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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事不关己的悲与喜 ...

  •   夜半时分,若合轻轻地靠近霍翕榻边,压着嗓子问道:“公主可睡着了吗?”

      霍翕一动不动,回了她一个字:“没。”她回屋后,一直睁眼躺着,窗外的虫鸣声声与树枝摇曳吵得人无法入眠。

      “金海来了,说如果公主还未睡沉,想见一面呢。”

      “不见。你去和他说,不用顾忌我的情面,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是。金海还说,如果公主不肯见他,让我转问您一句,是否该告诉太尉?”

      金海是个细致的人,他知道霍翕与霍瑛素来要好,因而特意来问问霍翕可有什么交待,免得到时候若对霍瑛太不留情面,开罪了公主。

      “你告诉他,这是霍府上的事,我一个外人就不参和了。”霍翕此刻才彻底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就是个外人。

      若合将霍翕的话转告了金海,他果然也就不再来问了。

      第二日的成亲大典丝毫未受昨夜风波的影响。霍翕心想:“人情果然就是如此淡漠,再大的悲哀,也冲不散那些事不关己之人心头的喜悦。”

      三个丫头终于不再来勉强霍翕,只问:“公主今日可是要对外称病?”

      霍翕点头,“把病说重些,让他们这几日都别来烦我。今日苜姑姑仍留在老夫人那儿照看着,你们随霍府的丫头们一同去凑凑成亲的热闹吧。”

      “那可不成。您对外称病,我们却都不在身边照顾,反而跑去看什么成亲。这聪明人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猫腻。”若喜倒是很细心。

      霍翕慵懒地转了个身,“就让他们知道我是故意称病的才好。你们只管去吧,没人敢怪罪。”

      三个丫头踟蹰了良久,终是敌不过内心想看热闹的渴望,替霍翕生好了炭火、煮好了水,便打闹着去寻迎亲的队伍了。

      辰时一过,府外的礼乐之声缕缕飘来。霍翕用毛毯包住脑袋,那细丝般的乐声却仍能透过毛毯的缝隙传进霍翕耳中。管弦丝竹,节奏明快曲调轻盈,在霍翕听来却是呕哑嘲哳,难以入耳。她烦躁地从床榻上一跃而起,裹上披风,一头扎进早晨微凉的空气中,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满府的人此刻不是在霍夫人那儿,就是在大门口守着迎亲的大花轿,庭院幽深处倒显得比平日更加冷清。

      霍翕路过那日常季长跪过的青铜大缸时,听见缸里竟有喘息声。她凑上前、踮起脚,朝缸里望去,却见霍瑛穿着单薄的衣衫,正一动不动地立跪在缸里。原来昨夜金海问过霍翕后,就将此事禀报了太尉。太尉盛怒,却无暇治罪,只得先让霍瑛跪在这大缸中。

      霍瑛已不知这么跪了几个时辰了,她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两双纤细的大腿不住地打着颤,却仍旧不敢跪坐下来。她也许是太疲倦了,竟然没有察觉到霍翕正趴在缸沿上看着自己。霍翕在自己就要心生怜悯之前,赶忙跑开了。

      同是霍家女儿,有人在前庭风光待嫁,有人在后院受此酷刑。霍翕的心越来越痛,也越来越麻木。她只望快点逃离此处,逃离这纷繁复杂又不近人情的太尉府。

      掌灯时分,三个丫头叽叽喳喳地回来了。她们一见到霍翕,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今天见着的新鲜事告诉她。

      霍翕一抬手,抢先道:“我什么都不愿听,你们莫要开口。”

      丫头们就仿佛在狂奔中突然被人拦停了下里,心里只觉得堵得慌。霍翕又不留情面地补了一句:“从此以后霍府的事统统别来说给我听。”

      “公主,”若合嘟囔道,“这也是英统帅的事啊。大统帅对你那么好,难道连他的事你也不愿意知道了?”

      霍翕没有回答。

      红烛消残,彩灯暗淡,炮竹声歇,霍桢成亲的热闹劲儿很快便退了。如今,和翕公主和亲大喜成了霍府、乃至整个皇城的头等大事。

      可所有人都发现这几日和翕公主的性子比从前要更加冷了些,霍府中人来与她谈嫁妆、车队等事宜,她从来不亲自出面,都只派苜姑姑与他们衔洽。她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除了清晨时会去看看老夫人之外,其余地方一概不去。

      然而,霍翕心中并非当真哪儿都不想去。她想念她的田公子,自从和亲之事敲定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田承宁。他们之间有着一种令人丧气的默契,谁都不曾主动去找过谁。

      霍翕一想起田承宁,总是边哭边笑。他微扬的嘴角、飘忽的衣袂让她笑,紧皱的眉头、清冷的背影让她哭;他的承诺与坚决让她笑,可前路的艰险却使得霍翕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流。

      越是长久不见,她越感觉田公子就在身边。衣食起居间,她总能感受到那抹纯白的身影紧紧相随。她想自己恐怕是病了,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不过她也不想医好这病。

      这几日霍翕鲜少开口,可其实她有满肚子的心事想一吐为快,身边却无人能懂。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既无亲人,也无挚友,原来自己竟是孤零零地活在这座人生喧闹的长安城里。田承宁竟成了她与这座住了十几年的皇城间唯一的纽带。

      “公主,凤冠霞帔都做好了,今天宫里派人送来给您看看。我们方才都看过了,当真是宫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比霍六小姐出嫁时的行头强多了!”

