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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浑水摸鱼,孤注一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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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浑水摸鱼,孤注一掷
十一月,骊山积雪。
北风呼啸,千里迢迢,寒衣谁在织?
下了头一场雪后,接二连三的还是漫天大雪。
大唐吴王李伏威带兵进攻敌贼吴王李子通,李子通不敌而降。
双吴争斗,必有一死。
李伏威将其献于李渊,李子通被斩长安城。
李渊为表欣喜,赐淮南江东之地于李伏威。
适逢幽州饥寒交迫,北平王李开道许以粮贩济幽州灾民,其实暗置歼罗之计。不久,李开道北连突厥之兵,一齐响应南部的刘黑闼共同反唐。
现下,李开道已经攻克恒、定、幽、易诸州,恢复原姓,复称燕王。
这日大雪,二公子因天策府武将急促上表的简疏,遂立即带领程咬金与尉迟恭返回洛阳。
我知道,这回他又不能带上我了。
临行前他告诉我,去跟十八学士道歉。
我点了点头,也知自己的问题所在。
等他们走了不久,我便飞奔似的跑去文学馆。
刚入门,就见虞世南。
他黑着脸,见到我就以为我是来捣乱的。
唯恐天下不乱?
我打趣会儿子,把其余十七学士等来。
果然不久,他们安安静静却又阴阴沉沉地齐聚一堂。
有些人见着我十分惊恐万状,又怕又不知如何是好;有些人平淡至极,洞若观火;有些人喋喋不休地讨论,活像三姑六婆;还有些人,带着嘲笑的意味,想看我出丑。
好罢好罢,既然我答应了二公子的事情,就得兑现。
站直,弯腰,道歉。
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全场鸦雀无声。
随后不到半晌,十八学士哄堂大笑。
我傻眼看去最德高望重的房玄龄,他只捋须微笑。
这一刻,我明白。
他们不但没有恼我,还联合一齐戏耍我。
虞世南有句话说得不错,还带着玄机。
“你是武将,我们的确打不过你;你是丫头,我们的确拗不过你。但是,你只是一个小有成就的学生,旁门左道、颠倒是非的你绝对不是我们的对手。你厌恶酸儒,只因你不知道,一旦我们联合起来,即便是再顽劣泼皮的丫头,也能一击即中”。
我能轻微地用歪理小胜他们,却不能胜他们的大道理。
且后几日,二公子皆有来信。
我欢天喜地地接过信函,打开一看,全然失望。
早前我冒着胆子,把之前写下的情诗送给了他。
以为他会还给我一封更妙的情诗,到底是无。
也许,他忙碌得连信的封泥都未拆开过。
二公子给我的信,说是想我跟随李靖出门修行。
我不禁瘪嘴,又非修道成仙,哪来的修行可说!
之前李渊擢任李靖为检校荆州刺史,命其安抚岭南诸州的动乱,并特许承制拜授。
果然,大公子的话灵验了。
现在二公子想跟李靖去学习一番,虽是好事,但我更想回到二公子的身边。
不过我又想,修行之后我就可变得更加强大了。
我妥协!
十一月中旬,我收拾行囊,随李靖下岭南。
越过南岭,至桂州。
李靖派人分道安抚,所到之处,皆望风归降。
桂州一带的大头领冯盎、李光度、宁真长皆遣子弟求见,表示归顺,李靖承制都授其以官爵。
岭南不及北国寒峭,尚且绿意的峰壑争秀,崇山峻岭间雾岚泛泛,皆一派山青水绿。
不下雪的地方,着实温暖。
今日,我趁着景气好,遂跑了出去。
出门前,李靖唤我不要走这么远。
毕竟人生地不熟。
我不走远,只入林子。
岭南的林子常绿,完全看不见天地苍茫拥银白的痕迹。
我穿梭在林子周围,和风习习,惊动了枝头的百鸟齐凰。它们抖动着树叶,落英缤纷。
陶醉地观赏,直觉神清气爽,呼吸畅顺。
突觉后头阴风阵阵,似有甚掠过草丛,在我脚下盘旋。
我瞬息低下头观看,甚也无。想想也是好笑,我失笑地继续往前走。
山重重,水晶晶,重峦叠嶂下的林子回流着沈谧幽邃。
约走了七八步,后心的阴森愈发重。
陡然间,已是逼得我困惑地回身环视。
不明的一下疾光闪现,好像有东西擦脚而过,脚跟处猝然散发麻痹。
我“噗通”地跌在地上,浑身酥麻。
眼前出现了一条青竹蛇,我双目一片眩晕,冷汗冒出。
还不知道,蛇有没有毒。
我浑身发软,四肢冰凉。侧躺地上,我仰头看天,绿油油的林子竟会成了我的葬身之地。
可是我还不想死啊!
