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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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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自太阳升起的那一刻,隆那西便灼热起来了。每一分钟这座炎城都在升温,到早上九点多,人们眼前的景象已经又开始如海市蜃楼般地晃动起来。
一个头戴草帽,个子矮小的男人出现在巷子里,鬼鬼祟祟地瞟了一眼某扇窗户,四顾无人后正准备爬上去,可是他的脚才刚踏上旁边的垃圾桶整个人便僵住了。在小巷的尽头,红丸冷冷地站在那里,男人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他总是能像梦魇一般无声无息地突然出现在某个人面前。男人看着眼神赫人的红丸,感到自己的背上正渗出汗来,这个大男孩不会说话,但是他的眼睛却像待攻击的野兽,它们比什么都更说明问题。
男人艰难地咽下口水,转过背去踉跄地逃跑了,途中还差点撞翻巷子里堆积的杂物。这已经不是他头一次败给那双野兽的眼睛了。
红丸朝男人逃走的方向扫了一眼,拐进巷子里,沿着狭窄的楼梯走了上去。步伐如猫科动物一样懒洋洋的,直到他在二楼的一扇窗户前站定。
窗户的玻璃并不很干净,但因为没有挂窗帘所以仍可以将房间的里面看得一清二楚。红丸透过那扇玻璃注视着床上躺着的人,白色的毯子勾勒出的优美的身型,毯子上似有似无微微变化的褶皱,以及自白色的毯子下泄露出的雪白的长发。他已经习惯每天看到这样的画面,隔得远远的,但是他永远都不会觉得厌倦。
床上的人慢慢地坐起来,头发如瀑布般自他的肩上倾泄下来,红色的眼睛在无意中渲染着房里单调的气氛,也在无意中吸引着窗外红丸的目光,就如当年一样。她总是能在这个时候准时醒来,因为她知道那个家伙会在这个时候准时出现在窗外。她向来不喜欢被人盯着看,但是她知道自己没办法让这只小狗明白。
冷漠地扫了一眼窗外的人,她走到窗户跟前,哐的一下极粗暴地将老旧的玻璃抬起来,对红丸说到:“随便什么都好,去弄点吃的来。”
当红丸的身影出现在楼下酒馆的门口时,人们嘈杂的声音很滑稽地降了下去。老板娘从吧台的位置转过背来,听到刚才音量的变化,她已经很自然地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想要点什么?”当红丸走到她面前时,她一面擦拭着酒瓶,一面故作镇静地问。她的声音原本不大,但在突然转静的酒馆里却显得格外响亮。
红发的大男孩指了指架子上的东西。老板娘会意地将他要的东西取了下来。他一语不发地将钱放在吧台上,拿上他想要的东西转身走了。自始至终他身后的男男女女们都在悄悄地注意着他,那些粗旷的脸,细瘦的脸,晰白色的脸,古铜色的脸,上边都不约而同地带着各式各样复杂难懂的表情。
等到那个黑色的高挑身影完全消失,门外只剩下刺眼的光线和飞舞着的沙砾时,人群就如往常一样轰地一下说开了,里面夹杂着像是“那个十罗的忠犬……”之类的话。
老板娘自吧台后看着这些表情突然生动起来的人们,她想起其实刚刚那个被大家戏称为十罗的忠犬的年轻人是有名字的,记得那个雪白头发的女子的确是将他唤作红丸。这对奇怪组合来到隆那西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月了,他们是来等据说下个月回来港口的海船的。老板娘慢慢回忆起他们两人初来咋到时的情景,那个清秀的十罗在夜晚叩响她家的门,向她解释在海船到来前需要一个暂时的住处。她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得知她有多余的房子的,反正自那天以后他们便一直住在酒馆二楼那间空出的屋子里。她脾气暴躁的丈夫从来都将那些上门租房子的人们粗暴地撵走,他老是固执地说那是他的地盘,别人休想踏进一步,可是他却把他心爱的房子低价租给了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十罗。他当时站在这两个年轻的外来者面前,居然连一句难听的话都没说就妥协了。她看得出来,她的丈夫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将房子租出去的,他是败给了那个红发青年凌厉的眼神。
后来她发觉,其实红丸并不那么可怕,只是那双眼睛的确是太过犀利了点,除了十罗,他在看任何人的时候都是那样的眼神,不明究里的人很容易在第一眼时就被那种目光吓跑。也难怪红丸的身边始终没有别的朋友。除此之外,他与大家相安无事,并没有故意惹过什么麻烦。
不过前几天的确是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自那件事情以后似乎有意避开红丸的人就更多了。
那天有个身材壮实的Chaser在她的小酒馆里从下午一直喝到晚上,结果是到快打烊的那一刻已经完全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当时他挥舞着手中的酒瓶子,粗声粗气地大声咒骂着,身上酒气冲天。客人每每从他身边经过,他的口中都会嘣出一两个恶毒的词儿来。后来他的话锋很自然地转向了刚到这里不久,脾气又古怪的十罗。也许像十罗那样漂亮又有怪癖的女人本来就很引人注目。那个醉汉在那一晚说了十罗很多难听的话,最后他好象是说:“那个他妈的婊子… …”
不过他没能再说下去,红丸已经站在他的桌前,狠狠地按住他的手腕。
他的眼神犀利,仿佛一触即发。有人把这头野兽激怒了。不过这个肇事者却还丝毫没有自觉,许是酒喝得太多了,面对着发怒的红丸他竟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怎么了,小子?我说到你的情人你生气了?难道他不是个该死的婊子吗?”
