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泡我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覃琴琴

28、接二连三的麻烦（三）

　　父亲的公司被收购之后的那一个月，十五岁的瞿佳一直窝在家里，原本和初中同学们约好了要去夏威夷度假，眼下也只能告吹，她退掉了机票，以“身体不舒服”搪塞了前来询问的朋友。七月已经很热，她把窗帘全部拉上，房间的空调开到22度，然后用棉被裹住自己，一睡就是十二个小时。睡不着的时候，瞿佳也不愿意起来，宁愿侧躺在床上，用平板电脑看一整天的电视剧。

　　要是放在之前，保姆肯定要敲她的门了，她心情不好时总不喜欢吃饭，保姆只好多做些她喜欢的菜，不厌其烦地轻声问她“小姐饿不饿？”直到她愿意从房间里，保姆才会满心欢喜地把早早就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来。那个时候她有很多选择，起码桌上的盘子能有七八个，她想吃哪一道就吃哪一道，可这种当时看来不值一提的幸福，她再也感受不到了。

　　饿了五天，瞿佳只喝了几瓶牛奶，还有果篮里保姆留下的几个苹果。她穿着薄薄的丝绸睡裙，抱着空掉的玻璃罐子，七百平方米的别墅里，只有她孤孤单单一人。保姆已经被辞退，负责修剪院子里花草树木的园丁，还有每天开车接送她去任何地方的司机，也都被辞退了，她的父亲，再也养不起这样的闲人了。

　　说起来，她也算是个闲人吧，毕竟父亲现在连她的吃穿都顾不上了。前天夜里，她看厌了电视剧，百无聊赖地开始扫读当天的新闻，不小心在经济版看到了……父亲的名字。公司被收购，家产被搬空，甚至连发妻都与他签署了协议，带走了他仅剩的私人财产。瞿佳心里郁郁，倒不是因为这篇新闻的内容如何，她只是觉得撰稿人的心思很恶心。为了博眼球，连别人的家事都能拿出来调笑一番。更何况，她的生母并不是父亲的发妻……的父亲发家之后才娶的，比他小了整整十二岁。

　　从床底下找出电子秤，瞿佳站了上去，数字迅速上升，定在了44.50kg。她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和大腿，的确比刚毕业的时候瘦了许多。拍毕业照那天，她特意把校服裙子改短了五公分，陆竑锐似乎发现了，还在与她擦肩而过时，坏心地说了一句“今天风很大哦。”她羞得满脸通红，但还是不住地在心里期待着，要是自己的腿能再细，再白一点儿，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想的会不会是……“她真好看”之类的呢……

　　想念自己喜欢的人实在是耗费体力，毕竟脸红心跳呼吸加快，连血液都好像被加热了一度。瞿佳饿得有些头晕了，咬咬牙，总算打开了手机。15个未接电话，20条短信，企鹅里的未读消息都已经冲到了99+。她一一地看过，却始终没有看到陆竑锐的……肚子更饿了，瞿佳把那些关心问候的话语扔到脑后，点开了外卖软件。

　　一个月后，这栋别墅成了父亲债主的东西。她被父亲接到了另一个住处——开发区旁的一栋居民楼，三室两厅，空荡荡的，只有简单的装修，和几样必须的家具。父亲好像忙得很，让人把瞿佳的东西都搬进了房子，就匆匆离开了。瞿佳对着堆满了客厅的她的东西——数百本书，十来个大小不一的泰迪熊，还有她的衣服鞋袜甚至冬天用的帽子和手套，角落里放着三个限量版的双肩包，其中一个是她最喜欢的浅蓝色……她曾经深深喜欢过的东西，现在却被随意地摆放在地板上，如同一个个醉的不省人事的流浪汉，颓靡地瘫倒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被来来往往的路人睥睨着……生活发生巨变的一个月后，她第一次放声哭了出来。

　　之后的几年，瞿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胖了起来，好像前一天她还是个纤弱的少女，柔软得像是春天的杨柳，今天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猛然变作了一颗被晒干的罗汉果，黑黢黢圆滚滚，蒙了一层薄灰的外壳一压就碎。她的自卑随着体重巨增，高中毕业的合照上，她已经胖得有两个人那么宽了，女生们都不愿意和她站在一块儿，她只好灰溜溜地跑到了最旁边。听见她们小小声的议论，瞿佳的笑意越来越勉强。

　　对着镜头，年轻的男孩女孩们浑身都是朝气，只有她，含胸驼背，两只手交握在腹前，像是个即将被处刑的犯人。后来她用黑色的签字笔把照片上自己的脸涂掉了，就好像她的青春，被浓厚的阴影盖了个彻底。

