驶座上，打开车门也钻了进去。

　　“现在总算都告一段落了吧……唉，真是倒霉的一天天，”陈白礼一脚油门开出去，“想吃什么？”

　　而张景辰的眼神落在他的手上，“你手开车的时候疼么？”

　　“不疼。”陈白礼随口应着，余光却看到张景辰微微皱眉，还在盯他的手。

　　陈白礼叹口气，“想什么呢，你要是有心情为我这点儿伤难过，不如精神一下想想吃啥，我都要饿死了。”

　　张景辰还想问问那手，问问警察抓没抓到是谁伤了他，可也只是在心底翻了个过儿。“去市中心的北街看看吧，有点想吃那边一家店的鱼。”

　　“好嘞。”陈白礼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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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