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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花落芙蝶残梦追 ...

  •   正月十六日,端慈皇太后移居仙居殿。正月二十六日,我入主甘露殿,一连着大半个月,都折腾了进去,不觉已到了二月中。
      一日夜里无事,连日劳神,也不想再多坐一刻,吩咐了初如不要让人打扰,便早早睡下了。刚合上眼,便听到有人在外面同初如说话。
      “冷泉殿宫女玉池有要事求见皇后娘娘。”
      “娘娘已经睡下了,有事明日再来吧。”
      “奴婢确有要事,还请代为通传。”
      “那你说说看是何事。”
      “漪妃娘娘薨了。”
      ……

      “什么!”我听到那句话,一下子便起了来,也不顾穿鞋,冲出殿门,直朝着来回话的宫女,“你说什么?”
      那宫女见了我,先行礼叩道:“冷泉殿宫女玉池参见皇后娘娘……”
      我心急如焚,哪里由得她磨磨蹭蹭,上前扯了她衣襟:“你刚刚说的话,再说一次!”
      那小宫女想是从未见过我这般模样,竟被镇住了,半天才怯怯挤出一句话:“漪妃娘娘薨了。”
      我先前还盼着是听岔,现在明明白白听了个真切,心口一阵绞痛,连日来的劳累一下子涌上来,脚下一软再也站不住,眼看着倒了下来。
      “娘娘,娘娘您没事吧。”幸而初如一把扶住我。
      我气息散乱,强答道:“无事的,替我更衣,摆驾冷泉殿。”
      夜吟还想劝我,我哪里肯依,只说:“我只是急火功攻心,坐坐便好了。你即去尚药局请华大人,再备轿。”又吩付初如,速速替我更衣。”
      两人也拗不过我,初如勉强劝我进了盅参茶,便乘了小轿一路去了冷泉殿。一路上几次催着抬轿的太监尽快,不多时,那轿就落在冷泉殿的前殿。

      我扶着初如下了轿,见着一院的宫女、太监,三五成群的叽叽喳喳,竟如同是来看热闹,不见一人面上有悲泣之色。顿是怒从心生,竖了柳眉,叱道:“还不给我跪下。”
      这群奴婢见得是我,才压压的跪了一地,忙请安不迭。我看都难看他们一眼,径直入了宫门。
      掀了帘子进门,却丝毫不觉得内殿比外边暖和,殿中湿冷,想是没有生火。我心下便又觉不快,也顾不上那些,先到了漪妃的汉白镂花温玉床前。
      那床是先帝所赐,床周镂朵朵飞云流霞,镶嵌各色明珠宝石,四角坠五彩流苏,床周笼着一层薄纱帐,透着那纱,隐隐看到漪妃仍如平常模样,躺在床上。
      手不由自主的发抖,怎么都使不上力,我竭力想压下来,却是更不听使唤,那薄薄的一层单纱,好半天才哆哆嗦嗦拔了开。
      漪妃面色宁和,静静合在被中,如同睡熟一般,纱帐外透入约绰烛光,她密长的睫毛在面庞上投出一道月牙形的阴影,仿佛还能看到那一弯长睫在微微抖动。

      我一下迷了神,只当她是睡着,只要轻轻一唤,便会浅笑着醒来,还叫我“紫予。”
      伸了手去推她,“漪姐姐?”
      她一动不动,再去摇她:“漪姐姐,你醒来啊。”
      初如见我失态,在一旁道:“请娘娘节哀,漪娘娘已经去了。”
      一语惊醒,泪终于落了下来,再不能止,伏在她身上,只管哭着。也不顾了皇后的身份,此刻我只是个叫失了至交的平凡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想起漪妃去得不明不白,如今定要为她讨个公道,才稍稍止住悲恸,直起身来。夜吟忙取了帕子替我擦了脸,又拢拢我有些松散的鬓角。
      定一定神,看到夜吟早请了华奉御过来,在旁边候了多时,便徐徐开口道:“华大人,我深夜打扰,也是出于无奈,我非你而不能信,请你诊一诊漪妃娘娘是因何去的?”
      华奉御领了旨,便上前查视,我不好在旁边,起身坐开了些。

