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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顾惜朝洗了把脸,扣好军装的领口,扶正了肩章。
      一个月之前,他还是身处前线的少将;他一往无前,他无所畏惧,他能够有条不紊地靠着自己天赋的军事才能守住阵地——直到那一场刺杀。
      现在的他,懦弱,迷茫,龟缩在租界里,上任一个莫名其妙的文化审查官。
      因为他此刻哪怕是摸到枪,手臂都会颤抖到痉挛。
      办公室的门被敲了两下。
      顾惜朝神色一肃,走出盥洗室,在椅子上端正地坐好:“进来。”
      一个高个子青年推门而入,他穿了一件藏青色的长衫,配着米色围巾,鼻梁上还架着时兴的金丝眼镜,进了门很有修养向顾惜朝欠身:“您好,我是连云剧团的戚少商,先前同您约定过会面的。”
      在顾惜朝看来,这个叫戚少商的人这种文质彬彬的形象跟他之前的猜测相去甚远,但他很好地掩藏了自己的惊异,从办公桌上翻出一个剧本递给他:“这个,就是你写的戏?”
      剧本封面上大大地写着戏名《抗日神侠之力战东山》,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戚少商看了一眼剧本点点头,笑着问顾惜朝:“头一次见您,还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呢。”
      他这么笑的时候脸上会出现一对酒窝,显得人都年轻了几分,叫顾惜朝看得有些不高兴:“你记住我是文化审查官就行——你的戏要想上演,先得过了我的眼。”
      “明白,明白。”戚少商点头应和,但是半点没听进去,“您是文化审查官,我是剧团的编剧,我们很是应该互通姓名的嘛。”他自说自话走上来,靠到顾惜朝面前,两个人只隔了一张办公桌,戚少商还把身体往顾惜朝那里凑了凑,说话也不那么文绉绉了:“既然审查官先生已经知道我叫戚少商了,那就该您把名字讲给我了。”
      顾惜朝听他话语里带出了几分无赖,反而心里不那么膈应。毕竟他做事认真,既然约了戚少商会面,就仔细看了戚少商递上来的那个剧本,谁知里头讲了一个侠士投宿山野人家遇见日寇屠村、一人一剑干翻整支日军小队的扯淡故事,剧情浮夸,用词粗俗,叫顾惜朝一心认定这个编剧十成十是个肚子里没墨的莽汉,只可惜了“少商”这个名字起得还不错。
      ——结果一照面却是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笑起来还有酒窝。
      不过这人也就装了刚进门那一会儿的良好青年,不一会儿就原形毕露,匪气十足地纠缠顾惜朝:“审查官先生,你姓顾?名字呢,一起告诉我呀。”
      “你倒是会看。”顾惜朝拿起桌子上刻了自己姓氏的杯子,抚摸了几下,忽然把它重重摔在戚少商脚下,瞬间碎陶四溅:“顾惜朝。”
      戚少商被他突来的杀气吓了一跳,不由地退开一步,收敛起来。
      “我的名字已经说了,”顾惜朝很是满意,眯着眼睛叩叩桌面,“现在可以开始说你的剧本了?”
      “可以,可以。”戚少商又挂上笑脸,“您觉得我这个剧本怎么样?”
      顾惜朝反问:“你觉得呢?”
      戚少商斟酌着词句:“我觉得还是不错的,当然还是有一点瑕疵……剧本塑造了一个乱世英雄,很符合最近新下达的文化管理条例要求……嗯整体还是可以的,很积极正面……”他看着顾惜朝的脸色,越说越没有底气。
      果然,顾惜朝嗤笑一声:“还是可以的?”