忽觉脚跟处触到了一丝温凉,我仰起脖子观察。
一名短袖的男子,后面背着一个小竹篓,脚穿草鞋,两腿都是湿漉漉的泥土,估计是刚完成收割耕作的农夫。
他拥有一双又大又厚的手,粗豪的茧子满布手心,触着我的脚跟是磕碜皮肉的。
我不自已地低吟了声,令他恍神。
半晌后,那人徜徉着一抹笑意,说道:“姑娘你还好么?”
我四肢虚软,连带声调也变。“……我若好的就不会躺在这儿。”在心里翻白眼。
见我被蛇咬了还能说出不留情的话,那人也不恼,脸色恬静宽容,笑了笑道:“姑娘放心,蛇没有毒。”双眼眯得弯如明月,使我一悸。“不过也怪,你纵然被没有毒的蛇咬,也不该这般倒在地上啊……”话语未完,他迳自又笑。
淡淡的笑,不含嘲弄。只是,他的笑容别出雅致,文雅中成熟,静穆中稳重。
尽管那人穿的不怎样,却也是一派谦谦君子。
我硬着声道:“干你何事啊!”中气十足,不似被蛇咬到。
我怕蛇不行么!
他温润如玉的脸若银盘,腆着脸笑道:“不打紧!每凡遇着生人,也该是有丝提防之意的。”
被他这么说,好似一点怪罪之意都无。
他徐徐一笑,“我先替姑娘包扎伤口罢。”
我还未说甚,他便脱下我的靴子,缓缓地运行动作。回头说了句“冒犯”,已经露出了我白白的脚。
我的脸迅速烧起,想着自己虽然不会斤斤计较男女之礼,却也从未被二公子之外的男人碰过。不时,我叫嚷道:“你、你、你放开我!”脸愈发红着,脚想动也动不了。
他怎会听我的,仔细地查看被蛇咬到的口子。他放下了小背篓,从内拣择了一些药草,将其放在嘴里咬烂,敷在我的脚跟处。
顿时,一阵清凉从脚蔓延。不会儿子,全身通达舒适。
他弯弯眼睛,“这些药草能帮助你止痛,回头你得请郎中再瞧瞧你的伤势。”
我冲口问道:“你不是郎中么?”
他扭扭头,眉眼青涩。“我只是中意医药罢了。”
我鼻子朝天努了努,“自作主张!”言语中自带一语双关。
他听得懂,但不回应。眼睛闪闪的,如众星捧月的珍贵。“既然得罪姑娘一次,也不怕得罪第二次了。”说完凑近我。
我想到他要抱我,当下打住他的手。吼向他,故作凶神恶煞。“你干么!”
他眼中无轻薄的意思,只想尽乐于助人的责任。
我怒责道:“难道你不知道男女有别么?我看你也是个谦顺的人,真想不到只是空有皮囊啊!”还处于慌乱之中,声音变调了。
他“呵”的轻笑出声,双手交叠,朝我作揖。“姑娘误会了,我自当明白男女之礼,只是看见姑娘双腿发软,声调也懦,遂就想带姑娘回去查究清楚你的伤口。况且我方才从姑娘的言辞当中,便可得知你并非在意名节之人。既然如此,我也才敢说出那些话呢。”
我一下愣住,未言。
他以为我不信,顺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地方。“那儿便是我的屋子。”
你不信就跟我来啊!
我撇撇手,撑地站起。颤颤巍巍的腿不似刚才那样麻痹,只是心魂还是处于惶悚的状况中。“我得回去了,我师父会担心我的。”
他虚扶我,在我身侧站立。“我送你回去可好?”
我吞了吞口水,打住他的步伐。“不必了,我先在此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了。”话音刚落,我拽着一条腿,一崴一崴地慢慢拖回去。
他在我后头,亮丽的双目泛起浓浓的笑意,头也不自觉地摇了摇。
回去后,李靖便以“师父”的姿态稍稍斥责了我一番。
岭南一带多蛇出没,虽然这回没有中毒,也还是不能大意。
他替我疗伤之后,便带我出门。
我陪同他来到了湖畔,湖色山光天地一堂,河面没有结冰,触碰一下,竟有丝丝的温意。
问过他,我们来此作甚。
他说,钓鱼。
我愕然地看他拿出两条鱼竿,一条自己,一条给我。他坐在湖边草地上,在鱼竿上系好鱼饵,遂翻竿下湖。
我坐在他旁边,“师父您今日心情很好?”
“尚且不错。”他性情沉厚,不擅表达心情。
我把鱼钩扔进湖里,问道:“师父怎的来钓鱼呐?”