      此时夜吟持了封素色花笺呈到我面前:“娘娘,这是奴婢方才在桌上瞧见的,上面写着娘娘的名讳,想是漪娘娘留给娘娘的。”
      我接了那花笺,果然封口处有“紫予亲启”四个涓秀的小字,轻轻撕开笺口封的白莲,展开信纸。
      夜吟已移了蜡烛过来,那纸上字并不多,只是齐齐几行,我一字一字细细读去:
      紫予如晤:
      吾本质陋,生于常家,素无殊志,所盼承欢于父母,幸得檀郎,盼托终身。荷蒙圣眷,兹委身于宫闱,本当心存感敬,事君为报。无奈周郎为吾,无辜罹难,裹身马革而不还,吾虽心神俱丧,碍于家中高堂,不敢身殉周郎。天乎?人乎?而今已矣,先帝已去,高堂不在,再无所惮,只盼生不与周郎同衾,死可化蝶长伴,实乃吾之大幸,汝无需伤念。
      深宫之中,得汝相伴,此吾之所持慰藉。吾今离去,望汝珍重,天上人间,重会有期。

      合了信纸,长叹一声,不禁又是潸然泪下,这般重情的女子,也是少见,难怪平素见她总是一股愁怅长锁眉间。枉我为她引做知已慰藉,这些事竟是她去了才知道。
      按例先帝大行,宫中无生育的嫔妃都是要出宫修行的,虽是有了打算,想等事情过了,再为她寻一个好去处,却不知道她心中真正所愿。若是早多费了一分心在她身上,也不至于此。
      不管怎样,这笺却是大忌,再也留不得,我将信笺近了烛火点着,投入没有一点火星的冰冷火盆中,等它燃尽。
      那笺燃着,竟散出一股淡淡的冷香,是我亲制的绿茉荷。
      想到漪妃去时,身上别无长物,只有我前日送她的那套镶珠扭丝银饰,心头又是一阵剧疼,如同有刀在心口绞,我直晗了腰,用手紧捂了胸口,气也喘不过来。
      漪姐姐,终是我误了你。
      想少让你露面,日子长了,他人也难记得还有个漪妃在。岂料这宫中的奴婢哪个不是拜高踩低的嘴脸,见先帝己逝,漪妃家世平常又无所倚,自然是不问不管的。眼下这殿里已是这样,平素还不定是怎么样的情形。

      待到心疼缓些,看到华奉御已验完,垂手在旁边候着,便开口问他:“华大人,可有医断?”
      华太医上前几步,清一清嗓子道:“回皇后的话,漪妃娘娘是中毒而亡。”
      果然不出我所料,仍再问道:“此事关系重大,你可断仔细了?”
      华太医不做犹豫,只答:“娘娘明鉴,漪妃娘娘四肢均有起小皮疹,全身多处有浮肿,分明是砒霜中毒症状。”
      我点一点头:“劳烦大人,大人记得出了诊单,便可回了。”又让初如去传了冷泉殿侍候的宫女太监进来听训。

      夜吟已奉了一盏滚茶过来,我接了茶盏,也不急着饮,抬眼看看殿下跪着的众人道,缓缓道:“是谁先发现漪妃娘娘的?”
      却是有十分严威,好半天都无人敢答话,不等我再开口,初如已再问了:“皇后娘娘问你们是谁先发现漪娘娘的,没听见么?”
      这会才有人哆哆嗦嗦从人堆里爬前几步,仍是那小宫女玉池,她低着头揣揣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晚间过来,想着漪娘娘未必用过晚饭,便进来瞧瞧。没料想叫了几声都没人应,一看时,就,就……”一语未完,竟吓得呜呜哭起来。
      我也不去管她,由得她低低抽泣,殿下无一人敢出声,各人心里都是不安,只压着不敢多喘了一口气。
      好半晌,才开口道:“那你们呢,都上哪儿去了?”
      更是无人敢答,我再开口:“平素是谁侍候娘娘起居?”
      便有漪妃的随身宫女淡荷上前应了:“回皇后娘娘,是奴婢。”
      从前也是见过,倒不知她素日里多是一幅周全的样子,也学着那些奴婢见风使舵。
      早没了好气:“那你又上哪儿去了?”
      淡荷垂了头,不敢答话,我料她必是擅离职守,只冷笑一声,不多追问,只道:“如今娘娘去得蹊跷,你时常侍候左右,可有话要回与我?”
      淡荷不敢抬头,半天才吱唔出几句:“自先帝去后,漪妃娘娘忧心过度,常常说些要陪伴先帝的话,如今看来,看来娘娘是随先帝去了。”