      戚少商:“这个本子我们团里串过戏,效果的确不错……当然,要是顾审查官您有建议,我可以马上改的。”
      “要我说,你这个剧本……”顾惜朝伸手翻了翻,“倒是不必改了。”
      戚少商神色一振。
      “直接重写!”顾惜朝黑着脸猛地一拍桌子,“这里头都是些什么?一派胡言,不知所云!你看看这段:侠士嚷着‘管他长枪短炮,不及我一身正气’就空手撕了两个全副武装的鬼子!你的演员还觉得效果不错?”
      戚少商惙惙道:“这个侠士吧,是我演的,我觉得这样很能表现精神力量的奇迹……”
      顾惜朝吃惊:“你自己写、自己演?你们导演就没意见?”
      戚少商更不好意思了:“其实导演也是我……”
      “连云剧团是吧?你们这是什么草台班子!”顾惜朝摔了剧本,“你这种样子,你们团长也放心让你带戏——等等,该不会团长也是你吧?”
      “你怎么知道?”戚少商谦虚道,“其实没什么,不想当演员的导演不是好编剧嘛!”
      顾惜朝指着戚少商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全、部、重、写。”

      “您要我重写,总归得有理由吧?”戚少商并不是个乖乖听话的主儿,顾惜朝话说得不留情,他也跟着生硬起来,“要不下次重写了本儿,您还是看着不顺眼!”
      顾惜朝倒不太在乎他态度好不好,既然被问了就一一说明:“你这个剧本,太假,先说你这个侠士,我就先认同你这个‘武功’的设定好了,但是他练功夫跟娶亲有什么矛盾?童子功不能破身啊?”
      戚少商:“主要是为了跟已经嫁了别人的未婚妻在小村子里重逢时候有戏剧冲突,不然太平淡……看客不会在意这个不成亲的理由合不合理的。”
      “哦,我在意。”顾惜朝继续说,“然后你这个侠士,一个人把几十个日本兵全杀了,毫发无损?”
      “他会武功嘛!而且杀鬼子的这一段我们剧团特意排了一个群舞来表现,特别有新意,有感染力。”
      “群舞?”顾惜朝手一点,“你演示演示。”
      戚少商震惊道:“我?现在?”
      顾惜朝颔首:“你不是说,有新意?有感染力?总得拿点实际的出来让我信你吧?”
      戚少商踌躇了一会儿,终于点头:“那我就跳我的那一段儿……您这儿有没有什么长一点的、类似棍子的东西?”
      顾惜朝不明所以,去书柜底下摸了一条椅子腿给他:“别弄坏了,回头修椅子还得用它。”
      “知道。”戚少商把椅子腿在手里颠了颠,估计好分量,抬手就摘了眼镜,扔开围巾,开始解长衫的扣子。
      “你作什么!”眼看戚少商片刻间衣襟里就露出白花花的皮肉,顾惜朝慌得跳起来去看门有没有关好,“光天化日,脱什么衣服!”
      “我得跳舞啊!”戚少商很无辜,“穿着这么长的,步子都迈不开的!”
      顾惜朝深吸一口气:“那你里头就不能再穿一件,这,这像什么话!”
      “你慌什么,都是男人,打个赤膊怎么了。”戚少商看他紧张有点好笑,“谁知道来你这儿得脱衣服,天快回暖了,里头再穿得多热?”
      “那你还戴个围巾!”顾惜朝低声斥责他。
      “我还不是想打扮得文雅一点儿,好给你这个新来的审查官留个好印象?我还特意弄了一幅眼镜来戴呢,在我们剧团,这可算价钱挺大的道具了。”
      顾惜朝说不过他的歪理:“行了,行了,不要你跳了,把衣服穿好。”
      “不行,开弓没有回头箭,脱都脱了,我是一定要跳的。”戚少商把他按到椅子上坐好,“顾审查官,您好好欣赏!”