他看向我,眼角带笑。“学习姜尚。”
我“啊”的叫嚷,心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他道:“你的心态不平静,遂得以此抚慰你的种种不安。”
我不明白地看他。
他道:“你最近可还有心焦?”
我飞快地扭头,笑得皎洁。
他也笑,“胡诌!”转瞬,“上回饮宴,你不是嚎啕大哭了么。”很肯定!
我一滞,问道:“您怎知道?”
不是只有我和段志玄?
他稍摆动鱼竿,眼看远山。“我与殿下都看到了。”
我抖落了一身激灵,眼神直视他。“真的?”
他道:“真的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是怎样想的。”
“师父,其实那时我的心真的比平时更痛。”我偷偷地把手覆上心口,愀然地呢喃。
他转眼睇住我,“因为你着实在意他啊。”
我被他的话惹得脸红,口是心非地撇头。“是么?”
“你若不想他担心的,便记住我的话。”他凝重的面色淌着一层微醺的霜,“切忌大喜大悲。”
我点了脑袋,“我明白了。”
不为自己,也为他。
“钓鱼不仅能够平静心性,还可从旁学习。”他忽转话题,瞧了瞧鱼竿的动静。
我“咦”地发出声道:“若您要学姜太公,为何还要放鱼饵?”
他笑道:“直的鱼钩只为等待周文王,带鱼饵的鱼钩只为让你明白一些道理。”
我道:“甚道理?”
“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任势者,其战人也,如转木石。木石之性,安则静,危则动,方则止,圆则行。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他念道。
我摇头,“不明白。”
他详细分析,“善于作战的将军,总会从劣势中找寻取胜之机,而不苛求部属,因而能恰当选择人才,巧妙运用态势。”
我问道:“可若是这‘劣势’表现不明,我如何去寻?”
他道:“木石之特性,放在平坦的地方就静止,放在险陡的地方就滚动;方的静止,圆的灵活。”
我醍醐灌顶道:“就像钓鱼一样,‘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无论是直钩还是弯钩,只要有自投罗网的鱼儿,便是好鱼儿。”
他莞尔,“将军不仅要善于利用劣势,还得运用‘势’。”顿了顿,“所谓‘势’,就得通过将军之手来制造。造一个有利的态势,宛如千山下滚落圆的木石这般。”
我“哈哈”轻笑,觉得趣味盎然。“《孙子兵法》曰:‘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无邀正正之旗,无击堂堂之阵,此治变者也’无非也便是这个道理罢?”
他吃吃一笑,觉得我恔恔机灵。
善于用兵之人,总是避开敌人的锐气,攻击懈怠欲归之敌。
如此一来,士气自当运筹帷幄。
就像钓鱼,放的鱼饵多了,便有多些的鱼中计;放少了,自然就少。
“不过——”他婉转提醒,“你若想成为这样的将军,还须多加努力。”
我懂道:“你们常说我任性莽撞、冲动妄为,如我要成为这样的大将军,须得平静我的心。”马上想到了儒学所说,“要学习孔子‘温、良、恭、俭、让’的态度,‘吾日三省吾身’以求得‘尽心知性’。如此方可在领兵打仗时,冷静果锐,避就利害。”
他嘉善道:“孺子可教也!”话音刚落,他兀自大笑起来。
开迈的笑声传遍丘陵平原间,撼动了山河壮阔。
天高海阔,鱼鸟踊跃。
李靖带着我,从这日起连下九十六州,赏得民心,百姓归顺六十余万。
到了十二月,岭南悉平。
李渊闻讯,遂下诏劳勉李靖。授其为岭南道抚慰大使,检校桂州总管。
而我也因在其中获益良多,李渊深感宽慰。
李靖认为,南方来穷乡僻壤,距长安遥远。自隋末大乱以来,岭南百姓未受朝廷蛛丝恩惠,若果“不遵以礼乐,兼示兵威,无以变其风俗”。
遂李靖打算从桂州出发南巡,以察民情。
不过,他不会再带上我。
我开头不明白,后来他说这个月里已经让我学习了很多新鲜的东西已经足够了,叫我回去休养生息。
况且这次二公子召唤我前往天策府。