      我一时怒极,强忍了腹中怒火,只做成和气:“原来这样。娘娘既有此念,你为何不早些来回禀?”
      没想却壮了她的狗胆,谎话也说得越加顺畅起来:“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奴婢不敢为了这等捕风捉影的事来烦娘娘,奴婢日常也多有劝导,没想漪娘娘早存了这个心,是劝也劝不住的……”
      我再也听不下去,只喝住她,不怒反笑:“好,好个怜俐的奴婢,你家娘娘有了绝念,你不回禀上头,好生劝导,倒还说是主人的不是。你这样的奴婢,对主人不忠不孝,留在宫中也是碍眼。”
      又指了殿下的奴婢:“我现在赏你们这些奴婢三十大板,撵出宫去,你们可有不服?”
      众人皆不敢出声,唯有冷泉殿的总管太监连连叩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我瞟他一眼,这般小人,仗着在奴婢中有几分脸面,常常背着主人为非做歹起来,最是入不得我的眼,如今正要拿他作了势,也叫这些个小人知道我不是软弱可欺的主。
      冷冷笑道:“好,另单赏你三十大板,有不服者,只管开口便是。”
      再不敢有人求饶,我挥一挥手,便有内侍省拖了他们出去领板子。我自是再也忍不住,觉得眼前物事都模糊了起来,跟着一黑便什么都觉不到了。

      醒来时已是躺在床上,恍惚中看见萧惟渊布满了急切的脸,他的脸色怎么白得如同我桌上铺的熟宣?
      想是在政事过于操劳,太后曾多次嘱我留心他的身子,我却是疏忽了他。漪姐姐是我在宫中唯一的知已,她死得那样凄冷,我却也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魏紫予,你苟活在这世上,有什么用处!脑中一时胀疼,又迷忽了过去。
      再醒来时,却已好些,也能睁开眼了,头一个见的便是一身缟素的灵瑞。
      好久不见她了,平时看惯了她穿红衣,如今为先帝服着孝,更显得脸色苍白,下颚尖削,一张脸上只剩了一双乌亮的眼睛,叫人不免心疼。
      灵瑞见我张了眼,忙过来拉我的手:“嫂嫂,你可醒了,担心死我了。”
      旁边汶素、夜吟等也围上来,均是一幅关切紧张的神情。

      我不舍她们担心,勉强抬抬嘴角,算是笑笑,想开口宽慰几句,出了声却是低沉无力,哑着嗓子道:“灵瑞,怎么又瘦了,可是尚食局亏待了你。”
      这不开口也罢,一说话到招得灵瑞哭了起来:“嫂嫂。”
      我不知是何故,忙费劲握了她的手:“怎么了?”
      只听她边哭着边道:“嫂嫂,你都晕两天了,叫我好生担心。父皇去了,母后不理我,如今你又病成这样,都没人要我了。”
      她哭得我心里更是难受,刚想要开口哄她,有人已夺了我的话:“是谁说的这样的话,不是还有皇兄么?”
      分明是萧惟渊的声音,众人均已跪道:“参见皇上。”

      说话间他已到了床前,我想起身行礼,无奈力难从心,只得撑着身子迎道:“臣妾参见皇上。”
      萧惟渊摆摆手,示意众人免礼,便在床头坐下道:“紫予,你可醒来了。朕下了朝就过来,没想却听着灵瑞在对你撒娇。”
      灵瑞一见他立即止了泪水,口中仍不服气:“才没,我是真心担心嫂嫂,有感而发才这样。皇兄这几日还不是急得不吃不睡的,倒还来说我。”
      被她一语道破,萧惟渊只是仍浅浅笑着,不多说一句话。
      我忽想起恍惚中看见那张烛火映着潮白的脸,又觉得心深处在隐隐作疼,他政务已是繁忙,还要为我那样操心,他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不多想便开口道:“多谢皇上关心,臣妾不过是个女流之辈,皇上身系万民福祉,还愿陛下将息龙体,以天下臣民为重,臣妾便是感激涕零。”
      一气说完,已是气也提不上来,张嘴喘了几口大气,引得连连咳嗽,再也撑不起只得倒在枕上。

