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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怎知身是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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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从孝宁太妃葬礼回来后,想是在城楼上着了风,我却病得更重了,终日昏睡,连醒着都是难得。
甘露殿的宫女待从们天天守着,不敢有丝毫待慢,萧惟渊每天除了处理政事也是多呆在我宫中,人人只道只十分凶险。
岂料我恹恹病了几日,竟陡然好了起来,一日强过一日,渐渐的能进些薄粥清汤,不到半月也可下地行走。
皇太后虽是不出仙居殿,也打发人送来一尊白衣观音像,说是压压宫中的邪气。我虽不信鬼神之说,却令人好生供奉。
人生被困厄,无量若迫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若。
宫中的女子,多半是虔心向佛的,佛祖慈悲,众生皆苦。后宫中的荣华恩宠,人情冷暖,从来就如浮云流水,抓不住也参不透,唯有这对这无上佛礼,才存了一点真心,得了意的,存了愿的,欠了债的,终要来还。
转眼到了三月中,我的病已好了七八分,虽是还弱着,也不妨着处理后宫中大小事物。
我病着这近一月,这些事都是交与汶素与德妃打理,也都是井然有序。
然我对汶素总存着些戒心,太后是德妃的姑母,德妃与汶素定也是早相识了的,这汶素是否为我所用,还不知是个怎样的说法。如有了半分偏颇之心,对我也是大大不利,不如防于未然。
便留心将这一月中的巨细事物,均仔细过了一遍,放可安心。
又是三月十四,我的生辰,原本皇后的千秋节是要好生庆贺的,如今服着先帝同孝宁太妃双重国孝,我又恰又身体不适,也无意大肆张扬,只受了各宫朝贺,按例赏了节赐便是。
想到去年同太后等人在含凉殿水阁宴庆赏戏,如同隔世。而今物是人非,凭添憾伤。
正是盛春时节,烟柳满皇城,花枝横春色,牡丹、海棠、梨花、绽得满园都是。
如今正是谷雨时节,家中洛紫院的牡丹应正是别样娇娆,只可惜了蓁蓁院中的一架藤花,自从我离了家,也不知是否还有惜花之人,白白辜负了一春锦团花攒。
我同灵瑞皆是爱花之人,便常约了一同去御花园散心赏花。
灵瑞如今是长公主,按规矩是要另赐了宫殿,不能再居于甘露殿的。我舍不得少她做伴,便仍留了她在瑶华馆,平时谈笑之余,教她些读书女工,也不负了太后的托付。
灵瑞历了这些事,也难同从前一般,虽仍是小女儿般娇俏,又添了几分沉静,更显芳华。
前日里病中睡得多,如今的午睡也一应免了,那日午后无事,想着阳春风细,不想枉费了春光,故做了出游打扮。
正装宽袖长摆,空有了贵气,实不如常服这般轻便。
着了家里带来的水紫短襦,裙摆下撒出朵朵素色白桃,想一想,又除了髻上的珠花金簪,只去瓶里绞了一朵粉白玉版,斜插在鬓上,那花瓣边缘微微泛着点些紫色,与我裙边正好相映。
妆毕照照,虽觉清爽得意,也不多扰了人,只领着夜吟出去走走。
平素在御花园里逛得多,处处的景致大都是见过的,瞧着全无新意,便光挑了那些从前没走过的小路走,虽说那些浓树密藤不如打理过的花叶般精致无暇,也别有些天然的生气。
脚下踏的也都已是清新的新土,松松绵绵,带着一点潮气,偶冒出几株青芽,这般春日情趣,倒是平常少有。
遂越行越深,渐渐偏了主道,夜吟忙来劝道:“娘娘,这小道多是青苔,绣鞋底薄,担心湿滑,还是头回主道罢。”
我摇一摇头,“那主道花木均是以人力而刻意而为,倒远不及这些老树般自然有趣。我脚下放慢些就是,无碍的。”
夜呤劝我不住,只得上前扶了我,一步一步走得小心。
她光顾瞧着我脚下,也没仔细自已,不觉踩上路旁小块苔藓,脚下定不住一滑,幸好我及时拉了她,也只崴了脚。
我说她:“光说旁人,自已也不留心点,看不把你摔个嘴啃泥。”
夜吟看来崴得不重,蹲下身揉揉脚脖子,笑道:“可不是?长着眼睛却没管用。不过娘娘,这路难行,还是回去吧,污了裙鞋也是不好的。”
我本意还想前行,见她如此,也不好坚持,应一声便调过身子。
只在这须臾之间,却见着前边绿树掩映之中约约透着一团细碎的紫色,被绿叶一衬,显得格外明媚。
顿生了好奇,交待夜吟一句:“你就在此处候着,我到前面看看就来。”
话音刚落,人已行远,听得夜吟在身后劝阻,却不管她,一心要去探个仔细。
疾行了几步,稍稍一转,便觉豁然开朗,别有柳暗花明。
只是一眼,我已呆住:满架的藤花,浅浅淡淡地缱绻,虽是初绽,却已弥漫了我的眼。那老旧的竹架担不住,便伸了枝蔓卷上了旁边高高矮矮的树干,也分不清是花中有树还是树中有花,只觉紫得广阔,紫得经心。
忽然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这不就是当年我迷路时到的所在么?转身环顾四周,那般景物虽是经了多年,依稀仍是记忆中的模样。
走近去,伸手抚上那株老藤,已是多年无人打理,竟也生得繁茂,枝枝叶叶,纠缠不清。
想起那年,在这藤下,那白衣少年笑意盈盈,明逸出世,如今也只是物是人非。
一时触了我的深痛,生了多少感概,积在心中反复伤叹,不顾泥潮地凉,愣愣立下花架下出神。
“蓁蓁,可是你么?”
