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关（GL）》长清短清

81、琵琶记

　　或许是前几日劳心太过，也或许是天气骤然转凉，月白这几天总是晏起。

　　这一日月白还正睡着，便听见院子里张蕙芳大着嗓门说，“这都几点了还不起，饿死我了，不如我进去帮你把她拎起来！”

　　接着又听见林翠薇轻声细语阻止道，“让她多睡会儿别去吵她。是你自己来得太早，你不知道这季节万物始收藏，正是该早睡晚起吗？”

　　“真偏心，明知道我是为了吃你做的清粥小菜特意早起了来的，还让我饿肚子站在风口里等她，我怎么这么命苦！你倒是一心一意待她，她却差点为了别人把命搭上！”

　　“嘘，小声些，你消息倒灵通！”
　　“叔夜告诉我的！”张蕙芳脸上露出几分得意。

　　“从前也不知是谁对我说的，无论心里多喜欢，总要留着三分，不然只怕半辈子都要被对方捏在手里不得翻身，怎么如今我倒瞧你十二分的力气都用上了，也不怕对方看轻你了？”

　　“你怎么连这个都翻出来讲，我可都是为你好，再说我过去那都是纸上谈兵，随便说说的。可惜他对姚老板用情太深了，我都不知该怎么办……唉，你这个月白也真不争气，早点劝得她师姐回心转意岂不是利人利己的一桩美事。”

　　“你这可是肚子疼埋怨灶王爷……”

　　月白听二人谈起芷兰心里又是一阵惆怅，原本还为那一日过后芷兰对自己态度缓和不少正在窃喜，却当自己有意亲近想和她多说说体己话时，发现她又总搬出各种事来把自己挡回去，似乎她肯和自己说的只是戏台上的事和别人的事，彼此之间却再没什么可说。好在月白生性乐观，又常得林翠薇的劝慰，也只想着师姐不再对自己视若无睹已经是转好的第一步，一切也只能顺其自然慢慢往下走。

　　月白起身洗漱完毕，林翠薇吩咐梅香把早饭摆在西屋里，张蕙芳也跟着月白一道吃了白粥馒头配小菜。
　　用过早饭林翠薇又让梅香煮了散寒润肺的桑叶枇杷茶端上来，张蕙芳一边喝嘴上闲不住指着西侧厢房道，“这么大个宅子人少了空得慌，不如我搬来跟你们作伴？”

　　月白知她不过是玩笑，回道，“你倒是自在了，只怕老爷子舍不得！”

　　“我们家老爷子如果知道这里这样好吃好喝说不定也要一起搬来呢，哈哈！”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张蕙芳才想起来自己还有正经事没说，原来三日后有雅集，毓贝勒特别请人告诉张老爷子希望到时月白和张蕙芳都能出席，张老爷子明白随着月白和张蕙芳声誉日隆，遗老遗少们也想见见梨园新贵，总不能拂了这个面子，便让张蕙芳特意来告诉月白。老爷子另有一层含义，正音雅集都是以昆曲为集，月白和张蕙芳昆腔唱得少怕到时贻笑大方，他知林翠薇素善昆曲，想让她帮二人指正一二。

　　练了两日月白和张蕙芳的一折《琴挑》勉强可以入耳，当日里作了开场，虽然不至让人惊艳也总算没失了面子。

　　接着遗老遗少们便开始自娱自乐，轮流唱了几段，这些段子张老爷子平日里都听腻了，今日见难得林翠薇也陪着月白一同前来，便再三请林翠薇唱上一段，林翠薇推辞不过欣然上前来了一折《思凡》，运字行腔细腻软糯，柔媚娇慵自有一种风情，听得台下人如痴如醉，竟都没发现从门外姗姗来迟的几个人。直到一曲唱罢，众人才被毓贝勒的一声“好”唤回尘世，回头一看原来跟着毓贝勒一道迟来的还有徐子清、芷兰和张老爷子的大徒弟周福山。

　　毓贝勒一边拱手抱拳为自己迟到而跟众人致歉，一边快步走到林翠薇面前牵住她的右手道，“今日虽迟来幸好没错过碧筠女史这一曲《思凡》，真是绕梁三日！古之人言修竹即曰翠袖，美人即曰贞筠，正合女史翠薇、碧筠二字，果然人如其名，今女史一曲《思凡》秋波流盼、独立无双，听之让人一洗尘俗，忘归于水明天净之外。当真是世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

　　此时张老爷子及众人也纷纷上前跟毓贝勒打招呼，见毓贝勒还不肯松手，张蕙芳在一侧小声对月白嘀咕道，“年纪一大把还有心谈花月美人，你可要小心着，别让你的美人又被人惦记上……”

