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无绝》柚芒

52、第一场雪

　　阿长还是回来了。

　　她不是没听到颜如玉那番特地说给她听的话。相反，她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也没有落掉。
　　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她并不知道颜如玉那番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啊。
　　她不是应该伤心欲绝恨死颜如玉的吗？怎么还会巴巴的跑回来送死呢？
　　事实上，阿长当时在门外听到这番话时，的确是伤心欲绝了。
　　也一时悲痛的跑了出去。
　　而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九儿根本追不上她的脚步，很快便跟丢了。
　　那个时候天已完全黑了，只有微弱的月光洒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清凉清凉的。
　　阿长只不管不顾的往前跑，根本不去看路上有没有石子或者大坑，会不会绊倒她。
　　心都碎了，还在乎会不会绊倒吗？
　　她跑得太急太快了。
　　脚下一个乱步就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下巴、手肘、膝盖......好多好多地方都摔得血肉模糊。
　　可是那又怎样？
　　身体上的痛根本远远不及心里面的痛。
　　她就那么趴在冰冷僵硬的地上，也不起身。任身上的伤口暴露在寒风中，鲜血横流。
　　她突然就大声痛哭了起来。
　　那哭声回荡在空旷寂静的夜里，夹着呼啸的寒风，煞是悲凉。
　　仔细听来，竟是与颜如玉之前的笑声十分相像。
　　哀伤而心碎。
　　她忽然觉得右手手心很凉。
　　她的右手从一开始就是攥着的。就连刚才那样重重的摔倒都不曾松过一分。
　　就像是她的手心里攥了一块绝世珍宝。舍不得让它伤损一丝一毫。
　　她感受着手心里那冰冷坚硬的触感，上面似乎还带着一些歪歪扭扭的线条。
　　她突然将它重重的扔了出去。
　　那东西衬着白玉般的月光在空中完美的划了一个圈，然后叮铃铃的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落在了地上。
　　她看着它，眼睛里流着泪。
　　然后又突然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它那里将它小心翼翼的捡了回来。
　　她借着微弱的月光眼神迷离的看着它，手指一遍又一遍的摩擦着上面的字。目光一会儿欣喜，又突然悲痛。
　　就这样变幻了好一会儿，她的目光终于平静了下来。
　　她又看了那东西一眼，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低头将那东西十分宝贝的塞进了腰间。
　　待抬起头来时，那晶莹的泪珠早已顺着她的眼眶流了满面。