      萧惟渊大惊,忙替我顺气,半天才好些,他便道:“昨日华太医已来诊过,说你是旧疾未痊便又终日操持,伤了元气。如今被事一激,才发了出来,还需慢慢调养,那些杂事就不要去伤神了。”
      停一停,叹了口声,又道:“漪妃的事,朕已知道了,你安心养病,朕已吩咐德妃从旁协助,不可委屈了她便是。”
      我含泪奏道:“皇上,太后与漪妃对先帝至情至深,甚是难得,可赐以封号并诏告天下,以昭我大武以孝治国之道。”
      漪姐姐,这虽不是你本意,可这世间事便是如此,妹妹定要你身后事风风光光,方可稍解我心中悔恨。
      萧惟渊点点头:“也好,你放心便是。”
      只听得一声长叹:“父皇从前宠着漪妃,我总怨她分了父皇的宠爱,想不到她也是这样烈性的女子,真是难得。”
      却是灵瑞,她也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几月来,先帝大行,太后礼佛,漪妃自尽,平生多生变故,没想这小公主竟是长大了些,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心中感恸,又流下泪来。萧惟渊伸手替我拭了泪,转头对众人道:“你们先下去。”又对灵瑞:“你也先回去,你嫂嫂说了这么会话也累了。”
      众人都领了旨告退,殿内只剩了我同他两人,萧惟渊替我拢好被子道:“紫予,你要多休息。睡吧,到了时辰我再叫你起来服药。”
      我道:“我这里有宫女看着就成了,皇上也要保重龙体,近日劳累,还是回去休息吧。”
      萧惟渊笑笑:“那可不成,今天的一大堆奏章还没看呢,我叫将宝都搬了来这里,你安心睡,我就在这里看。”
      我不好再劝,只点点头,不多时,又晕晕睡去。
      忽然听到一阵流水行云般的琴音,正是那曲《汉宫秋月》,是谁,是谁奏得如此雅音?
      那弹琴人白衣出世,清丽秀雅得如同风中一朵白荷,不是漪妃还能是谁。
      我听得入神,好久才想起一事,过去对她笑道:“妹妹做了一个梦,梦见姐姐不要妹妹了,所幸只是个梦。见得姐姐还在,妹妹可放心了。”
      她却是笑而不答,我有些心虚,走过去就拉她的衣袖,却拉她不着,正在着急。突然眼前一亮,仍看到的是萧惟渊。
      “紫予,你怎么了?我听到你在说话,赶过来一看,你竟一头的汗,可是做了恶梦?”
      我泪流了满面,点一点头,却不说话。
      萧惟渊拭干我的泪,吩咐人点了宁神的茉莉香片,握了我手背,轻轻拍着:“有我在呢,你安心睡吧。”
      次日醒来,勉强进了些薄粥,华奉御说我这病重在调养,不可心急,便这么一日一日的拖着。

      已定下二月十七日,漪妃出殡。
      萧惟渊颁下圣旨,加封端慈皇太后为孝礼端慈皇太后,追封冷泉殿漪妃为孝宁太妃,以皇太妃之礼葬。并诏告天下,以彰其德。
      奏与太后时,她默然接了旨,不多吩咐一句。
      我在病中,无法为孝宁太妃的事尽心,多多嘱了汶素与德妃,让她们千万留心着。
      唯传下懿者:冷泉殿中一应物事,均随孝宁太妃葬,只遣夜吟去取了那张“蒹葭”过来,权当个念想。
      至了那日,我非要亲去出席孝宁太妃的的葬礼,夜吟苦劝我不得,便去禀明萧惟渊,萧惟渊怕我伤了身子,令我在玄武门为孝宁太妃送行。我无法,只得应了。
      时隔两月,我又上了玄武门城楼,一般的孝服仪仗,一般的颂经法师,不同的是那棺木中躺的人。
      迎着风默默看着,却已流干了眼泪,直至再也看不见孝宁太妃的送葬队伍,我浑身脱力,歪在了夜吟身上,由她们把我扶回宫去。

      是不可爱。
      是不光泽。
      是不可念。
      是不称意。
      菩提妙华遍庄严 随所住处常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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