最后,我与李靖分道扬镳。
岭南到北国,寒风唿哨,白茫茫的雪几欲覆盖了去洛阳的路。
至洛阳天策府,已是几日后的入夜。
独钓江雪,半窗寒烛。
几个武将引领我前行,顺着石子小径抄过一道朱雀拱楼门院、两道鸾凤壁画走廊,穿过结了冰的荷花池塘,揽走匆匆的风,行至几座分布别致的院落后,再经九曲十弯的朗星月桥,终于发现了一抹新颖的景致。
半月雾影,依稀可见青衫乘风胡旋,吸风饮露,天地转山色。其神凝,使物不疵疠。
我刹那惊住,眼若木鸡地观看。
二公子的姿态从容,跟随节拍而行。
阴影跳跃的音符是跃跃欲试的异域风情,青衫之外,团坐三三两两的人。衣着随性,有男有女。
我略微察觉,尉迟恭挑着琵琶的手灵巧如他手中挥洒的黑鞭,疾厉激昂地弹奏着。
萧韶之乐,金石丝竹,顾盼生辉、倾城花容的是些异族女子,称之胡姬。伴着琵琶音调,或翩跹起舞伴行青衣,或拨动雅乐解读情调。
南楚编钟,潇湘梅笛,燕乐羯鼓,上古横琴,缓缓敲响。花丛中央,胡姬眉目如画,舞艺风情万种。
尉迟恭撩拨琴弦,弦弦掩抑声声情,随着二公子的步伐,流水如年。
二公子随动而舞,丝毫没有女子扭捏乖柔之态,清逸间透着刚强的柔性,与异族之舞合二为一。
我看得发呆,眼前之人是我闻所未闻。
在我眼中,二公子或冷漠,或热忱,或柔情,或刚需。
今日,懂舞、赏舞、跳舞的二公子都是我头一回见。
音调轻快妖娆,引领着我的步伐,我不禁迈开脚步,迎前就去。
二公子见到了我,驻足。
尉迟恭也看我,却不想停下手里的琵琶。弹拨的声音依旧婉转,杂糅着羯鼓的刚猛,浑然使人陷入纸醉金迷的境地,不能自拔。
我痴迷地笑,一个月未见,竟是一辈子的漫长。
二公子的眉间情真,笑意盈盈,映出了酒涡。他两步上前,已将我纳入怀中,用尽力气地将我锁住,围绕着彼此间熟悉的味道。
我回抱着他,“二公子,我回来了。”
他不言不语,只双臂收紧,箍住我的腰肢,似要将我融入他的骨血之中。
调子渐而远去,尉迟恭与众多胡姬已是退下。
登时,我觉得有些奇异。
他的身上,似乎缺了那一抹隐逸的海棠香。
我抬头看向他,问道:“你……”
他却垂下头,撞上了我的额头。“段傻子,你回来便好。”
我的眼神闪了闪,把方才的狐疑都消去。承受着额头的微痛,我揽羞地笑而不语。
鸡啼破晓,披着蓑衣的打更者,默默无闻地归家安宁。一对寒鸦迎面落在府内的梅树上,翘着双翼叽喳地叫。香寒东篱,千树万树,红梅似海棠。
一早,众人趁着雪化的时候去遛马。
二公子从秦王府带来了拳毛騧,言说我有日终必骑上。
我口是心非,谁想骑这匹无可救药的蠢马!
从马厩牵过拳毛騧,它仿佛上百年未见我,马头立即蹭在我的脸上,撒娇似的。
我笑骂它,它乌亮的眼眸熠熠生辉,鼻孔呼出连续的白气,虚心接受我的“训话”。
我抚顺了拳毛騧蜷曲的毛发,遂睬住马镫,一跃上马。
罗士信与尔月共骑一马,正朝我的方向来。
我观察他们,心里不解。
为何尔月总是坐在罗士信的跟前,二人亲密调笑,耳鬓厮磨间净是悱恻的暧昧。
程咬金经过我身旁,一掌拍向我的肩头,吓醒了我。他好笑道:“你怎么自顾观着士信与尔月啊?”
我被这疑惑冲昏了脑,遂看向程咬金,问道:“咬金,尔月是否不会骑马?”
他“啊”的张开了嘴,双眉绞紧。用手搔了搔脸庞,他为难道:“这我不知道啊!”
你身为她的主子,你自个儿不知道么!
我道:“罗士信这么做,不正是令尔月吃亏么?”前言不搭后语。
他糊涂地转转眼睛。
忽而,罗士信与尔月骑马而来。
“在说甚呢?”他的笑颜衬着日光而雅,却又痞趣得很。“莫非是我们?”
尔月飞霞扑脸,羞得只管低头。
我白他一眼,翻身跳下马。“我们正说你为何总是让尔月吃亏呢。”
他“噢”了声,饶有兴致。“我何时让尔月吃亏?”
我瞪他,“你有!”说不出理由。
他笑望着我,揶揄道:“你说的可是现在么?”
我羞赧而恼地撇过头,被他猜中了心思。
尔月的耳尖红润得生出了亮,双手直直地胶着衣角。
程咬金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罗士信轻轻搂过尔月下马,英姿飒爽,又添几分尔雅。
我气得啐道:“你他娘的登徒子!”
