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之都》煌瑛

5、第五章

　　改走陆路之后，又过了十余天，他们才来到瑞萩的国都无因城。
　　安朵从没见过比这里更宏伟的城池。登陆时的口岸已经让安朵有些意外，但她没想到，那只是一个小市镇！那里的繁华程度和艾莉斯塔利诺的第二首都相比也毫不逊色。从那时起，安朵的自尊受到伤害。她认定这种安排是雷影为了显示自己国家的实力。她怎么也无法猜到雷影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选择了一处和艾莉斯塔利诺最相似的城市作为回国的第一站。
　　当安朵看到无因城时，她是真的心服口服——这样的首都，再怎么炫耀也不为过。但她走在雷影身后，和他一起沿着铺上紫色绸缎的大道走向皇宫的时候，丝毫没有流露出自卑。事实上她在那天所表现出的高贵的姿态，让有幸目睹的人毕生难忘。在一群黑发的簇拥者中，她的银发闪亮，绿眼清澈，比往日更加成熟动人。
　　在精美的绣花紫绸缎尽头，王室的所有成员在等待着他。是他，不是他们。安朵知道，她早就没有家，没有任何人等她……
　　“雷影！”一个女子稳步走下台阶，迎向英姿焕发的年轻国王。
　　让安朵惊讶的不是这女子的茶色头发和紫色眼睛，也不是她那看起来和雷影差不多的年龄，而是雷影对她的称呼。
　　他叫她“母亲”！
　　然后，雷影转身对安朵说：“这是我的继母，瑞萩的皇太后睡莲夫人。”
　　原来是继母。安朵不觉得奇怪了，她也曾有一个继母，比罗尔大不了多少，早早就去世了。她站着没动。不管对方是谁，也不管对方有多高贵，她打定主意不向敌人行礼。
　　但雷影接下来的话却让安朵惊讶地说不出话。
　　他对皇太后说：“这是我的妻子，艾利斯塔利诺的安朵•夏拉多蒂公主。”

　　皇太后睡莲夫人似乎尽了很大努力才勉强镇定下来。她微笑着对安朵说：“原来你就是六个大陆中举世无双的美人……果然不同凡响……”
　　就在这一瞬间，安朵忽然想起一个人——她去世的继母娜拉。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个在夏拉多蒂王室历史上短暂存在过的女人。毕竟，每个人都在刻意忘记她，后来，大家真的把她忘得差不多了。罗尔那么爱英琦，没有任何事瞒着英琦，也从没提起过娜拉。
　　因为娜拉是王室的罪人，她嫁给了国王，却爱上了自己的继子罗尔王子……大家以为安朵还小，不知道这件事的细节，但安朵并不是被宠坏的傻瓜。她知道的不比其他王室的心腹少。她知道他们把娜拉软禁起来。安朵甚至偷偷去看望过娜拉，因为她喜欢这个陪自己玩耍的继母。而且她不觉得娜拉爱上罗尔有什么不对。罗尔是那么优秀。她父亲很优秀，但他比娜拉大太多了，而且凭良心说，罗尔比父亲还优秀。他们不给娜拉任何食物和清水，他们奇怪，娜拉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又活了那么久。他们没注意到，安朵会偷偷把晚饭节省下来……
　　安朵其实比许多人想象的要聪明，只是她的美貌太著名，人们注意不到她的头脑。因为她聪明，所以在这短暂的一瞬，她在睡莲夫人的身上看到了死去的娜拉……他们还是把娜拉暗杀了……因为娜拉，他们不得不犯罪，所以他们把娜拉视为王室的罪孽，和她有关的一切都是禁忌。
　　安朵觉得不舒服。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不会单纯因为喜欢某个人，就觉得她做的事情都对。现在的安朵，会像其他人一样，反对娜拉爱上自己的继子。她回想起娜拉的时候，觉得她真是个悲剧，而这个悲剧，正在这个叫做睡莲夫人的女人身上重演。
　　安朵比任何人都先预见到了这个皇太后的下场，所以几年后，悲剧落下帷幕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惊讶。