　　“那种感觉，你不会懂的……”瞿佳的肩膀颤抖着，眼睛里的泪却怎么也没落下来：“我再也读不起私立的贵族学校，可新认识的同学又都不喜欢我，我也不敢和她们搭话，每天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每次的体育课，对于我来说都是酷刑，坐位体前屈我连膝盖都摸不到，俯卧撑一个也做不起来，还有八百米，立定跳远——连老师都在笑我，她们更是如此……男生们也在私底下给我取外号，我讨厌他们所有人。”说到这里，瞿佳吸了吸鼻子，忽地又笑了起来：“高一的时候，倒还有很多初中同学来联系我，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近一些的地方旅游。她们真的很照顾我的感受，知道我现在不如从前，连经费都压到了最低，可我没办法答应下来。我和她们，已经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无论是读的学校，接触的人，还有……还有钱，我没资格和她们站在一起……”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瞿佳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却还是倔强地咬着嘴唇，不想让自己的哭声泄露出去，仿佛死守着自己仅剩的尊严。

　　崔雪真没有说话，只是像两人第一次相对着坐在这里时那样，抽出了一张餐巾纸，递给她。胡乱地擦了一下脸上的汗和泪水，瞿佳的表情变得坚强了一些，但声音还是有些嘶哑：“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我喜欢的人。他还是这么优秀，高中的时候跳级，读了两年就考上了大学，依旧是学校里最让人憧憬的人。我对他的感情也没有变，这一切都和最开始的时候一样。只是我自己，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我不想这么自卑，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瞿佳。”崔雪真忽然开口，眼眸也抬了起来，极其坦诚地对上了瞿佳的脸，口吻是少见的严厉：“你的确不该这么自卑。不过我想问的是，这些心事，你有和谁说过么？”瞿佳没有回答，不过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了崔雪真答案——十年过去了，瞿佳没有交到新的朋友，又和从前的圈子断了联系，父亲顾不上她的心情，母亲也没有再回来看过她，她一个人死扛着这些重担，直到今天，才松了口。

　　微微撇过头，瞿佳有意在避开崔雪真的眼神，但崔雪真没有像平常那样，体贴地顺从别人的感受，她的眉毛反而皱得更紧，嘴上的话也没有停：“可能我说话比较直吧，你如果觉得我说的不对，可以当做耳旁风。我没有要贬低你的意思，关于你的过去，我也觉得震惊觉得难过，你的确承受了很多别人承受不来的事情。但是，如果你一直留在过去里走不出来，我——”

　　瞿佳猛地打断她，歇斯底里地反驳道：“学姐这样说我，那你自己呢！你难道就从过去里走出来了吗！”她的声音有些大，好在现在店里的客人不多，只有在柜台算账的一个服务员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崔雪真被这句话激得脸都红了，但还是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尽力平和地继续道：“瞿佳，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那件事情我的确是一辈子都忘不掉，但是，忘不掉代表走不出来。”她知道自己说的有些颠三倒四，但此刻已然来不及编织好听的话语，心直口快反而更能展露自己的本意：“我虽然不了解他的近况，但是我知道他已经有家庭有孩子，我不会原谅这两个人，但也不会因此诅咒他们，并且用这种负面的情绪来折磨自己。被身边的人非议嘲笑的感觉，我也体会过，生活的巨变，所有人都遭遇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你的确承受了很多，但这并不是特别的，你也不该把自己看得太特殊。”

　　看见瞿佳的嘴唇动了动，崔雪真以为她要说些什么，所以暂时刹住了话头，可瞿佳却没有开口，而是深深地垂下了头，眼泪啪啦啪啦地落下，浸湿了铺在玻璃桌面上的淡粉色餐巾。

　　“你说你配不上陆竑锐，我想，他心里绝不是这样想的。配不上的东西都是拿物质来衡量的，而感情从来没有配不配得上一说，告白的失败不是因为你的感情，而是因为，你的行为。”点到即止，她没有再说下去，瞿佳完全可以猜到到她未宣之于口的那些话。她做的事情，的确不光彩，无论是偷偷跟踪陆竑锐，打探他的隐私，还是扯谎，强行搅乱了他们的生活，她甚至在听到陆竑锐说出他喜欢崔雪真这件事之后，产生了许多恶毒的念头……再加上刚才，她疯了一样地质问崔雪真……这样的她，即使换一副皮囊，也还是招人厌恶的吧。

　　崔雪真没有要逼迫她立刻开口的意思，而是再抽了两张餐巾纸，轻轻放在了她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