他笑得激灵,松开了搂尔月的手。
尔月绕到我旁侧,拉拉我的手。“姑娘!”她细声地唤我,赧然不啻。
片刻后,他也笑够。“若非亲密,怎敢轻薄!”他双手抱臂,笑脸殷殷。
我恨他大胆的话语,不过却是激醒了我。
把拳毛騧丢给程咬金后,我借故离开了马厩。
七拐八弯,我来到了二公子的住处坐飞阁。
坐飞阁镂花雕栊,对临碧渚,万丈光芒倾注在结冰的湖面上。湖面上的白,湖内的绿,绿水拥抱白头,朔风乍起,刻印碧玉银珠。岸边余花凋零,似待孟阳之春。沿路观看,飞檐走瓦,架空迥异。漫步园中,夹岸海棠枝,梢头尚未绽放。
推门进去,发现无人。
想必他也是外出了。
我暗自松了口气,迳自走到书桌前,缓缓落座。
桌面一片杂乱,此不该是二公子的作风。
我虽有犹疑,却也开始替他收拾。
将简疏、典籍、纸张分门别类,其间我发现了二公子所写的《置酒坐飞阁》。
“高轩临碧渚,飞檐迥架空。余花攒镂槛,残柳散雕栊。岸菊初含蕊,园梨始带红。莫虑昆山暗,还共尽杯中。”我轻声念道,不时观望外头的景致。
也许,他满心期待初春的到来;也许,他胸有成竹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
我将纸张摁在怀里,寂静欢喜。
“你在作甚!”静谧的房里,突地响起了二公子的低喝声。
我吓得打了个激灵,手不自觉地松开了纸张。
他的黑眸,浑浊莫测。
我的眉触及紧张,但又生疑。
不到一瞬,他眸色中的混杂且去,噙着丝笑,显现的梨涡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他道:“怎么来了也不告诉我?”
我直白道:“以往也是如此。”平白无故。
“可这儿是天策府。”他的眉峰草草跳跃。
我将此细小的举止观察入微,心底有了更多的疑问。“下次不会的了。”
他笑了,坐在我的身旁。“在做甚?”
我扭扭头道:“没。”
他揽过我腰,我魂惊胆抖,惶惶不安。
这是第一次他让我这么害怕!
他问道:“怎么了?”眼眸依然的黧黑,关心之语现在耳边,明明顾惜,却又令我觉怕。
我认真道:“是有些冷罢。”
他“嗤”的吐笑,双手将我抱住。
我伏在他的肩头上,伸手也抱他。
明明一样的双眸,明明一样的怀抱。
阖眼,我陡然抱紧了他。“二公子!”
他取笑说道:“当真是怕冷了。”右手托着我的脖颈,左手不经意地拂过我的耳尖,惊起了我无端的寒意。
温热的手摩挲着我的耳朵,使我少时热得发软。
陡然间,他状似无意地问道:“方才你都见着甚了?”
我微笑道:“见到了你的诗词。”眼神却迷惑。
他也笑,唇角略显舒逸。“你觉得如何?”
我极尽向他取暖,想了会儿子才道:“我很期待初春。”
“我也很期待。”他喷笑出声,将我用力搂紧。“尤其是——即将下来的战役。”
我森森地怔了心神,“腾”地从他怀里出来,坐直身板。“你说甚战役?”
他的眼梢冷淡,唇角发凉。“陛下已命我出征刘黑闼。”
我一愣,心道:“为何他从没向我提起的?”
二公子一向都会告诉我关于他出征的事情。
我问道:“怎么回事?”眼角抽搐。
他道:“刘黑闼先前率兵击走李世勣,擒唐将薛万钧兄弟。刘氏义军顿时势力大增,就连原属于窦建德部下的将才也争相效命,他们抢杀大唐官吏,以此响应刘黑闼。不到半年义军占据了大部分的河北之地,尽复窦建德旧境。刘黑闼如今直逼我大唐之境,怎教陛下不心急如焚呢。”
我吸了口气,“那你何时出征?”
他瞥我一眼,阴森的眉色暴露了他隐含的杀戮。“月底。”
我道:“你打算如何做?”握住他的手,奇怪的感觉蔓延到底。
他反握我的手,强绝的霸气压倒我心里的平静。“此事你毋须忧心,我已吩咐了志玄布置一切。”
娘的!
我瞪大双眼,诧异未解。
他看出了我的异色,“闻说你在岭南被蛇咬伤,腿脚尽是不便。我不放心你,遂想留你在此养伤。”
我适时谐谑道:“只是小事一桩。”
他道:“莫不吝惜身子。”手心的力度放重,捏出了丝许的骨头脆声。
我受着他的力,忍了下来。“我不仅是你秦王府的典军,还是陛下的定远将军,作为将军的我怎能不顾家国?”