是谁?是谁唤我乳名?自从入了这宫中,便再无人如此唤我,莫非……?
心中一紧,即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白衣男子,眉目俊峭,身长玉立,掩在藤花丛中,对我璀然一笑,那笑容飞扬清洒,如同夏日正午的日光,明晃晃的耀着人眼。
笑意却是熟识,仿佛从前在哪见过,恍恍惚惚,宛若梦幻。
白衣,笑意,紫藤,我的乳名……
是他!一定是他!
我不知是梦是真,这样的情形,在梦中反反复复的出现了多次,每次满怀希望的伸手去拉,却只是一场空。
我实禁不起那样透心的失望,再不敢唐突,宁可痴痴看着,哪怕只是场梦,也要多留他一刻。
“娘娘。”想是夜吟见我多时不归,有些着急。
夜吟已寻了过来,先见了我,忙道:“娘娘,吓死奴婢了,奴婢等您多时,不见您回,才寻了过来。”
我不答话,仍向那边看去,忽觉夜吟声音微微一变:“奴婢叩见宜宣王。”
才如大梦初醒,宜宣王,原来他就是六皇子宜宣王萧惟诺,怪不得眼眉之间与萧惟渊竟有五、六分相似。
从前也远远见过几次,看不真切,方才也没认出来,没想到居然是他。
宜宣王已先行了礼:“臣弟拜见皇嫂。”
却定定看他,他也抬起头来与我对视,眼中已有几分无奈。我却迟疑,不知此时他看到我的眼中有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夜吟悄悄拉我衣袖,我才想起如此这般,已是失仪。
只是心里杂乱,也不与他多言,摆摆手:“宜宣王无需多礼,我有事,便先告辞了。”
说罢转身就走,不敢多看他一眼,走得飞快,夜吟崴了脚跟不及。回到甘露殿时,已甩了她一大截。
刚进殿门,便看到王将宝又已候在殿中,见了我,忙过来跪道:“小的参见娘娘。”
我少不得还要应付他,赐他平了身,问道:“王公公,是否有事?”
王将宝低头道:“娘娘英明,小的正是来传皇上的话。才来了一会子,娘娘就回来了……”
我知道他向来话多,懒得听他贫嘴,只管问他:“皇上有什么话要传?”
他见我神色不好,终于入了正题:“今日几位外封的老亲王同王妃奉诏入宫,皇上设了宴,派小的来问安,说是如果娘娘身子安康,让小的务必请了娘娘去。”
这事可是麻烦,宜宣王指不定也是要列席的,再见了面只是尴尬,不若不去。
拿定主意,对王将宝道:“你去回了皇上,我今日身子不适,不宜出席,还请皇上恕罪。”
王将宝领了我的话,便告退而去。
此时夜吟才回来,她一瘸一拐的入了殿,到我座前跪道:“娘娘恕罪,奴婢回来晚了。”
我起身扶了她:“不关你的事,是我不好,也没管你脚上还伤着。”
夜吟垂头道:“娘娘这么说,奴婢就更是担当不起了。”
我叹一口气,拉她在身旁坐下,又吩咐旁边侍候的宫女:“你们去吩咐一声,今日晚膳送清淡些过来。”
旁边宫女领旨去了,殿中只余了我同夜吟,夜吟不发一言,只静静的看着我。
我心里乱得很,却不知从何处说起,握了她手,问道:“夜吟,你说是他么?”