红丸看着他,突然一把抓起他的手,那吓人的力道使醉汉微微歪了歪嘴,他试图摆脱那只钳制他的手,但没能办到。
血色开始从他的手上褪去,他的表情也已经远不如刚才一样轻松。他另一只手嗖地从腰里摸出一把蝴蝶刀,猛地划向红丸的手臂。在刀刃接触皮肤的一刹那,血星飞溅到雪白的墙壁上,一旁的女孩被吓得尖叫起来!
殷红的血立即涌了出来,很快便沿着红丸的手臂汩汩地往下流,一滴接着一滴淌在地板上。
可是这匹野兽仍没有松手,而且根本就没有要饶过他的意思!
即使离得很远也可以看到醉汉扭曲的脸和暴起的青筋,他惨白的手已经完全无法自制,粗壮的脖子上血脉膨胀。
“放… …手… …该死的!快… 快放手… …”
剧痛让他语不成句,同时红丸的右臂也染满了血红,那一刻他看起来真的像极了一头被激怒的猎豹,残酷,凶狠。似乎他并不是等着对方的后悔和道歉,也不是要对方为说过那样的话付出代价,他只是,至少在她这个女人看来,单纯地绝不原谅这个家伙而已。随后这个当着他的面侮辱十罗的男人终于撑不住,趴倒在桌子上,那只手在红丸可怕的力道下彻底变了形,“上帝… …求求你… 快让这疯子松手!!”
现场一片骇人的安静,除了刺耳的惨叫和走调的漫骂就只剩下人们偶尔咽下口水时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只能这样看着而已,目瞪口呆。
到最后红丸肯松手时,那个男人的手已经铁定骨折了,他甚至都无法直起腰来,只能一直趴在桌子上痛苦地呻吟,到红丸离开后很久他都还在那儿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耶酥基督的名字。
后来那个男人便再没出现过,他似乎是离开这座城了。但是真正的Chaser不会那么轻易就放弃自己的梦想,也许等到红丸他们走后他还会再回来。
老板娘想到这里,仍觉得心有余悸。那血红的手臂在红丸的眼里好象根本就不算什么,也或许是比起自己的伤痛他还有更在意的东西。
有时候她会觉得,说红丸像野兽其实是不恰当的,他跟本就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野兽,会因为最神圣的领域被侵犯了而突然间由平静变得狂暴,只是… …她看着在透明的酒杯里轻轻荡漾着的红色液体无奈地摇了摇头,所有桀骜不驯的野兽都注定要孤独。
十罗静静地趴在窗台上,红色的眼睛定格在楼下过往的人们和那些晾晒在半空中永远跃跃欲飞却永远飞不起来,色彩单调的衣物上,她出神地望着这些在他的眼皮底下快活地闲聊的人们,他们似乎对现有的生活很满意,男人们满足于半瓶子劣质的杜松子酒,女人们满足于一两件漂亮却廉价的玻璃饰物,也许他们最大的希望,十罗冷漠地想,就是不要有梭罗或是东盟的人来打搅他们现有的生活吧。他们并不是不知道红都的传说,他们也不是不想生活在那样花开遍地的地方,只是他们很明白,去追寻那个遥远的理想就意味着失去现在的全部,还会有什么比那更糟呢?到时候会连四分之一的劣质杜松子酒和一件漂亮的首饰都没有。当Chaser到来时,他们中大部分人会投来既崇拜又期许的目光,而且会友好地提供帮助,他们将他十罗和其他的Chaser都当成了只会在电影里出现的悲情英雄。如果是那样,她做作地笑了笑,那这世界上的英雄未免也多得离谱了,那个死时还不到12岁的孩子吗?这样一个英雄甚至连她的弟弟都没能照顾好;还是那个因为偷人家的钱被活活打死的Chaser?这样的英雄要是还活着,恐怕永远也改变不了那副偷鸡摸狗的恶心得性;还有那个一面吸着大麻一面寻访她的理想乡的女人?