他明白地看了看我,“可你需要休养。”
我觉得,他有事隐瞒我。
还想说些话,他豁朗地朝我的脸颊轻吻了下,惹得我霎间面红耳赤。
他垂下头,想吻我的唇。
我双手推了推他的胸口,想拒绝。
谁料,尉迟恭焦急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他奋力冲开门,见我们如此亲昵,黑脸变成了红脸。大咳一声,他道:“陛下急召,请殿下立马前往长安太极宫。”侧过头,他是害羞了。
二公子的吻落在我另一旁的脸颊上,笑看我不语。
我羞赧地关注他的眉梢愉悦,静态间稍有娇嗔。“你且去罢!”
他浅笑如影,娓娓站起而去。
待他走后,我的神色顿时褪变,没有羞涩,只有冷淡。
我离开坐飞阁,撑身跳起,悬着腿坐在栏杆上,欣赏着结了冰的荷花池。
池塘无荷,波澜不起。
方才我对着二公子时,竟有抗拒的冲动。
乍时,后头有声。
我回眸瞧瞧,“叔宝!”
他朝我走来,与我同坐在栏杆上。仰头看天,乌蒙的天际无法成为画师手中的妙笔。“想甚呢?”
我婉转道:“心里有些奇怪罢了。”
他转眼看我,问道:“何故?”
我直言道:“殿下好像有些不同了。”
他道:“怎么说?”
我扭头,“说不出来。”
他谦和地笑了笑,“许是你太久没见他了罢。”
我不答,看住他。
他道:“殿下自月前去了长安一趟,又急急忙忙回来,而且他一直想念着你。”
我道:“他去长安作甚?”
他倏然敛眉,“我也不晓得。”
我察出他的细微之处,方不点破。
“不过——”他欲言又止,半晌又起。“殿下当初带了玄甲军出门,可回来时竟再没一个人陪伴。”
我拧着眉头,心底的疑问如缚蛹般缠绕。
他笑道:“你莫要想太多了,或许其间隐藏了甚苦衷,遂殿下才不与任何人说。”
我点头附和,不再多问。
接下来的日子,我都在暗地里打听关于二公子于月前出城的事情。
可是,一无所获。
本想去寻长孙无忌问个清楚,可今早忽闻,他将被二公子调离洛阳而去西北。
闻讯,我赶紧真的去寻长孙无忌问问。
他在房里收拾行囊。
简单的几件衣物,都是朴素的长襦,连一件大氅都不带。
我迈步过去,制止他收拾的动作。“你当真要走?”
他见是我,有些欣喜,有些平淡。“是啊!”
我道:“你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甚?”他轻轻执起我的手放在一旁,其后他仍埋首收拾衣裳。
我抿唇看他,“你是殿下的总角之交,也是他的幕僚,殿下怎会突然将你调配至西北荒漠。难道你不生疑?”
他温儒一笑,坐在榻沿边望我。“有何生疑的,殿下想我去视察西北的情况。”
“疯子!”我急吼,“你一介文弱书生如何捱得西北的北风料峭,即便是去的,也该是武将,与你何干!”
“你先莫气,容我讲。”他摇摇头,将我拉下陪他同坐。“西北大漠,一直都是我所希冀的。如今能有机会,我当是前去观赏一番。”
我又急,“你胡说八道啊!”
他摁住我的手,“现儿有些事情既成了事实,便许它去罢。”
我甩开他,“你不肯告诉我实情,我自个儿去问殿下!”起身欲走。
他有些焚心,连忙拉我坐下。“你问了也没用,殿下主意已决。”
我盯紧他,“为何他要这么做?”他不是二公子得力的助手么?
他道:“沉冤,方才我说得很清楚,成了事实,最后也难变。”眼神支离,攫住我的视线。
有一股乱流侵占心灵,打沉我的思绪。
我觉得他话中有话,却又不能明讲。
“既然要去西北,怎不带些厚衣?”我瞥了瞥他的包袱,都是单薄的衣物。
他扭扭头,似在提醒。“有些话当讲不当讲,你心里自然是最清楚的。”
我凑近他,寻求更真的答案。
他轻搂过我,轻轻地拍打我的后背。“咱们算是暂别了。”
我回抱他,也轻拍了他的背脊几下。“你说我听。”
他俨然失笑,眼中的光芒凝立。“我在你榻上的褥子里留下了两个锦囊,待我走后你立马打开第一个锦囊。至于第二个,须得在你‘走投无路’时才能打开。”说着说着最后吐气无声。
我眼色浑浊,故作明白。
他温和地说道:“保重!”推开我,摁住我的肩胛。
我看住他的眉宇文秀,自当说道:“你也保重!”