      顾惜朝捂着额头,看着戚少商赤着上身,举着那条椅子腿,在他的办公室里耍了一套剑法;当然他还是加入了一些舞蹈动作的,但是这种融合并不突兀,反而使挥舞着椅子腿的戚少商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侠士,面对千军万马浑然不惧。他的裸露的肌肉在发力时清晰地鼓动与起伏,使这种舞蹈跟女孩子们的演绎截然不同,带着奇异的美感。
      顾惜朝看得有些怔忡。
      戚少商轻轻喊他:“顾审查官?顾惜朝?”
      椅子腿当一声被搁在地上。
      顾惜朝回过神,又板起脸:“行吧,这一段容你保留,但是!”
      戚少商洗耳恭听。
      “还是得重写!”顾惜朝不改初衷,“你这个剧本,把战争描述得像儿戏一样,我不为难你直接说,你要写这个侠士一人挑了土匪窝也好,独身打死山中狼也罢,就是不要写战争。”
      戚少商直视他的眼睛:“但是我就是想写战争,我之所以把这个剧本写得通俗易懂,是想把战争演给民众看,好让他们知道不必那么惶恐,那么绝望,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靠着空手撕鬼子告诉他们有希望?”顾惜朝冷笑,“你知道我调任这个文化审查官之前在哪里?在前线!我手下的兵,全是能扛枪能拿刀的好手,你猜猜他们死了多少?不要说一命换一命,有时候十条命换一个他们也去——你们这些活在租界安全区里的人,知道什么叫战争?
      戚少商试图安抚过于激动的顾惜朝:“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想回避战争的残酷,正是因为战争如此残酷,我才想排一出能够振奋人心的戏……”
      “靠着不能娶亲的童子功振奋人心?”顾惜朝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调任?因为我不能拿枪了,在沈阳的时候,上面要我退兵,你猜怎么样?”
      戚少商抓着他的肩膀,抿着嘴说不出话。
      “中国人,来杀我的是中国人!”顾惜朝向着戚少商轻蔑地笑了,“你说说,希望在哪里?在你异想天开的剧本里?”
      顾惜朝说:“我知道你们这些搞艺术的,总觉得自己了不起,写一个戏、一篇文章就觉得是振聋发聩,能觉醒大众了。”
      “戚少商,我告诉你,在实打实的战争跟死亡面前,艺术,什么都不是。”
      戚少商吸了一口气:“好吧,我会回去重写剧本的。但是我还是要说,你这么想不对。”
      顾惜朝不屑地哼了一声。
      戚少商突然摸上了顾惜朝的右手,按着皮肤底下的骨节,一寸寸向上摸到手臂:“它是完好的,你不能拿枪,是心里面的缘故吧?”
      “那又怎么样?”顾惜朝甩开他的手掌。
      “我跟你赌,”戚少商说,“我跟你赌,艺术,是战争和死亡都不能毁灭的,它能让你重新拿起枪。”

      戚少商离开以后,顾惜朝沉默地坐了很久。
      他也曾在戏文里看到过,有的人伤心过度的时候,身体会教他忘记伤心的原因,好继续活下去;可是事情发生这么久,顾惜朝非但没能忘记,反而对那些场面的回忆越来越清晰,细节越来越详实。
      难道说他还不够伤心?
      可是他觉得心都被搅成一团烂肉了。
      晚晴,晚晴。
      他虽然看不上戚少商那个胡编乱造的剧本,但是却在这个时候不由自主想起了里头一句台词。
      那个侠士在曾经有个美貌的未婚妻,两人在战火中失散,在那个村落中重逢时,那姑娘已经嫁为人妇。
      “真情可感,往事难追……”顾惜朝独自坐在黑暗的阴影里,喃喃自语。
      剧本的最后,侠士拯救了姑娘的村庄,孤身再往前路而去。
      可是顾惜朝没有前路。
      没有方向。
      没有信仰。
      他失去了曾经拥有并坚信的一切。
      他没能拯救他的那个姑娘。
      却要因为对她的承诺苟延残喘。
      他一个字都不信,戚少商能把他从这种绝望里拉出来。
      用那种所谓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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