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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   隔了几天,戚少商带着新写的剧本再度来访。
      他这次不穿长衫了,套了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衣,领口缺了两粒扣子,袖子也挽得高高的,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进门就跟顾惜朝解释:“今天在剧团里搭台子,没来得及换衣服。”他把那个油纸包跟剧本一道放在顾惜朝桌子上:“过来时候正好赶上尤知味家的豆沙团子出炉,你刚调任过来,没尝过吧?”
      顾惜朝盯着那个纸包:“怎么,对自己的剧本这么没信心,打算贿赂我?”
      “几个团子也算贿赂?”戚少商擦一把额头上的汗,“你是先吃团子,还是先看剧本?”
      “编剧先生,我觉得你应该还记得我是审查官?把这些个不相干的东西拿走。”顾惜朝冷冷抽走剧本,趁戚少商不注意悄悄咽了下口水。
      油纸包密封性该死地差,办公室里全是豆沙团子的甜香。
      戚少商也不拆穿他,自行找了个姿势,靠着看他读剧本。
      不大的房间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顾惜朝翻动纸页时轻微的声响搅动着五月里和煦的晨光。
      这样的气氛,并不像两个初识的陌生人,却好像是旧友重逢。
      没有来由的感伤与悸动。
      等到顾惜朝手里的剧本终于翻到结局时候,戚少商已经凭着这种悸动在脑海里诵读了无数诗歌,等他们的视线相会时,他已经按捺不住,把原本打算隐瞒到底的事情脱口说了出来:“我,这几日里,打听了你的事情。”
      “什么?”顾惜朝眉头一跳。
      “我听说,你原本是少将的,因为在东北时候不肯退兵,傅宗书派了他的亲随去劝你,结果半夜却一齐动手要杀你……你的未婚妻替你挡了一枪,从此你就没有消息了。”戚少商低声说,“卷哥,雷卷,跟我说,他们都以为你也同她一齐去了,没想到是在这里做了文化审查官。”
      大概是这个伤口一直在溃烂疼痛,被戚少商突然触碰时,顾惜朝并没有觉得特别地悲伤与愤怒,他的反应居然是下意识地问戚少商:“你一个草台班子的编剧,也认得雷卷这样的军火贩子?”
      “我从前也在小雷门的,后来因为学这些,跟卷哥闹翻了。”戚少商指了指顾惜朝手里的剧本。
      “莫非你就是雷卷那个看了女学生们一出话剧就卷铺盖跑了的小老幺?”顾惜朝抖了抖剧本,“那难怪雷卷肯多嘴,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他还讲,顾惜朝是难得的有本事的人,就这样埋没,太可惜了。——我不是因为女学生才跑的,我是真喜欢话剧。”
      顾惜朝似笑非笑:“这话可不像雷卷说的。”
      戚少商抓了一把头发:“好吧,卷哥光跟我讲了你是怎么有本事的,后面一句,是我自己想说的。”
      “你才听了雷卷几句话,能知道我什么。”
      “我还看了别的,所有的,报纸上只要提到你的,哪怕是沾了边的一句话,我都看了好几遍的。”戚少商情不自禁向他走过去,几乎要摸上他的脸颊,“我一见就知道,你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顾惜朝微微侧头,避开他的手掌:“所以你就写了这样一个剧本?”

      戚少商的新剧本依旧讲了一个侠士拯救村庄的故事。但是美貌的未婚妻没有了,他在村子里遇见的是一个受伤的军官,他们两个一见如故,结为异姓兄弟,然后一同击退了前来追捕军官的敌人。
      “我想了一下,那个未婚妻的设定的确很不合理,就换成了这个军官来增加故事的戏剧性,”戚少商解释,“而且军官是专业的,懂战略,他们两个一块儿打胜仗不但更加实际,而且特别能打动观众——我们串戏时候,到了最后侠士跟军官互相搀扶着回到村庄那一段,好几个兄弟都激动地哽咽了。”
      顾惜朝不吃他这一套:“你打听完我的私事以后,是有了什么误解?先不提你那什么豆沙团子的贿赂,这个军官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反复在旁白里强调他姓顾,二十八岁,脸上肉乎乎?”
      戚少商:“重写剧本时间太紧张,我想到你才思如泉涌,这又不是大事,去看剧的观众也不认得你。”
      顾惜朝大怒:“那你怎么不写这个侠士姓戚圆脸带酒窝?”
