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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九)只是想见她一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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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来,苏俭在美国的每一天,疲惫的身体里唯一鲜活的记忆就只有她的样子。
每一次从手术台上筋疲力尽的走下来,累到直接睡倒在休息室里,可是脑子里却那样清晰的全是她的影子;每一次连续通宵之后从值班室出来,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宿舍,什么话都不想说,什么事也不想做,只想坐着发呆,安安静静的想她一会;做住院医师的时候,一颗心都挂在病房里,连回宿舍都不能喘一口气,精神紧张到手机振动就会被吓到,唯一能让自己缓解这种高度紧张和精神疲惫的办法就只有在心里默默的念她的名字,每念一遍,心里的紧张感和疲惫感就会稍微舒缓一点。
各种诊断、治疗、手术、值班、实验、研讨会、论文,时间根本用不过来,没有周末,没有节假日,个人业余活动和社交活动都被压缩到最小,几乎没有。有时候可以早点下班回去,吃完晚饭又要马上开始看书,看一会书又要挤出时间去运动,篮球、羽毛球、气排球、游泳或者跑步,因为空闲时间太少,每一点时间都要充分利用。
医生患病几率很高,由于长期劳累,医生身体抵抗力下降,免疫功能紊乱,容易患上各类疾病;同时医生思想压力过重,长期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医生的精神和内分泌系统失衡,容易引发各类疾病;再加上医生长期在医院工作,接触各种致命病菌、化学毒素、各类射线,容易被病菌侵蚀甚至导致病变。因此只要有一点时间,苏俭都坚持运动,只有保持强健的身体,才能有更好的状态投入工作。
五年来,他把她放在心底最深的角落,谁也不知道他心里住着一个她。他不想打扰她,一开始是因为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可以给她想要的未来,他害怕她等他;后来所有和她有关的梦都碎了,他多希望她可以等他,可是却再没有机会让她等。
博士毕业的时候原本也想不顾一切的回国,只是突然之间发现,原来再没有那样一个人站在他离开的地方等待他的归来,于是便以医院的工作为由在美国多留了两年。
回到临城的那一刻,记忆却似乎突然之间断了片,他甚至想不起她的样子,这些年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如今近在咫尺,他却再也记不起她最初的样子。忘记只不过是因为太过思念罢了,因为思念终于有了出口,便再不敢妄自给梦里的那个人披上遥远而沉旧的彩衣,如今,那人究竟是何模样,只想真真切切的见她一面,才能解了这满地的相思。
终究是下定决心想要偷偷的再见她一面。无关答案,只是遵循了心里的声音。
从孟然那里打听到了关于林悦的一切个人信息,便在上下班的时间里去她工作的地方等她,足足等了一个星期却没有见到任何她的影子,他甚至怀疑自己真的失去了所有关于她的记忆,以至于再也不能从人群中一眼认出她来。
仍旧是不死心,第二个星期又去了,终于远远的看到她倚在门口看雨,那一刻,只觉得这雨也因为她而生动起来。时光待她总是极好的,这些年过去了,她仍旧保留了当年那样流年如水、岁月静好的淡然模样,想必这些年定是被另一个人捧在手心里走过来的,苏俭的心微微有些痛了。他多想走近她,一如当年那般鲁莽和冲动地走到她的跟前,可是这样的念头刚刚在心底酝酿,还来不及升腾,便被现实的残忍刺伤了。
她和另一个男人同撑一把雨伞走进雨夜里,男人把伞向她倾斜,全然不顾自己被雨淋湿了。他坐在车里,一路小心跟随,他打量那个男人的样子,是温暖帅气的样子,是好男人的样子,她值得好的男人呵护她照顾她,她终究做到了临行前她给他的答案,他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整个人瘫软在车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打起精神离开。
他只是想见她一面,哪怕她已经忘记了所有与他有关的过往,也忘记了他。这样的场景他其实在梦里见过了许多回,从他第一次知道她身边有了另一个人那天开始,每一次关于她的梦里,她总是娇笑嫣然,目光聚集了所有的深情看向另一个人的影子,甚至吝啬到连掠过余光看向他的样子也不愿意给。
那是去美国半年以后的一次手术,由教授主刀,苏俭在旁边做二助。患者是一名七十多岁的美国老人,因为突发性心脏病被送到医院,到达医院的时候整个人昏迷不醒已经失去了知觉,需要马上进行手术打通堵塞的动脉,可是由于患者送到医院的时间实在太晚,教授亲自手术也终究没能妙手回春。
那是苏俭第一次那样近距离的面对死亡,虽然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从事的行业和领域一定会遭遇许多次如此类似的情况,可是当死亡那样真切的在眼前发生了,他一时间还是有些接受不了。生命太脆弱了,在死亡面前,一分一秒的等待都是煎熬,人类一直崇尚的科学也终将无力回天。他有着诸多的无能为力,他能做的如此有限,他曾经那样的热爱着医生这份职业,可是那一刻,他憎恶自己,憎恶自己的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生命离去。
