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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剔透的心儿进了染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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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里,霍翕便将苜姑姑派去老夫人身边帮忙照应着,吃住都在老夫人房里,寸步不许离开。苜姑姑是宫里的老人了,曾经在皇后身边待过,论起照顾人的本事,她自然比霍老夫人屋里的丫头们强,因此太尉和霍夫人便欣然准了。
老夫人病得比之前要更厉害了,每日都似睡似醒,几乎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于是,想从老夫人口中得知究竟是谁向她透露了霍翕要远嫁匈奴的消息便几乎成了妄想。金海兢兢业业地日夜审讯着府中的下人,却至今一无所获。
霍翕依旧每日去看老夫人。每次一进房,她的眼光就会先朝苜姑姑投去,只要苜姑姑轻轻朝她摇摇头,霍翕便能安心。苜姑姑这一摇头,代表昨夜一切平安,无人来害老夫人。
那日苜姑姑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究竟是谁告诉了老夫人和亲一事,霍翕苦苦相求,可苜姑姑始终只有一句话:“那日只有我一人撞见,空口无凭,我断断不可乱说。”
苜姑姑做人最是谨慎也最是刻板,宫中待久了的人嘴上都是上了锁的,何事该说何事不该说他们心中自有把称。
正在霍翕又气又急就差没有拔刀相逼之际,苜姑姑却突然开了口:“公主若相信有人存心要害老夫人,那么此人一计不成,定不会就此放弃。公主只管把我派去老夫人身边守着,若能当场拆穿那人的奸计自然是好;若是因为我在使得那人不敢再下手,更是再好不过了。”
霍翕思忖良久,又问了十来句:“你当真不肯告诉我是谁?”得到苜姑姑一次次否定的回答后,霍翕这才点头同意了苜姑姑的提议。
风平浪静了几日,眨眼间便到了英朔与霍桢成婚的前夕。
夜深了,院外的街道已经熟睡,院内的霍府却比白天时更加繁忙。下人们捧着红绸缎、拎着彩灯笼、提着油灯步履匆匆地在庭院中不断穿梭,为明日的成亲大礼做着最后的准备。
霍桢在霍夫人房里待了一整天,直到此刻还未出来。房中时而传出欢声笑语,时而传出低声呜咽,让听者好不动容。但为了不打扰老夫人休息,霍太尉不仅吩咐下人们路过老夫人处时都要绕道,且不许大声交谈。
霍府中除了老夫人处之外,最清净的一角恐怕就是霍翕院里了。霍翕与往常一样早早便睡下了,可三个丫鬟却待在她房内迟迟不肯离去。
“公主,您明日是穿那银丝镶边的蓝色襦裙,还是那件月白蝉翼的纱裙?”若合问道。
若喜轻轻推了她一下,嗔道:“哪儿有喜事穿白的?”
“你们都出去吧,我说了明日不去。”
若合不理,继续问:“白色不行,那紫海棠那件好不好?正好能配上公主您那串红玛瑙耳坠,大红大紫,岂不是又热闹又吉利!”
“我知道你们爱凑热闹,明日准你们和府里丫鬟们同去,却别再来纠缠我了。”
三位丫鬟齐声埋怨地喊了声“公主”。
霍翕翻身转向床榻的另一侧,将脸埋入温暖的狐皮毯子里。
“公主,没有不去的道理呀。这若是传了出去,说和翕公主与霍六小姐不和,任性不肯参加其成婚大礼,于您的名声可没有半分好处。”
霍翕仍埋着头,声音闷闷地道:“我何苦去在意名声。好了好了,你们也睡了吧。”
可三个小丫头仍旧不依不饶,苦口婆心地继续劝着。公主若是有什么不当之举,受责罚的还不是她们这些当下人的,因而她们这么用心地劝霍翕也未必只是为了她好。
“公主睡了吗?”门外突然传来一声低唤。
若欢去开门,见原来是钏儿,“你怎么来了?”
钏儿神情慌张,喘着气道:“公主,公主,苜姑姑请公主去老夫人那儿一趟。”
知是钏儿来后,霍翕已然从榻上坐了起来。此时她二话不说,穿上鞋就往外跑,却被钏儿一把拦了下来:“公主,苜姑姑说请公主悄悄来,若被人碰见了就只说是去瞧瞧老夫人睡得安不安稳。还有,三位姑娘就不必跟来了。”
若欢急道:“不跟便不跟罢,公主好歹将披风给披上。”
霍翕接过披风,也不往身上穿,抓起钏儿的手腕就往外走。路遇霍府的下人问安,霍翕也笑称去瞧瞧老夫人可有被府中的动静给惊着。
老夫人房内静悄悄地,看似风平浪静。
霍翕一路都没有问过钏儿一句,因她心中已经猜到,苜姑姑定是抓到那害老夫人之人了。钏儿将霍翕领往老夫人卧房旁的侧厢,推开门儿,“公主您进去吧,我先回老夫人身边伺候着去了。”房内却传来苜姑姑略带沙哑的声音:“钏儿姑娘也请先进来吧,老夫人那儿我方才去看过,睡得很安稳。”
二人一同走了进去,只见老夫人房内的丫鬟们此刻都在房里,与苜姑姑一同围站成了一圈,圈内还站着一人,被小丫头们挡住了,霍翕看不清她的脸。
苜姑姑对钏儿说:“把门儿关紧了。”
霍翕低声问:“姑姑,可是,抓着了?”
就在这时,霍翕透过丫头们脑袋间的缝隙看清了圈内站着的那人的相貌,她惊呼一声,“五姐,你怎么在这儿?”