　　那天应该是个盛大的宴会，但其他一切细节，安朵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睡莲夫人那苍白的脸庞和失神的紫色眼睛……
　　安朵吃的很少，桌上那些闪亮的餐具比食物更加吸引她的目光——在旅途中，她没有任何机会碰到硬度超过水果的东西。现在在她面前有一整套各式各样用来割烤肉的银剔刀，用来切水果的锋利的金刀……她装作需要这些工具来为自己添菜，尽量若无其事地一一拿起来试用。
　　哪个能给他致命的一击呢？她忍不住偷眼去看主位上的雷影。他没有看她，但他嘴角那种微笑却让安朵心虚。
　　宴会结束，安朵被带到一个位于高处的华丽舒适的房间，可以俯瞰小半个宫廷。她镇定地支开所有侍女之后，忐忑不安地四处寻找可以隐藏水果刀的地方，最后决定把它贴身收藏。
　　当他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她要让他偿还代价。
　　然而他的出现总是出乎安朵的预料。
　　那天晚上安朵辗转反侧，提心吊胆地倾听房外的动静。雷影没有出现。
　　第二天清晨，安朵被窗外凄惨的呼声惊醒，披上睡衣跑到窗前。
　　窗外的景象让她十分不解——有男有女的一群人跪在不远处，一名宫廷侍卫正抡着一根很粗的木棍逐个笞打……在艾利斯塔里诺没有这种酷刑，安朵闭上眼睛，不忍心再看下去。
　　房门轻声一响，年轻的君主出现在门口。
　　他的神态还是镇定自如，口气也一如既往的冷漠：“那是宫廷厨房负责管理餐具的人。他们弄丢了一把金刀，却没人承认——在瑞萩的宫廷，偷盗皇家财物要被处以杖刑。”他走到安朵身边，和她一起眺望，“直到有人交出那把刀为止。”
　　安朵颤抖的手捂在胸前，那把丢失的刀被她揣了一晚上，已经带上她的体温。“要是没有人能交出来呢？”她极力调整心情，但口气中还是有种奇特的波动。
　　雷影没有说话，眼角却挂上一片残酷的冰寒。
　　安朵垂下头，转身想走，却被雷影一把拉住，“王后，我要你看着眼前这些人——看他们为你的游戏而受苦。”
　　安朵在他有力的臂弯里浑身颤抖，脸色霎时苍白。雷影轻轻拎起她脖子上悬的细银链，看着小巧的水果刀渐渐出现在银链末端……
　　“你明知道他们是无辜的……”安朵虚弱地倚在窗边，无力与他对视。
　　“如果你把刀放在这么贴身的地方，受了伤，或者这把刀伤害了我，他们就没这么好运了。”雷影笑了笑，向远处一挥手。宫廷侍卫仿佛一直在等候他的讯息，立刻停止了行刑。
　　“这种事情是不是写在所有公主的教科书里？”黑色大帝把玩着那柄金刀，轻而易举地将它折弯，“在瑞萩宫廷史上，想这么做的人，你不是第一个。”

　　于是，安朵身边的物品被严格管制，所有食物都为她处理成细碎，她再也没有机会碰触有棱角的东西。
　　在这儿度过颓靡的几天之后，有一日，睡莲夫人忽然来拜访。对安朵来说有些突然，她不知道按照瑞萩的习俗，新郎的母亲要在婚礼前的第七天拜访新娘。
　　睡莲夫人的表情很亲切，但却掩饰不了目光中尖锐的嫉妒——至少她让安朵发现了这点。“马上就是正式的婚礼，”睡莲夫人无视安朵震惊的反应，平和地说：“我来看看你有什么需要——我猜这种操心是多余的，因为陛下几乎把三个大陆的财富聚拢在一起，大概用不了几天，他会让你亲自挑选。”
　　“三个大陆？”安朵轻声发出疑问。
　　睡莲夫人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她，惊讶地反问：“梯里斯古斯、爱达尔华和瑞萩，这都是你夫君的领土。难道你竟然不知道？”
　　安朵确实是第一次听说。原来和瑞萩相距不算很远的梯里斯古斯和爱达尔华都被瑞萩占领了……
　　这下她明白为什么睡莲夫人的长相和瑞萩人不同。“你是爱达尔华的……”
　　“不。”睡莲夫人淡淡地反驳，“我是梯里斯古斯的公主。我的名字是一种你们不懂的语言，不叫睡莲。这是雷影的父亲赐我的名字——在他占领了梯里斯古斯之后。”
　　“你为什么能这么平静？”安朵静静地注视着睡莲夫人，“你在谈论的是自己沦落的国家！”
　　“你想要我做什么？在这里，用刀刺入仇人的胸膛这样的事，我们都做不到。更不要说更大的企图！”睡莲夫人向前走了几步，直视着安朵的眼睛，冷漠回答：“梯里斯古斯、爱达尔华都是雷影的父亲攻占的。他占领爱达尔华的时候，就像雷影现在这么年轻。他像现在的雷影迎娶你一样，迎娶了爱达尔华的公主——雷影的母亲。但那位公主，我的前任，显然比其他爱达尔华人更桀骜不驯，她从失去国家的那一刻就策划着复仇。”
　　安朵不禁打了个冷战，问：“后来呢？”
　　睡莲夫人嘴边露出嘲弄的微笑，转身说道：“她忘了，失去‘公主’的身份，我们只是一无所有的女人……你可以去问她本人，她为什么不能接受‘屈服’这个词，如果——她还能回答。”
　　“她死了吗？”安朵觉得浑身发冷。
　　睡莲夫人抚摸着花瓶里的花朵，沉声说：“她自己是这样希望的。”她伸手指着窗外，远方的一处高塔，“她就在那里，你可以见她，因为陛下已经下令，你可以去任何一个想去的地方，任何人不能阻拦。你不妨去那里看看，也可以了解一下你未来的丈夫——是他把自己的母亲……”后面的话她不再说，似乎感到巨大的压抑而说不下去，转身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