圆圆的脸荡漾笑意,他的眼眸亮晶晶的。
不出三日,长孙无忌离开了天策府。
奇怪的不是他无人送别,而是府内上下竟无一人觉得他的离去是遗憾的,倒也继续平静地生活,仿佛他从没出现过一样。
我问过段志玄、刘弘基、屈突通等人,还问了罗士信和尔月,对于此事何堪。他们不敢过问,也不敢左右长孙无忌的决定,遂我都获不得任何答复。
事情变得愈来愈怪异!
隔日我冲出房,本想去坐飞阁,谁料在拐角处撞上了两个老头子。
他们跌在地上,我眼前天地混沌,劈头想骂“哪根葱不带眼”。偏偏瞧着,竟是房、杜两位先生。
我吓了一跳,赶紧扶他们起来。“房先生、杜先生,你们怎么来了?”
房玄龄“哎哟”地低吟,腰椎亟亟地痛。“沉冤姑娘,你怎就不看路呢!”
杜如晦挥散痛楚的面色,带上笑意。“我们来此自当是给姑娘授课。”
我“啊”了声,心道:“这紧要关头他们如何就……”
房玄龄见我脸色乍变,陡然笑道:“姑娘的面色凝重,可真是怕了?”
我赶忙解释道:“先生莫误会,沉冤只是想别的事。”扶过他的左臂。
杜如晦走在房玄龄的右侧,扶过他的右手,与我一齐搀扶同行。
我们进了一间书房,房玄龄坐在软垫上歇息。
我有些焦灼,直直往外看。
杜如晦道:“姑娘可是有急事?”
我回神,忙不迭咧嘴笑道:“没。”才怪!
房玄龄捋须,“既然没事,就让老夫考考姑娘最近是否进步了。”
我心里急得焦头烂额,他却要考课?我干巴巴地笑道:“也好。”
杜如晦从桌面上取过笔墨纸砚,各铺垫在自己和房玄龄面前。
房玄龄微醺着脸,笑态可掬。“姑娘可听说过文字猜意?”
我诚实地扭头,“不曾听过。”
杜如晦下笔如有神,马上写了一首诗,然后将纸张递到我面前。
“武功太白,去天三百。孤云两角,去天一握。山水险阻,黄金子午。蛇盘鸟栊,势与天通。”念完后,我不明所以地看着房杜二人。
房玄龄道:“这是秦朝百姓所传唱的《三秦民谣》,你觉得如何?”
我支吾了会儿子,才道:“通俗易懂。”
杜如晦拿回纸张,低头挥笔,片刻才又将纸张递给我。
我道:“太白武功,去天三百。孤云两角,天去一握。山水……”
房玄龄登时截话道:“且慢!”
我压着舌,眼现狐疑。
杜如晦把纸张拿起对折一半,将整首诗分成两阙。
上半首诗是我方才念的,下半首诗被杜如晦用手遮挡。
四行四纵的诗整齐排列,他把上半诗再对折,最后只剩第二行,余四个字。
房玄龄引导道:“你试试念出来。”
我糊涂地点了头,“白天云去。”
杜如晦放下纸张,看去了房玄龄。
他道:“姑娘可明白?”
我忸怩地扬眉。
他捋了捋浓髯,笑如弯月。“克明方才把诗句的单字顺序作出了调整,但是全诗的原意不变。”
我似懂非懂,问道:“可我怎么晓得只有第二行才是秘密所在?”
诗的第二行,正是全诗大意。
杜如晦道:“诗中表意,任何人都能看懂。但是其间的深意,只有懂得猜意者方可掌握。”继而,“诗体大多纵着来写,但诗中秘密可以横着、斜着破解,甚至是挑字、跳读、断句都可。”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房玄龄见状,“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我直想未明时,杜如晦已经将诗句写在纸张上,慢悠悠地递给我。
青荷盖绿水,
芙蓉披红鲜。
下有并根藕,
上有并头莲。
我拊掌一笑,“两位先生真是奸猾啊!”旋即揭破,“谜底是:青蓉并头,荷披根莲。”青色芙蓉居然并着双头花,荷叶上居然披着一根莲花。
纸张四行,一行五字,共二十字。卒读其中八字,其实很难,但只要将多余的字体隐去,剩下关键的字眼,便可猜出里头的深意所在。
“看来姑娘是学会了。”房玄龄生笑。
我朝二人深深一揖,感激道:“沉冤本来心中疑云团团,经过两位先生点拨后方可醒悟。”
他们四目相交,俨然失笑。
回到房里,我翻开榻上的褥子。
当真有两个锦囊。
把一个锦囊收入怀中,拆开了另外一个锦囊。
里头藏着一张小纸,只写了几个字。
我恐得屏息,瞳孔扩张,起伏的胸口不停地挑夺着心脏的能耐。
原来如此!