　　我爱你，甚于我的生命。

　　正月三十日。晴。万里无云。
　　颜如玉来到七音别院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
　　丫鬟仆子们见到他还是如往常一样恭敬地行礼。
　　直到他走进阿长所住的院子。
　　景色依旧。所有的一切都是老样子，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实在说不上来。
　　等他又往里走了几步时，才突然意识到了到底哪里不对。
　　没人。
　　整个院子安安静静的，仿佛与院外那些欢声笑语隔了一层光幕，安静的没有一丝人气儿。
　　树上的叶子被风轻轻吹起，落了又吹，吹了又落，如一种死循环般，徒增苍凉。
　　也是，人都走了。要那些丫鬟来服侍谁呢？
　　颜如玉嘴角牵出一丝悲凉的笑来。
　　他又看了这院子一眼，深深地。
　　然后决然的转了身，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带着浓重的愧疚。
　　“等一下。”
　　屋子里突然传出一道声音来，响在这寂静苍凉的院子里颇显突兀。
　　谁也想不到这院子里还有人。
　　包括颜如玉。
　　他明显是吓了一跳。
　　甚至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
　　掖在袖子里的手似乎因为害怕，攥的指甲全都深深的陷进了肉里。
　　白生生的肉衬着鲜红的血，分外的摄人心魄。
　　屋子里的人这时已走了出来。
　　她站在离颜如玉几步远的地方，笑颜如花。
　　“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颜如玉背对着她，很久很久没有转身。
　　她也没再说话，而是一直微笑的看着他的背影。
　　叶子又落了一地。
　　颜如玉终于还是转了身。
　　他的眼睛平静而又无波，薄薄的唇角总是带着上扬的弧度，好看又不失霸气。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的走了过去。
　　阿长依旧笑着，“喏，这个送给你。”
　　她从怀里取出一串铃铛来，手轻轻一摇，就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煞是好听。
　　她将铃铛万分珍重的放在颜如玉的手中，然后笑着说道，“这是我昨天逛街买的。你知道吗？它可不是普通的铃铛。”
　　“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相思铃。”
　　“很特别吧。和我的名字一样呢。”
　　“而且它还可以刻字。喏，这上面的‘玉’字就是我亲手刻的。”
　　她满心欢喜的说着，声音如空山莺啼般让人愉悦。
　　“听卖它的婆婆说，这相思铃就是把两个相爱的人紧紧的拴在一起，永生永世都不分离。多美好的祝福啊。不过我也知道，这些子好听的话不能信。”
　　她说着说着，突然低下了头，声音也跟着小了下来，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我多希望这是真的啊......”
　　颜如玉一直都在很认真的听着，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阿长又忽然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并未减分毫。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那莺啼般的清脆喜悦。
　　“你不是有东西要取吗？我准备好了，来吧。不过你抱着我取好不好，我怕疼。在你怀里会减轻些。”
　　她清亮的眸子盈盈的看着他，有些调皮又有些期待。
　　颜如玉一句话也没说，却是张开双臂将她揽进了怀里。深深的揽进了怀里。
　　“来吧。”她轻声说道。
　　颜如玉还是什么也没说，甚至于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
　　他默默的拥住她，然后将手中攥着的一个透明瓶子慢慢的放在了她的后背。
　　正对心脏的位置。
　　那透明的瓶子突然发出一阵绿色的光芒。
　　阿长的额头忽地溢出许多汗来。她的双手紧紧抱着颜如玉的后背，疼得手指都弯曲了起来。
　　她咬着嘴唇闷声轻哼了几声，面上的表情像是已经痛苦到了极致。
　　剜心之痛啊！
　　她的泪混合着咸热的汗水，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疼......疼......”
　　颜如玉那只握着瓶子的手微不可见的颤了一下。
　　她痛苦的呢喃着，一边嘶嘶的倒吸着冷气，一边轻声哼着。
　　她已疼得站不住了。
　　她无力的身子顺着颜如玉的怀抱滑了下去。
　　颜如玉也跟着她跪在了地上。
　　他们就这么跪拥在一起，叶子又簌簌的落了下来。
　　那闪着绿光的瓶子终于恢复了原先的透明。
　　却又与先前不同。
　　中间明显多了一个红艳艳的东西。
　　那鲜亮的红衬着透明的水晶，竟出奇的好看。就像是一件绝佳的艺术品，晃得人眼晕。
　　伏在颜如玉怀里的人儿终于停止了隐忍的抽泣。
　　她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来，眼睛转都不转的看着颜如玉。
　　那么的深情，那么的不舍。像是用完了一生所有的目光。
　　“你、你还从、从没对我说过，我、我、我喜欢、欢你呢？”
　　她很是艰难的从嘴里挤出这句断断续续的话。然后粲然一笑，像是一朵开得极盛的鲜花。
　　花开过后，便是永生的泯灭。
　　颜如玉根本来不及反应，他机械似的张了张嘴巴，却没发出一点儿声音来。
　　他看着怀中睡的那样安详的人儿。
　　她的额头上还残留着温热的汗珠，她的眼角也还是湿润润的。
　　她的嘴角还保持着上扬的弧度，那么美，那么心碎。
　　可是她身体里那颗维持着她生命鲜活跳动的心呢？
　　她的心在哪里？
　　颜如玉握着瓶子的手突然攥的很紧。
　　血，又流了下来。
　　他的面上却还是没有一丝表情。只是这无言的平静却更像是暴风雨欲来时的前奏。
　　他将她轻轻的放在了地上，接着缓缓的站起身子，不再看她。
　　他的嘴角忽然抿得很紧。然后大跨步的走了出去，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回头。

　　白皑皑的雪花就是这个时候飘了下来。
　　它们就像是跌落凡间的精灵，那样的美丽，那样的轻灵。带着漫无边际的白覆盖了整个荔州城。
　　荔州温热，是从来不下雪的。

　　正月三十号，晴。万里无云。
　　荔州城的第一场雪。

　　不能长相守，望君长相思。

　　“那后来呢？”无念眨着清亮的眸子问道。
　　颜玉极薄的唇又抿了起来，他望了檐角的铃铛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后来......”

　　后来大雪封了荔州城。一时间，百姓都对这诡异莫测的天气议论不已。
　　有人说这是有天大的冤情，又有人说这是瑞雪兆丰年的吉事，还有人说这是天生异象，必有大事发生。
　　众说纷纭，流言四起。
　　却没有一人知道，这是一个多么悲伤的故事。

　　天降雪，以哀之。

　　颜如玉那日回到家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他将那瓶子给了夏翁，然后成功祛除了颜氏的恶疾。
　　一家人终于和和美美幸福快乐的在一起了。
　　一切都美好的不像话。
　　他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吃饭、睡觉、说话......总之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了。
　　直到两个月后颜氏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