　　月白听她声音越说越大生怕别人听不见，不由得狠狠回头瞪了她一眼。

　　毓贝勒许是听见了，却并无半点不悦反倒眯着眼睛笑吟吟道自己正是老至年来、常发春心，“殊不知为人者最怕漠然无情，不爱美必至不爱人，我既爱美又怎能不爱美人！”

　　“若不爱美即是无情，那么凡美必爱又岂不是太过滥情？”说话的是站在徐子清身边一直冷眼旁观的芷兰。

　　毓贝勒听罢并未答言却望着众人道，“今日里果都是青年才俊，我们这些老人家早该退位让贤了。我方才来的路上还跟姚老板说，那日接风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姚老板就匆匆走了，今日里可逃不过一定要唱上一段才行！姚老板请放心，这一次《京报》要重选四小坤旦，我等自当尽力。”毓贝勒身边众人也都纷纷点头允诺。

　　月白方才本来还在疑惑师姐怎么会和毓贝勒一同出现，此刻一听便明白原来是为了近日里的这一桩大事，想必又是徐少爷在中间牵线搭桥帮的忙。

　　毓贝勒接着问芷兰唱什么，芷兰回说要唱《游园》一折，毓贝勒连忙摇头说此一折听得耳朵起茧子，不如换个平日里少唱的，想想又说一个人唱无趣，不如一生一旦对唱方好。

　　林翠薇忙转身拉过月白对毓贝勒说道，“月白原来也跟着筱老板学戏的，跟姚老板是师姐妹，难得今日在此一聚，又正是一生一旦，不如让她们对唱一曲可好？”

　　在众人面前芷兰和月白虽面露尴尬却又不好意思推辞，都勉强点头答应下来，月白问芷兰唱个什么好，芷兰想了想问道，“《琵琶记·南浦》你可会？”

　　“过悲了吧？”这一段正是讲待要进京赶考的蔡邕与妻子赵五娘的离别之情，月白心里念叨了一遍戏词，愈发觉得不妥。这戏唱到后来蔡邕又在京城娶了丞相之女牛氏，可不与自己眼下的处境一模一样？月白越想越觉得尴尬万分，还想劝芷兰换出戏，却见众人落座，昆笛声起，只听得芷兰唱到，“无限别离情，两月夫妻，一旦孤另。官人，你此去经年，望迢迢玉京思省。”
　　月白忙敛心静气对道，“娘子，莫不是虑着山遥水远么？”
　　“奴不虑山遥水远。”
　　“莫不是虑着衾寒枕冷么？”
　　“奴不虑衾寒枕冷；奴只虑公婆没主一旦冷清清。”
　　……

　　芷兰接着一句，“十里红楼，休恋着娉婷”。

　　月白见她唱到此处望着自己的眼神越发凄楚动人，战兢兢道，“娘子，你宽心须待等，我肯恋花柳，甘为萍梗？只怕万里关山，那更音信难凭。须听，我没奈何分情破爱，谁下得亏心短行？从今后，相思两处，一样泪盈盈……”

　　这唱词月白哪里还唱得下去，再看身边的芷兰泪眼婆娑哀怨至极，月白见此茫茫百感交集不知不觉出了戏，悠悠叹了一声，“师姐……”

　　芷兰原本已是情难自已，被她这一唤愈发伤心，终于掩面而泣，哭着跑出了花厅。月白也顾不得台下众人的诧异目光，紧追着芷兰跑了出去。

　　“师姐！”

　　追至庭院里，月白好容易拉住芷兰的手，还未等用力却不想芷兰已含着泪回身紧紧抱住了自己。芷兰终于知道无论自己装着如何铁心冷面，也终有一天要面对内心的不舍。

　　月白见芷兰抱着自己心中说不出的欢喜，也紧紧搂住她道，“我知道你先前说‘凡美必爱太过滥情’是说给我听，我这人糊涂，也从未细想过这许多道理，只想着人生仓促何必彼此为难，正如师叔一般，旦夕祸福、刹那生死，下一秒钟的事谁能预料，我只愿和心爱的人真心以待，莫负彼此、少留遗憾。师姐，你肯原谅我了？”

　　“月白，我们一起走吧？从前我对你说，若哪一日不唱戏了我就跟你回你老家去，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

　　“师姐，你要走我们便一起走，去哪里都好，只是碧筠……”

　　一听到“碧筠”两个字，芷兰忽然僵住了，抬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月白，如梦初醒般地苦笑道，“若你如今还能舍下她，你便也不是你了；可我若是就这样跟你了，我也不是我了！”

　　芷兰缓缓离开了月白的怀抱，望着园中萧疏的枯叶凄然道，“今生我们便只守着姐妹的缘分吧。若有来生，我要守着你再不离开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