她记得那个女人曾经对她说过,她其实并不是真想找什么红都,她只是想找一个人爱她,她不会计较那个人的长相,身份,甚至不会介意他(她)的性别,只要他(她)能给她一个家,可是她悲哀地发现,能够那么宽宏大量地爱上她这种堕落女子的人也许真的只有在那遥远的红都,在那个没有人会在意她的过往的红都,那个人人都能获得幸福的红都。“如果你能为我停留下来的话,我就再也不去找那个地方了。”当时,她带着渺小的希望这么对十罗说,可是十罗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你可以随便找个人来爱你,而我需要的人只有那一个。记得当时自己是这样回答的。女人抱着酒瓶,咯咯地笑着。她是个一点也不好看的女人,凹陷的脸,粗糙的皮肤,脖子上是曾蹂躏她的男人留下的伤疤,因为声带受损,连她身上唯一有女人味的声音都丢失了。她的红都离她如此遥远。英雄的说法,十罗觉得,简直是她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不过那些英雄的拥护者们似乎永远都执着于他们的见解。就像她在达拉加遇见的一个叫佐亚的男人。他开了一家名为Chaser的小饭馆,并招待十罗在她那里免费吃饭。他坐在十罗对面不停地与她搭讪,说自己有多崇拜多敬仰像她一样的Chaser,最后问她有没有看过由克兰多主演的Son of the Unknown ,她回答说没看过,然后那天晚上佐亚便请她去看这部露天电影。在简陋的大露天电影院里,她看到那灰白却不失精致的画面在不停地闪动着,男主角英俊巨大的脸上至始至终亦是一副深沉的面孔,她看见克兰多展转在或黑暗或明媚的世界中,始终不曾停下自己的脚步,他带着痛苦却无奈的表情告别一个又一个深爱着他的他也深爱着的人们,孤独地追寻心中至高无上的梦想。当电影结束时,这个悲情英雄终于疲惫地倒在乌烟瘴气的巷子里,整个露天影院沉浸在淡淡的悲伤与感动之中,十罗听到周围的人小声的哭泣,她看了一眼还倒在屏幕上的英雄的尸体,然后她说:“傻瓜。”
怎么样都好,拜托不要把她和那样的傻瓜混为一谈。
一阵热风将沙砾吹到十罗的脸上,她又不自觉地想起了美丽的花海、透明的天空以及在那样的背景下看着她的黑发青年,那个人一如既往用忠诚和温柔的目光看护着她,而她深爱着那样的注视。昨晚的梦是关于他的,关于从前的快乐生活,十罗总是重复地作着同一个梦,她恍惚地记得那个黑发黑衣的青年微笑着叫自己“公主”,每当这时她便会笑着醒来,对着辽阔的夜空缓缓地说:“真是的,我才不是那么娇贵的女人呢。”然后再闭上眼睛笑着入睡。
她一动不动地靠着窗户,红色的眼睛里映着小镇的风景,思绪却飞到了不知是过去还是未来。过去和未来对她来说都是美好的,她搞不懂为什么只有现在不如人意。这么想着的同时,红丸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这个家伙总是打断她的梦,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她烦恼地拧着眉头看着下面的人,这个小家伙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长得比她还高了,初次见他的时候他明明还不到她的肩。他不再是那个瘦小的经不起她推搡的少年,他已经是个高大英俊的青年了,只有那双执着的眼睛,到现在依旧没有改变。
他现在应该已经爬上楼梯了,十罗在窗户前计算着红丸的步伐,她知道那家伙走起路来没有声音,他这样的坏习惯在以前常叫十罗十分头疼,不过和这只性情古怪的小狗在一起四年,十罗已经几乎能准确地计算他的各种步伐了,他迅速的走动或是更为迅速的跑动再也不会让她大吃一惊。
就像现在,当红丸无声无息地走进房间的时候十罗已经早在窗前迎接他了。
“让我看看你都买了些什么?”