      “好主意,我回去加上。”
      “……算了,只许提一次;‘肉乎乎’那一句去掉。”顾惜朝怏怏地妥协,“但是番号给我改了,我的部队还在呢,逃了的只有我这个将领。”
      戚少商看他神色不对,恍然觉察自己的剧本里有些设定很不妥当,只好补救说:“并不是你成心想逃的,你也是……”
      “不止这里不行,”顾惜朝打断他,“还有这里,侠士也是老江湖了,突然见到一个身上带伤的人持枪指着他,怎么就一下子认定这是个好人?要是这戏真这么上,看了的人也学了这一套,还不要去把跑进山里的间谍统统救起来?”
      “这个剧本里有解释呀,你看下面几句,侠士讲:‘我就知道我们是知音,毕竟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跟看见自己一样,咱们的灵魂是一样的。’他们这叫精神共鸣。”戚少商特意把这一页翻出来,指给顾惜朝一行行看,“这要是个间谍,侠士一见面就能觉得这人心思龌龊,当场就能给他结果了,哪里会叫军官拿枪指着这么久?”
      顾惜朝又仔细读了读这一段,还是有异议:“看一眼就精神共鸣,这也是武功?”
      戚少商旁征博引:“这是传统文化!就跟当年伯牙见子期,高渐离送荆轲一样,他们不说话,弹一下琴就都懂了。”
      “但是你这里连琴都没弹……”顾惜朝嘟囔着,又把剧本翻过去几页,“还有这个,老问题了,太假!你这个侠士上去空手撕鬼子,军官在边上放冷枪,就不怕打错人?”
      “这个真是武功!”戚少商道,“前面旁白里还能加上军官枪法百步穿杨!”
      顾惜朝继续挑刺:“军官叫人在村口拿柴火摆了个阵,敌军就过不来了?”
      “这也是有据可考的,当年诸葛亮也有个八卦阵……”戚少商说着说着看顾惜朝咬着嘴唇不高兴的样子,话一转就改了调子,“不过他是在话本小说里摆的,这一段我回去改,让军官用现代化的军事思想来阻击敌人。”
      顾惜朝点了点头:“大概就是这个思路,其实还有很多别的地方,时间仓促我来不及细看,你下次来的头天夜里先把改好的剧本递给我,我好做好标记返给你。”
      “知道了。”戚少商说着,去把剧本从顾惜朝手中抽出来,收回自己怀里。
      他们的尾指不经意间互相碰了一下。
      戚少商说:“豆沙团子我给你留着,还有点温,听卷哥讲,你不是个会爱惜自己的人。”
      “戚少商,”顾惜朝问他,“你怎么把那句台词去掉了?”
      “哪句?”戚少商一时摸不着头脑。
      顾惜朝摸了摸那个装着豆沙团子的油纸包:“那一句,‘真情可感,往事难追’。”

      豆沙团子很糯,很甜。
      顾惜朝想,戚少商大概的确是好好打听过他,毕竟他喜欢豆沙团子这个事情不是有很多人知道,大多数人都以为他平日里都是买给晚晴的。
      他拿了一支笔,轻轻在纸上写了“晚晴”两个字,端详了一会儿,又在前头添上一个“傅”。
      多讽刺,晚晴是傅宗书的女儿。
      傅宗书因为他不肯退兵派人来杀他。
      晚晴为了救他不惜搭上性命。
      她的遗愿是要他跟傅宗书和解。
      不恼。
      不恨。
      这怎么能做到呢?
      除非顾惜朝再也不能拿起枪。
      在晚晴身边的时候,顾惜朝可以控制住自己,做一个谦谦有礼的儒将;现在晚晴不在了,他几乎不知道怎么抑制胸膛里流窜的种种狠毒的情绪——或许他本身就是一个狠毒的人?
      他其实还是想再看一遍戚少商那个剧本的。
      他想看剧本里那个姓顾的军官是怎样在绝境中遇到一个能与他倾心相交、携手共进的知己,想看他们两个是如何同村民们一道庆祝胜利,想看军官伤好以后是怎样意气风发重回前线。
      即使知道这只是戚少商笔底的一个故事,他还是很向往。
      他居然被一堆文字鼓动了。
      他还是想拿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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