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诀别长安城 ...
-
三更天时,整个霍府便醒了。今日公主出嫁,他们得披星戴月地起来准备。霍翕此时正趴在老夫人床榻边沉沉地睡着。
“公主,三更了,该开始准备了。”苜姑姑在屋外唤道。
霍翕揉了揉浮肿的睡眼,坐起了身。老夫人房内被窗外的夜色染成了清灰色,飘舞的灰尘游荡于从窗缝透进房内的月光里,屋内的一切摆设都好似披上了一层轻薄又哀伤的纱。霍翕想:“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间屋子了。”
她将脸贴靠在老夫人面颊边,用哄孩子入睡般的呢喃软语道:“老祖宗,翕儿得走了。这十几年翕儿在这里过得很开心,没有遗憾。接下来,翕儿要到遥远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只要老祖宗能快些好起来,舒舒服服地、有人伺候地活着,即使不能再见,翕儿也十分满足。此生缘尽,希望下一世翕儿还能当老祖宗的孙女。只是下一次,翕儿希望能当上老祖宗的亲孙女。”说着说着,泪已打湿了她的衣衫。
霍老夫人仍旧昏迷不醒,无法感同身受这份生离之苦,霍翕因此感到十分欣慰,这样老夫人此生便能少流几滴泪。
“公主?”苜姑姑又催了一遍。
霍翕流着泪将老夫人与这间她无比熟悉的房间细细看了一遍,终于擦干泪,深吸一口气,走了出来。
霍翕顺从地配合着大家准备,像一只乖巧的傀儡任由自己身上的线被随意拉动。她头顶着重到扯得她头皮生疼的金镶玳瑁凤冠,耳戴夜明珠串起的耳坠,脚蹬丝履,身着绣满金线的赤色锦缎袍裙,腰间系着银丝腰带,深衣广袖,明艳照人。绛唇重点,脂粉轻施。
待得霍翕妆发衣裙整齐时,天已大亮。今日是个艳阳天,阳光照得霍翕更加耀眼。
“公主,您今天真美。”若合拍着手称赞着。
霍翕无谓地笑了笑,“今天的日出一定也很美。”
“您说什么?日出?不错不错,您今天就和那日出一样,又红又美!”若合笑道。
霍翕心想:“我怎能和日出一样。日出每日都能照到这里、照进长安,而我却再也回不来了。”
除了霍太尉以外,霍家其余人只能送霍翕到府院门口,因为霍翕的娘家人是朝廷,不是霍家。
霍夫人打扮得珠光宝气,拿着帕子不住地拭着眼泪,“公主此去定要多多保重。我与你爹爹会日夜思念你的。”
霍翕漠然回答道:“不用霍夫人您思念我。”她说这话之时,双眼却是盯着霍太尉的,言下之意自然是:你霍夫人不用思念我,但我的爹爹一定要思念我。
众人听她言语这般无礼,都不禁一愣。端的是霍夫人沉得住气,竟好似没听到霍翕的话一般,仍旧自顾自地流着泪。霍桢站在一旁,敢怒不敢言。
“父亲,可会想念翕儿?”霍翕睁着水汪汪地大眼,满脸期许地盯着太尉。
“不仅是我,大汉子民都会想念公主。”
霍翕摇摇头,“我只问父亲您,可会想念翕儿?”
所有人都屏息等着霍太尉的回答,就连霍夫人都忘记继续扮演那个悲伤的母亲,停下抽泣,直直地盯着父女二人。霍太尉这段时日对和翕公主的冷淡大家有目共睹,从前太尉对霍翕的宠爱大家也有目共睹,于是所有人都想知道太尉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霍太尉沉默半晌,眼眶突然红了,“我只盼你已对为父失望至极,对霍府也不会再有留恋。可现在你苦苦逼问,我又怎么还能装得下去,”他哽咽道,“我之前对你疏远,不过是希望你走时不要伤心难过,走后也不要费神想念,忘记我们,在匈奴好好生活。为父,却如何会不想念你啊!”这位铮铮铁骨的大将军,此刻如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柔软脆弱。
父亲原来是这样的良苦用心!霍翕扑进太尉怀里大哭了起来。太尉拍了拍她的头,泪也不禁流了下来。
霍翕哭得既悲伤,又释然,想来太尉应该也是如此。
街道一头传来整齐的马蹄声。有人高喊:“护送公主的队伍来了!”
霍翕一听,哭得更凶了,“父亲为何不早告诉翕儿!让翕儿多陪陪您,多和您说说话,不好吗?”