夜吟半晌才答:“娘娘说的可是宜宣王?”
我知道她意在醒我,却是不得已道:“我也没想到他竟是宜宣王,但是除了他,宫中还会有谁知道我的乳名。”
“娘娘何以见得,只光凭他知道娘娘的名讳也是未一定的。”
听了这话,我凝了目光看她,她仍是一惯的淡然。仔细想想,才道:“我知道的,那样的笑容,那样的情形,一定是他。”
不敢说在梦中已见了多次,但是今日,犹如梦中。
夜吟又跪下:“请娘娘恕罪,奴婢想说句不知轻重的话:娘娘以为,若是宜宣王就是他又如何呢?”
如何?多年来,成天魂牵梦绕的就是再能见他,如今即见了,也该偿了心愿,至于我想如何?我自已也不清楚。
只听夜吟又道:“娘娘的身份非比寻常,若是从前见了,或许还能成就一段佳话。现在已是这般,宜宣王是他不是他,会有什么不同么?”
她话从来都说得透彻,直直的如同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心中蹿起万种镜花水月的旖旎一下子逝尽。
仍是不肯死心,只撑着道:“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他而已,并无其它。”
夜吟抬了头看我:“娘娘,若是知道了,心里不免存着念想,不若不知道的好。”
一句话说中了我的心事,只苦笑:“好个夜吟,果然只有你最懂我,倒叫我不好再问。过去种种,已成追忆,管他是与不是,于我又有何相干呢?”
夜吟这才叩道:“娘娘明鉴,奴婢一点愚见,远不及娘娘深虑。”
我再拉了她起来:“你也学着他们说些这样苛碜人的话,明明知道我最不爱听。”
夜吟笑笑:“奴婢说的是实话,奴婢才说了一点,娘娘就想得深远了,奴婢是远远不及。”
同她再说了一会,方才的不快横竖也放开了些。
用过夜饭,坐着看了会书,便要早些安寝。更罢了便服,也不唤人伺候,独倚在莲花立鸾凤铜镜前,取了玉梳犹自梳头。
手上虽是没闲着,脑中得了一丝的空子,便愣愣的走了神,心中想的只有今日之事。
魏紫予就是这样,心里明白,嘴上明白,却总忍不住反复思量。
若是世人能学了无量佛祖,无烦无情无欲无求,十方世界,妙见圆澄,我终是不能参透。
正出了神,忽有人夺了我梳子,一下惊觉,转头一看,不是萧惟渊还能是谁。
忙起身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萧惟渊搁下梳子握了我手:“想什么呢,我进来也没觉到?”
我笑笑:“臣妾正想着今日设宴缺了席,会不会待慢了各位王爷王妃,心里难安呢。”
萧惟渊自个在我身边坐下,道:“不妨事的,你如今正养着病,也不该多劳累。”替我掸了掸衣摆上的一根落发:“听说你今日身子不适,这会可好些了?”
我点一点头:“也没什么大碍,不过午后出去走走,有些乏了。只是那幅样子,若是见了外人,可真要失礼了。”
他也点一点头道:“你安心养着便是,别再像上次一样又累着了,反反复复,落下根来可不好。”
忙起身行了一礼:“臣妾多谢万岁体恤。”
他只伸手过来拉我:“你我之间本不需这般多礼的,还是坐下说话随意。”
我笑而不答,却仍坐下,萧惟渊又道:“今日过来,本也不是为了此事。紫予,明日你可得空?”
只笑道:“陛下才说了让臣妾安心养着,怎么会没空?陛下有何差遣,臣妾不管得不得空都是万死不辞的。”
“紫予这样的女子,疼惜犹是不及,怎会舍得差遣。”
虽是浅浅一笑,却晃得我睁不开眼睛,萧惟渊从来是温润而平和的,何时也有了这般夺人的笑意,直摄人心魄,惹得人神思恍散。
我低了头,不敢作答,听得他又道:“明日可否陪我出去走走?”
才抬了头笑:“原来是这样,陛下只叫人吩咐一声便是了,何必这般郑重其事,倒闹得臣妾心慌。那臣妾明日就在宫里候着圣驾,陛下得空过来便是。”
萧惟渊又道:“明日我散了朝后便来你宫中用午膳。”
“多谢陛下,臣妾定早备下了。”
如是说了一会话,见得萧惟渊有些倦倦的,虽有一肚子的话也不舍得再说,尽早服侍他安寝了。
自已不敢早睡,掩门出了寝殿,明日备膳等巨细事宜排置妥当放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