她将红丸买来的东西放在桌上打开,是一些火腿三明治和几包仙人掌汁,没有她想看到的小瓶杜松子酒。自从上次她醉酒昏迷以后,红丸便再也没有给她买过一瓶酒。她抬起头来生气地看着不发一语的红丸,她明明有告诉这个缺乏常识的家伙上次她昏迷并不是因为喝酒啊,为何他却总是自作主张?
红丸看着十罗那双发怒的红色眼睛,默默无语地移开了视线。
“你这个笨蛋,要我说多少次才明白?”十罗拉回别过头去的红丸,强迫他重新对上自己苛责的视线,可是这么近距离地看见这张棱角分明的脸时她突然间发现一切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了。现在她必须要抬着头看他,他的手臂已经变得比她的更有力量,他已经有资本不再对她那么言听计从。这种在突然间形成的认识让高傲的十罗觉得很失败。即使是现在,她也时常像以前那样恶意地推搡这个高大的青年,还在对他提许多无理的要求,比如老是让他睡在门外而且绝不许他亲近自己。现在十罗一下子明白,其实红丸是大可以反抗的,如果他愿意的话,他早就不必再睡在屋外,他早就可以在被推搡的时候还手了。
十罗带着复杂的表情看着眼前这个即熟悉又陌生的青年,抓着对方衣领的手渐渐松开。红丸总是这样任由她乱发脾气在他身上,毫不还手也毫不反抗。十罗意识到来自这个人的无尽的纵容,觉得自己就像个白痴。这一切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竟全部颠倒了过来?
“原来如此,”她冷冷地走到房门口,随手捡起地板上的斗篷,“既然这样,我就自己到酒吧… …喂!干什么!!”她伸出去的右手还没有够着门把,就突然被红丸从背后紧紧拉住,这样的举动如此出乎她的预料,害她险些整个人摔倒。
这次十罗真的有些出离愤怒了,她无法忍受那个曾经总是踉踉跄跄地跟在她后面的小狗居然有一天用凌驾于她的眼神看她。
所以她恶狠狠地回视红丸,以前用这种眼神足以让这个不懂事的家伙后退十米,可是现在它似乎不再那么权威了。红丸仍然拉住她的手臂,虽然不至于让她痛但却绝非轻易能够挣脱开。这个红发大男孩注视着十罗的表情说不清是请求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在火冒三丈的十罗眼里,那样的表情让她不悦。
“放手。”她冷漠地说,“难道你对我的行为有什么不满吗?如果想向我抗议的话就大声地说出来呀!”
说完这样的话,她如愿以偿地在红丸俊俏的脸上看到受伤的表情,她对这男孩说了这四年来最残忍的一句话。终于,那紧握住她的手慢慢又无力地松开。
“不许跟着我。”最后看了一眼怔在原地的红丸,十罗猛地摔上门。
红丸呆呆地站在房里,听着十罗仓促地下楼时叩响楼梯的声音,当当当的,渐行渐远。
十罗一口气走到楼底,到最后她还是说了那样的话,她站在楼下,失神地想着。她本来不打算那样伤害他的,可是每当那个家伙用那种捉摸不透的眼光看她的时候,每当他有意无意地打断她的梦的时候,或是像今天一样笨拙地妄图干涉她的时候,她都会想用更残酷的方法来报复他。她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就像今天,明明说的“随便什么都好”,到头还要恶意刁难无辜的红丸。可是就算她知道又能怎样呢?她是没法改变自己的。
十罗无言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右臂,在那儿还残留着被红丸的手牢牢握住的触感。那个火红头发的大男孩已经可以离开自己独立生活了,在这个强者生存,弱者淘汰的世界,他是可以坚强地独自生存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