此人正是霍五小姐霍瑛。
霍瑛温顺又木讷地看着霍翕,却不开口。霍翕只得看向苜姑姑,苜姑姑叹了口气,压低了嗓音,“公主,抓着了,是霍五小姐。”
霍翕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是我五姐?”她将求证的眼光投向霍瑛,霍瑛却仍是温顺又木讷地看着她,那表情像极了一匹听话的良驹。
“是的,公主。今夜我见五小姐来了,立刻调亮了油灯,假意让大家都散了,留五小姐与老夫人单独在屋里。其实我们并未真的走开,而是一起绕至老夫人卧房的后窗边,透过之前留好的缝隙朝里看,只留了两个小厮悄悄守在门口。那新添了油的灯照得室内通亮,我们透过灯光看见五小姐在老夫人的药里撒了些东西,欲喂给老夫人服用。我一声咳嗽,俩小厮立马冲进了屋里,将药夺了下来。那药就放在漆木几上,公主请看。”
霍翕朝漆木几看去,果然见着放着一只玉碗,碗里盛着黑乎乎的汤药。这碗里还放着一只银钗,霍翕将钗子提起来,只见银钗底端浸泡在汤药里的部分已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焦黑色。
霍翕将银钗仍回碗里,猛地转向霍瑛:“五姐,这可是你所为?”
霍瑛面无异色,柔柔弱弱地点了点头。霍翕觉得平日里带人敦厚善良的五姐,仿佛被恶鬼上了身。她一直猜测加害老夫人一事与霍桢、霍夫人有关系,却万万没有料到真正的恶人竟是她从未怀疑过的五姐。
霍翕心中早已慌乱,却不得不强装镇定,“苜姑姑,你之前说的将和亲一事告知老夫人之人,可也是霍五小姐?”
“正是,”苜姑姑嫌恶地朝霍瑛瞥了一眼,“那日公主您又不知跑哪玩儿去了,于是我便想着来老夫人这儿看看您是否在。那时我正巧碰见带着丫头们往外走的钏儿姑娘,说是为了给六小姐成亲讨个好彩头,霍夫人正给下人们打赏呢,老夫人让大家都一同去领赏。我问明了公主您不在老夫人房里,便欲走。路过老夫人后院时,听见有人在聊天。我想着这房里的人不都去领赏了吗,怎的还会有人,于是便走过去瞧了瞧。原来是霍五小姐一人在那儿唱着双簧呢。她一人憋出了两个声音,自个儿和自个儿聊着公主您和亲一事。”
“姑姑既然撞见,为何不制止?若是当时就拦着五小姐不让她说下去,也许老夫人今日便不会病得这样重。”
苜姑姑一见公主发火了,立马便跪了下来,伏地道:“奴婢有罪,请公主责罚。”
霍翕早知苜姑姑是个明哲保身的聪明人,却不曾料到她竟是这般的冷漠无情。只是她此刻并没有精力与苜姑姑深究,霍瑛的所作所为才最是让她痛心疾首。她不请苜姑姑起来,垂下眼问她:“你可是早知五小姐会在今日行动?”
苜姑姑仍旧伏着身子,不敢抬头,“这段时间一直相安无事,我想霍五小姐若是有心要害老夫人,若今日再不动手,恐怕要来不及了。这才布置好了一切,只等夜里五小姐前来。”
“为何今日不动手就要来……”霍翕话问道一半,忽然间恍然大悟。
霍瑛捂着嘴轻轻笑了起来,“还是七妹最聪慧,你已经猜到了是不是?”她的语气和神态一如从前般乖巧,可是心却不再是从前那颗无暇剔透的心。
霍翕握紧了藏在衣袖中的拳头,一字一句地道:“你想在霍桢成亲之前害死老夫人,家中有白事,这门亲暂时就结不成了。”
霍瑛点点头,“不错,不过我不只是为了阻碍六妹的亲事,你的和亲大喜我也要一并拦下。”
看着霍瑛波澜不惊的脸,霍翕第一次感受到了内心里蔓延上来的绝望。这股绝望就像无数双由地狱伸来的手,紧紧捏着霍翕的心脏,冰凉又锋利的指甲刺穿了她的喉咙。她感到胸中疼得厉害,喉里干得发慌。她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一切色彩都不过是鲜艳的伪装,所有善意都是为了遮住狠毒而生的皮囊。如此看来,苜姑姑的冷漠与森严戒备倒更让人欣赏。
霍翕披上出门前若欢递上来的披风,将披风的毛领子裹在脸颊边,“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可你不该这么做。”
“既然知道,你就别说什么该不该的。我的六妹、七妹都抢在我之前出嫁了,若我只是没嫁出去便也还好,可偏偏是被人退了亲。这番屈辱,你哪里能懂。我是庶出,母亲没有地位,没人能在府里替我撑撑腰、说说话。爹爹与老夫人偏心于你,霍桢也有亲生母亲护着,我只能靠自己。”霍瑛语调平平,神情自若,仿佛丝毫没有情绪的起伏。
霍翕心中已是惊涛骇浪云涌风起,却也装作十分冷静,“你可是从未将老夫人当作过是亲人?”
“亲人?”霍瑛又拿起帕子,抿嘴一笑,“傻七妹,这世上哪儿有什么亲人。你看父亲从前多么疼你,可说和亲,还不是大大方方地把你送给了朝廷。”
霍翕装作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可其实霍瑛的这句话却正正中中地撞在了她心口上。
“苜姑姑,起来吧。”
“公主,我特意把老太太房里的人都召集在了这里,外面的人没一个知道此事的。就看公主您要怎么发落了。”
霍瑛眨着无辜的眸子,那表情既醇厚又善良。霍翕拉了拉披风的领子,打开了侧厢的门。夜已经凉透了,她的声音也变得冷冽了起来,“不用看我如何发落,找金海来吧。”说罢,她头也不回地浸入了那寒气逼人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