太尉喟然长叹,不知该如何回应霍翕的质问与自己内心的悔恨。他以为这样能让自己与霍翕少承受一些离别之苦,却不想反而让离愁别绪更加伤人。
田承宁身穿铠甲,骑着高头骏马,带着护送队徐徐行来。他远远看见一身红衣的霍翕,心莫名地如被烧着了一般灼热起来。他牵马走到霍翕身边,默默看着她在霍太尉怀里悲恸颤动的瘦弱肩膀,心里的灼烧变成了一种火辣辣的疼。
“翕儿莫哭了。父亲送你到城门口。”
霍翕渐渐停止了啜泣,她回头看了看田承宁,眼神变得坚决了起来:“父亲,女儿不孝,不能陪伴在身边。此去山高水远,再见无期,还请父亲好好保重。女儿定会日日牵挂,时时想念。”
霍太尉方才止住的泪水又涌了出来。霍翕跪地,认认真真地对着霍太尉磕了三个头。太尉含着泪,只是不住地点头。
霍翕磕完头,欲起身。苜姑姑连忙上前搀扶,却不想霍翕身旁出现了另外一双想要扶起她的臂膀。苜姑姑一愣,朝那人看去,却是田承宁。
霍翕在伤心之际,不曾多想,自然而然地握住了田承宁的手。她只觉心里一踏实,可苜姑姑、霍太尉、霍夫人与霍桢见此情景,却着实大为吃惊。霍夫人惊得连舌头都僵直了,磕磕绊绊地对霍太尉说:“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不要姑姑扶,反而……反而……”
“好了,你们回去吧。我送翕儿去了。”霍太尉不耐烦地打断了霍夫人的话。
此时霍翕虽已站起了身,但仍旧抓着田承宁的手。苜姑姑连忙上前将霍翕的手扯了出来,“不敢劳烦田将军,我来扶着公主。”
田承宁大方一笑,“请公主上车辇”。
苜姑姑生怕田承宁再上前来扶,忙喊了若喜来帮忙,不给田承宁留有丝毫空隙。
田承宁掀开车上帷幔,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霍翕对他轻轻一笑,却并不言谢。
她回头看了看太尉,看了看霍府,看了看头顶的阳光,决然地上了马车。此刻她心里是痛苦不堪的,却也十分舒畅坦荡。与父亲之间的误会总算理清了,她终于是心中不再有郁结与遗憾。
车行到长安城南门前,皇上与一众亲贵已候于城楼之上。霍翕下车,朝着城楼拜别。
英朔站在皇上身后,静静地看着阳光下光彩夺目的霍翕。世界在他眼中突然暗淡了下来,所有人瞬间无影无踪,只剩他和霍翕二人。他见霍翕身穿红袍,满面微笑,盈盈走来,袅袅下拜,这一切仿佛都是为他一人而做。
可惜,最后她却上了马车,滚滚朝城外奔驰远去。陪在她身边的,始终是她心心念念的田公子。世界亮了起来,身边之人又开始喧闹。英朔心想:“这样其实很好。这样也许最好。”
护送公主的队伍离开长安城,一路朝西北而进。待到身后的长安城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田承宁悬着的心才略放宽了些。他不能把霍翕送进匈奴,前路定有一场暴风雨不可避免。但他一定要熬过这场风暴,带霍翕安然离开。
霍翕坐在马车里打着瞌睡,对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一无所知。苜姑姑陪她坐在帷幔中,若喜若和若欢三人一起坐在紧跟其后的一架小马车中。
“公主累了,睡会儿吧。”
霍翕掀开帷帐,看了看不远的前方正挥鞭策马的田承宁,红着脸笑了笑,“我不睡。”
行了几个时辰后,已进入鲜有人烟的村野地带。田承宁拉紧了手中的缰绳,小心地跟在霍翕马车边。
“霍姑娘可累,要不要停下休息?”
苜姑姑每每听到田承宁喊公主为“霍姑娘”便要紧紧皱一皱眉。
“田公子定,我不累。”
田承宁点点头,“那便歇息一会儿吧。离驿站也不远了。”
霍翕欣然同意,正待下车与田承宁多说几句话,田承宁却扔下句:“我去看看跟在后面的陪嫁品。”便扬长而去。
霍翕心中不悦。这儿离皇城如此之近,和亲队伍又浩浩荡荡,怎会有山匪如此胡作非为,莫非田公子不愿和自己说话?她闷闷不乐地斜趟在车内,对苜姑姑道:“我此刻累了,要睡会儿了。”
昨夜三更天就起了,霍翕现在的确是累了,因此她才倒下,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听见兵刃交接的铿锵之声。这一定是个噩梦。但尖锐之声越来越清晰刺儿,霍翕猛然惊醒,仔细一听,果然有打斗声从队伍后方传来。
她跳下车来,见苜姑姑正站在车边伸长脖子向后张望。
“姑姑,这是怎么了?”
苜姑姑摇摇头,“不知道,也许是有山匪,打起来了。公主不必惊慌,田将军会料理好的。”
霍翕一听,立马朝后跑去。苜姑姑正待阻拦,霍翕却已跑出老远,苜姑姑忙跟着侍卫拔腿追去。
队伍后方一片狼藉,放陪嫁品的箱子大多被打翻在地。箱锁都被撬开了,其中各式各样的名贵宝物赤裸裸地曝露在外。霍翕一惊,难道真有这样不长眼的山匪竟敢在长安城边、光天化日下抢夺朝廷送给匈奴人的东西?
不过她还无暇细想,此刻她满心都是田承宁的安危。焦急地寻找了片刻,霍翕总算找到了在人群中傲然而立的田承宁。她急忙奔到他身边,上下打量一番,见他白衣纤尘不染,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田承宁见到霍翕,脸色却反而沉了下来,厉声道:“你回马车里待着!”
霍翕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对面一人阴阳怪气地道:“哟!田公子竟然敢用这样的口气对公主说话,公主殿下,您就不生气?”
霍翕抬眼一看,此人居然是常季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