      霍翕狠狠一瞪,若喜自知失言,缩着肩膀朝后退了几步。

      霍翕当真是听不得关于霍家的任何消息。“你们与苜姑姑看过便成了。我不看了。”

      若喜怏怏地答应了。她不知公主这究竟是怎么了,仿佛世上再也没有事能让她提起一丝一毫的兴趣。

      不过有些繁文缛节霍翕是躲不过去的。出发之日渐渐近了,她不得不进宫拜别皇上、太后与皇后。也不得不在府中见过霍太尉与霍夫人。宫中尽是规矩,府里全是客套,几天下来霍翕被折磨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

      最后一日,霍翕对苜姑姑说:“姑姑,我想再去街市上逛一逛。这么一走,估计此生都回不来了。”

      苜姑姑再铁石心肠,也终是答应了。不过,她仍旧派了三个丫鬟跟着,寸步不许离。

      长安街市车水马龙,与从前无异。霍翕却觉得街道有些破旧了,小贩的脸色变得干瘦蜡黄,道旁的草木似乎也稀疏了不少。摊贩上卖着的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是自己往日里最爱的,此刻看来全是些破铜烂铁,索然无味。她想起了达瓦老人与童达希木,想着去和他们道个别,却因为自己带着丫鬟,怕给他们带来麻烦,也只能作罢。

      霍翕兜兜转转,来到当时与常季长发生冲突的酒家。似乎平静的生活就是由此地开始被打破的。霍翕冷冷地看了看酒家门外挂着的彩旗,脚步不作半分停留。

      今晚是最后的家宴,霍翕不愿参加,但身不由己。

      室内灯火通明,霍翕不禁揉了揉眼睛。她不爱将灯点得这么亮。

      十几张案榻有序地摆放着,霍翕一时不确定自己该坐首席还是次席。

      太尉大手一挥,“公主请。”将霍翕请上了上座。

      霍翕也不推脱,利落地坐了下来。她多想让太尉对她说一句:“翕儿来,坐在父亲身边。”

      她的案上摆着烈酒,气味苦涩,有些冲鼻。太尉从前是不让自己的翕儿沾酒的,他说酒让人身体酸软、头脑刚硬,女子还是不要饮酒为好。

      “父亲可是要和女儿喝几杯?”

      太尉心头一酸,表面却装得客客气气:“公主请随意。有酒是礼是情,公主不必为难了自己。”

      霍翕拿起酒樽,一饮而尽。霍太尉想出言制止,却忍了下来,只好也拿起案上酒樽仰头尽饮。

      “公主,老爷,你们喝慢些,多尝尝菜。公主你多吃些,只怕从今以后再想要吃到家中的菜就难了。”霍夫人装模作样地抹着眼泪。

      霍翕被她的虚伪给呛着了,顿时没了胃口。她环顾四周,细细点了点人数,果然不见霍瑛,终于忍不住问道:“五……小姐她,没来吗?”

      霍桢抢道:“她被父亲赶到马棚里去做苦役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霍翕点点头。意料之中的结果,却仍旧让她的心又被狠狠地给冻住了。

      之后,霍翕便不太开口了。太尉拘谨,霍夫人做作,霍桢傲慢,霍翕不禁问自己:“这就是我的家吗?从前十几年难道都是这样的吗?那我又是如何熬过来的?为何此时多待一秒我都觉得如坐针毡?”

      “父亲,我有些累了,想回屋歇息去了。明日,还有漫长的路要赶。”

      霍太尉手中的银筷“当啷”一声落了地。他那双又糙又厚、能拉弓射雕、能提戟杀敌的手,此刻居然软绵绵的,连双筷子都握不住。“既然如此,公主请早些休息。长途跋涉恐怕难睡个安稳觉,还请公主今夜睡个安稳。”

      霍翕俯下身,替太尉拾起筷子,递还给他。霍太尉躬下身去,双手接过。

      霍翕深吸一口气,狠狠地将那筷子摔回了地上。屋内众人都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霍太尉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霍翕睁圆了眼,想把在眼眶中游荡的泪给兜回去。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激灵,咬着牙关道:“爹,我先回房了。明日再…..见。”

      太尉拱手而立,“公主请。”

      霍翕出了那房门,仿佛一个被活埋之人从坟墓中逃了出来。她贪婪地大口吸着夜里带点湿气的冷空气,空气里的水分吸入体内,被挤压成了泪。她一路狂奔,冲进了老夫人房里,赶走了钏儿和其他丫鬟们,然后伏在老夫人榻前,无声无息地疯狂掉着泪,直哭到四肢与头皮都发着麻,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吃力。

      久旱之后的大雨,总是来势汹汹又无止无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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