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无绝》柚芒

51、相思铃

　　正月二十九号。晴。无云。

　　“相思姑娘，奴婢们来伺候您洗漱更衣。”一个青衣丫鬟站在门外轻声说道。
　　她的身后还跟了几个端着用具衣物的丫鬟。
　　“嗯，进来吧。”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响起。
　　那青衣丫鬟便轻轻推了门，带着身后一众丫鬟走了进去。
　　阿长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无奈的看了看伺候她洗漱更衣的丫鬟们，轻轻摇了摇头。
　　她本来不想的。而且她也不习惯。
　　她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从小过惯了苦日子。如今这般待遇，倒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只是她们一直坚持这样，说什么尊卑有别。不管她以前是什么身份，现在却只是她们的主子，所以这礼数就是万万少不得的。
　　她拗不过她们，也不忍拂了她们的好意，就由得她们来了。
　　“相思姑娘，大公子刚刚差人说今日不过来了。”一个从外面进来的丫鬟福身说道。
　　阿长闻言心里不免一时有些失落，他昨日也没过来。
　　随后又释然一笑，他肯定有什么事要做。他那样厉害的一个人，怎么能天天围着自己转呢。只要他心里有她就够了。
　　她所能做的，就是在他身后默默的支持他。
　　想到这里，她有些脸红却又笑得明媚。
　　“九儿，我们午后去街上转转吧。”阿长转头朝着那青衣丫鬟说道。
　　“全听姑娘的。”那青衣丫鬟福身道。

　　虽说已到了月末，但毕竟还在正月里，带着些残余的年气儿，街上还是比其他日子热闹了不少。
　　阿长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特地着了轻纱遮面，身边也就带了九儿一个丫鬟。
　　要说这阿长的长相，确实说不上天姿国色风情万种。她完全属于那种扔到人群里一眼望不到的模样。
　　只她那一双琉璃秋水般的眸子却是分外的摄人。颜如玉当初就差点儿被这双眸子惑了心神。
　　如今她着了轻纱遮面，只留了一双妙目在外流转，又因这几日锦衣玉食心情愉悦，当真是个绝色的佳人了。
　　与之前简直完全两样！
　　所以自然而然的，这街上全无一人认出她来。只当是哪个世家小姐出来游玩，姿容美好的让人忍不住看上几眼。
　　颜如玉虽给了阿长不少银子，但阿长却几乎没花多少。
　　一则别院里什么都不缺，二则她只是想出来转悠转悠，感受下过年的余味儿。
　　“婆婆，你这铜铃好精致啊。咦，摸起来怎么......”一个悦耳的女声赞叹道，说到后面又突然停住，像是有些奇怪。
　　原来是个摆满铃铛的摊位。
　　摊位后的老婆婆看了眼那姑娘手里拿着的那串铃铛，笑道，“是不是摸起来不像是铜的。呵呵，姑娘，我这铃铛的确不是铜的，也不是任何金属做的。”
　　她如数家珍的继续道来，“这款铃铛名为相思铃，是恋人之间为了表达相思爱慕之意买来送给心上人的。它的材质不是金属，而是一种很特别的石头。这种石头声音清脆，比起金属做成的铃铛声音空灵了不少。而且它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可以刻字。是可以直接刻字，任何人都可以刻。它虽然看起来很普通，但若是能亲手刻上自己心爱人的名字，这份心意，谁能说它不是独一无二的呢？”
　　那老婆婆一说起自己摊上的物什，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竟让人有一种她瞬间年轻了几十岁的错觉。
　　这只因一点，她热爱它！她喜爱她所赖以生存的活计，认真而喜悦！
　　阿长本是逛得乏了，与九儿正往回走，却在路过时听到了“相思铃”三个字。脚下的步子瞬间便停了下来。
　　那老婆婆继续笑着，“不知姑娘是否已有心上人了？买一串送给他那可再好不过了。”
　　那姑娘脸一红，将手中那串铃铛又放了回去，只赧赧的不说话。
　　倒是她身后跟着的丫鬟接了话，“我家姑娘尚未婚配，这串铃铛现在还用不着。婆婆莫要见怪。”
　　待她们走了，阿长便带着九儿凑了上去。
　　“婆婆，这串铃铛怎么卖？”阿长拿起那姑娘刚刚放下的铃铛问道，眼睛清亮清亮的。
　　那婆婆一边惊讶于她的一双美眸，一边笑着答道，“一两三钱。”
　　然后又道，“姑娘生得这样美，谁要是能做姑娘的心上人那可真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了。”
　　阿长被她说得脸红，略有些娇羞道，“我刚刚听您说这铃铛是可以自己刻字的。那，是要如何刻呢？”
　　那婆婆笑着点点头，道，“是是是，是可以刻字。要用特制的针来刻。喏，就是这个。”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摊位上拿起一根缎带系着的针来。
　　“姑娘用这个刻便好。这相思铃一向准的很，姑娘又是亲自刻字。以后一定会跟心上人相敬如宾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的。”那婆婆笑着说道。
　　阿长有些羞涩的将那针接过来，然后捏着那铃铛，小心翼翼又十分认真的刻了起来。
　　冬日里的白天总是很短。阿长和九儿是睡了午觉才出来，之前又逛了不少地方。所以等她笨手笨脚的刻完时，天色已有些暗了。
　　“呼——”终于刻完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针还给了那婆婆，然后抬手擦了擦鼻头的细汗。
　　“这是买铃铛的钱。”九儿从钱袋里取了钱双手递给了那婆婆。
　　“谢谢姑娘。姑娘这般好的人，定能与心上人永结同心，被这相思铃栓得紧紧的。”那婆婆接了钱，笑着对阿长说道。
　　阿长脸色羞红的与她道了别，便拉着九儿急急地走了。