凌晨三点,他身心疲惫的回到宿舍,那个时候,他多么希望她就在身边,就在他一伸手便能触摸到的地方,她缓缓的走向他,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轻轻的对他说一切都终将过去,谁也无法改变人类生命的轨迹……
可是,在曾经深夜的凝视里,他那样残忍的对她说过的话是“不用等”,而她也曾坚硬的回答他说“好”,所以在美国的那些日子他从来不敢给她打电话,忙碌而疲惫的生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都咬牙坚持着不去触碰手机里那个朝思暮想的名字。他害怕给她希望,他的任何信息传到她那里便都是对她最不公平的束缚,他没有勇气束缚住她,他害怕的不过是自己希望罢了。那时候,他所有义无反顾的自以为是不过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爱她。
人类的求生欲望是直接而又无法阻挡的。
面对死亡的冲击,这一次,脆弱的心终究想要寻找一个出口,那一长串熟悉的号码便在这样的契机下被拨通了。
电话铃音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漂洋过海传到他的耳朵里,那一刻,更幽深的恐惧向他袭来,他沉默了,一时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个男人在遥远的两个世界里沉默了。
“你好,你找林悦?她现在有事不方便接电话。” 年轻男人的声音在一阵沉默之后再次响起。
“好的,谢谢。”
“等一下,你是苏俭是吗?我是陈俊,林悦的同学,林悦现在很好,你不用担心。我想我们都希望林悦过得开心,即然你已经离开了,那么无论你是否还爱林悦,都希望你不要再打扰她,你的消息现在对于她而言是一种伤害,你的电话也只会让她痛苦。林悦一切都很好,我会照顾好他。”
苏俭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身份对电话那端的人说些什么,他终究只能说:“好,不要告诉林悦我打过电话。”
在爱的世界里,被爱着那个人总是被保护着的那一个,无论此刻我的心里流着泪或是血,可是因为爱你,便只要知道你是欢笑着的便好。
苏俭挂断电话,低着头坐在角落里,手机被紧紧的握在手里,似乎稍微用大力气便要碎掉。虽然胸腔里有一团无可名状的情绪澎湃着,随之而来却也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甚至庆幸曾经的残忍和决绝。只是仍是失落,不能被她陪伴的失落,带给她伤害的失落,从此便有了另一个人陪伴着她的失落。
时光终于给了他们一个了结,既然当初各自说好了不要等,那么如今便再没有理由去打扰她,虽然也会想念,虽然也有后悔,虽然也会冲动的想要立刻马上去到她的身边,虽然也会害怕,可是忍耐着忍耐着,一切也都不再那么痛了。思念进入他的血液和骨髓,就好像她就在他的身体里面一样。
她也和他同样决绝。不是吗?在他离开之后,她没有给他发过一封邮件,虽然他的邮箱从来都不曾改变;她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虽然只要她去打听也能打听到他的电话号码;她没有向他传递过任何信息,虽然只要她愿意他都会知道。
他们在两条平行线上越走越远,远到再也看不到对方的边际。
他们就这样错过了,五年里唯一的一次,他在黑夜里寻找慰籍,可是她在那样遥远的地方没能给予回应,从此他便更加坚韧起来。偶尔和临大的教授通电话,苏俭也会假装无意的问他学校里的一切好不好,其实他想知道的只是她在学校里好不好。
去美国的第二年夏天有一次和教授通电话,讨论他最新心脏主动脉手术的研究思路和方法,快要结束的时候,教授竟然无意间说起林悦,苏俭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教授并不认识林悦,他只是有几次在医学院大楼前面看到有个女孩子在等着谁,女孩子长得漂亮秀气,一头长发柔顺飘逸,回头再看的时候,就看到苏俭和女孩走在一起。教授告诉苏俭说那个老是在医学院门前等他的女孩毕业了,他看到她穿着学士服在医学院门口拍照,他问苏俭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医学院的学生,苏俭不好意思的笑着说不是,然后教授什么也没说就和他挂断了电话,留下他一个人握着电话愣在原地。
他们总是以这样自以为是的方式想念对方,却又堵气似的从不肯多跨出一步。终究都是执拗的两个人,各自坚守着心底最后的一点骄傲,然后把最美好的岁月过得那样辛苦。可是年轻的时候不都是这样吗?不愿意低头,为了成全他的锦绣前程,隐藏起所有对他美好的感情,洒脱的放手,不打扰他,不牵绊他,只想把最美好的都给他。可是却从来都不知道,他其实多么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你,他宁愿你歇斯底里的哭泣,摇着他的胳膊让他不要走,洒脱之后也会回来找他,想尽各种办法纠缠他,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找到你。流年辗转,只因年少,那些自以为是的美好,不过是虚无飘渺罢了。许多年后,让你再做选择,你或许也还是会做出当年同样的选择,因为爱他,所以想要成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