　　“唉——”
　　夏翁看了眼渐晚的天色，然后重重的叹了口气。
　　终于还是来了。
　　不知他最终选了谁？
　　唉，无论是谁，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心里的苦痛绝不会少一分一毫！
　　朦胧的光里，一个略显苍老的身影终于动了。

　　天，也越发暗了。

　　“姑娘，您走这么快干什么啊？这条路好像不是回别院的啊。”九儿气喘吁吁的跟在阿长的后面问道。
　　阿长握着怀里的东西笑了一下，气息虽有些不稳，却带着满满的愉悦，“我想送件礼物给他。”
　　九儿顿时有些不解起来，原来是去找大公子啊，那也不用走的这般急啊。何况今天天色已晚，明天去也可以啊，不急在这一时三刻。
　　其实也难怪她想不通。她不曾经历过情爱，自然不知道阿长此刻心里是有多么急切的想见到颜如玉，想将这串代表着她心意的相思铃送给他。
　　这，便是一刻也等不得的。

　　不一会儿，她们就到了颜家大宅。

　　伏梅院。
　　颜如玉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脸上无波无澜，平静的像一潭死水。
　　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却与他刚好相反。
　　夏翁眉头紧皱着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像个热锅上的蚂蚁般一刻也不停。
　　忽然，他走到颜如玉面前，盯着他古井无波的眸子，语气让人形容不出来，“你，真的选她？”
　　颜如玉依旧没有一丝表情，“嗯。”
　　夏翁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重重的叹了口气，道，“好，我明天早上就去七音别院。”
　　“不。”颜如玉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我去。”
　　我要陪她到最后一刻。
　　夏翁点点头，“好。”
　　然后看着他，目光里有后悔、有心痛、有难过......却独独没有怜悯。
　　因为他知道，他此刻不需要怜悯，也最讨厌一个人用这种目光去看他。
　　他现在所需要的，是支持，是陪伴。
　　夏翁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又重重地放在了他的手上。
　　颜如玉这次竟难得的没有甩开。
　　夏翁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是那样的有力。那温暖的手掌将全部的友情都放了上去，深深的握着他，温暖着他。
　　不要难过，你还有朋友。
　　朋友永远也不会离弃你，会一直陪着你，陪着你度过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

　　屋子的窗户没有关紧，暗夜的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呼呼地，像是在呜咽，又好像夹杂了其他的声音。
　　颜如玉平静无波的脸上突然有了表情。
　　他笑了。而且笑出了声。很大声。
　　“哈哈，我说你最近是不是酒喝多了？脑子也变傻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吗？”
　　“长相思算什么，既不妩媚又不漂亮，论身材更是个黄毛丫头。我怎么会喜欢她？”
　　“她不过是我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想来尝一尝的清粥小菜罢了。”
　　“玩玩也就扔了，反正女人如衣服嘛。”
　　夏翁一脸震惊的看着他，刚说了一个“你”，却不知怎么的突然住了声。
　　颜如玉继续大笑着，“所以她的死活与我何干。我本就是个杀人如麻的狂魔。就她这样的傻子才会把我当作盖世的大英雄。”
　　“用她的命来换我母亲的命，那是她的福分。”
　　“这样我以后跟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指不定还会想着她，感激她。她知道了恐怕都要高兴疯了。”
　　“你准备好东西了吧。我明天一早就去取她的心来给母亲做药引。”
　　颜如玉说完，似乎还不尽兴，又接着大笑了一会儿。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已经小了下来。
　　只听得一阵清晰的、有些凌乱的脚步声从门外由近及远，里面还夹杂着一些细碎的哭声。
　　颜如玉终于不笑了。
　　他的脸就像是变戏法似的，一瞬间就从那轻蔑放浪的样子恢复了原本的平静无波。
　　只是目光不再默然，而是染上了浓重的哀伤。
　　他垂下眼睑，掩住了眸中深沉的颜色，被夏翁握住的手早已冰凉入骨，竟生生的让夏翁身子一阵瑟缩。
　　只听见那苍老的声音满是心痛和无奈，“你是故意的，对吧。”
　　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所以故意说这些话让她听到，伤她的心。
　　想让她对你绝望，让她恨你，然后她就会悲痛欲绝的逃走。
　　傻孩子，你这又是何必呢。
　　你既想救你娘亲，又不忍她死。
　　到头来，最难过的还是你。
　　“你走吧，我累了。”颜如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冰冷的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面无表情的说道。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声音里都带着从不曾有的疲倦。
　　“唉——”夏翁长长的叹了口气。然后收回自己的手，迈着苍老的步子从屋内走了出去。
　　“明天早上，我会去七音别院。”在他跨出门后，一道冰冷却依旧惑人的声音从屋子里传了出来。
　　与此同时，他身上那个用来取药引的特制瓶子被一股气流吸进了屋子。
　　然后“啪”的一声，屋门关紧了。

　　夏翁又叹了口气，然后看着阿长离开的方向目光深沉而无奈。
　　你真的觉得她不会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