几日后,大公子和四公子被邀于天策府做客。
我尚是高兴,赶忙去找他们。
听底下的丫头们说,四公子与尉迟恭正在马厩外比武。
我飞快地从小径穿过,直奔马厩。
四公子轻浮透亮的声音响起,“你有使槊的本领,我也是。”
我循循迈步,二公子也在。
他面无表情地观看四公子的神态,揣测不了他的心思。
大公子面带笑意,旁自观看。
四公子命身边小厮牵马来,并让其卸下自己马槊上的槊刃,只以竿相刺。
尉迟恭朝他抱拳,不卑不亢道:“纵使加刃,终不能伤。请勿除之,敬德槊谨当却刃。”
四公子咬牙,心头有恨。“不卸也罢。”说完,他刺槊直往尉迟恭的喉咙。
尉迟恭闪避得快,步伐间稳扎稳打。
大公子察看他的功夫,突然道:“四弟,上攻。”
四公子心下会意,当下取槊刃刺之,骁勇的功夫配合着马槊,十分强悍。
尉迟恭的避槊功夫也是一流。
两人交手数合,皆保持着四平八稳的调子。
不激进,也不保守。
一旁观战的二公子忽然道:“敬德,夺槊、避槊,何者难易?”
尉迟恭边躲边道:“夺槊难。”看向二公子,眼见他正施与一抹令人莫测的眼色给自己。
四公子挺槊而进了几分,尉迟恭一个回神,已是离开半步有余。
尉迟恭恰时挥出腰间的黑鞭,旨意夺取四公子手里的马槊。
我看得惊诧,心底觉得二公子方才的眼色有别的意思。
尉迟恭招招狠劲,鞭鞭致命,势夺槊。
四公子虽是勇猛,却也抵不过尉迟恭的体力能耐。几战下来,消耗了四公子大多的力气。马槊有些松弛,他赶忙大吼一声,双足翻起跳跃,上了马背。执槊劈刃,志在刺之。不料,尉迟恭片刻之间早已三夺其槊。斯须,尉迟恭腾出火辣的鞭子,直击四公子的心脏。
我胆战心惊,点地跳起,腾空翻上。右手急速转动海棠钗的机关,弹出一发银针。我斩钉截铁地朝向尉迟恭射出银针,灵光一现,尉迟恭出鞭,毫发不爽地斥开银针。
四公子双脚不稳,直直倒退。
尉迟恭瞪住我,叫道:“你做甚!”
大公子凝神,不作他语。
我着地,单手展开,护在四公子身前。“此话该是我问你。”
二公子身带寒意,面色依旧无异。
尉迟恭意兴阑珊,“比武啊!”
四公子喘气吁吁,立在我身后,在我耳旁龇牙生气。“他胡说!”
我横眉冷对尉迟恭,“到底是比武还是杀戮,你心里比我清楚。”方才一瞬,我竟同时看见了二公子与尉迟恭眼底深处的杀气。
他怒哼道:“干你屁事!”收回鞭子,掸了惮身上的尘嚣。
“沉冤!”二公子走来,“他们只是玩闹,你不也时常与敬德这样么。”谨慎地看我一眼。
我瞅着他,想辩白。
他打断我的话,对向大公子道:“大哥觉得如何?”眼神清冷,不容人情。
大公子笑望我道:“沉冤,二弟言之有理。玩闹而已,何必认真。”
我虽有疑问,但在两位公子的提醒和警告下,也只能作罢。
须臾,大公子、二公子与尉迟恭先行离去,留下我与四公子。
我回头才见四公子已是满头大汗,“你该不会怕了罢!”有些好笑地看看他。
他偏头别眼,迅速地擦了擦汗。“胡说八道!”
我敛容,忽的问道:“殿下,你对秦王可曾了解过?”
他撇嘴道:“谁会了解他啊!”不屑的语言明显。
我旁敲侧击道:“你觉察得出秦王是有些不同了么?”
“不同?”他“哼”得大声,“他当然不同呐!他方才三番四次地暗示尉迟敬德夺我马槊,实则是想杀我。他早就恨透了我,当是要绝我这个后患。”说他细心,还真如此;说他大意,也是如此。
我略有惊讶道:“你也发现他眼底的杀意了?”
他翻白眼道:“他无时无刻都起杀意。”
这次是我翻白眼!
我蹙眉看他,“你认真些!”
他一愣,傻傻地站着。
我忖道:“二公子从来隐忍,即便他当真有戮意终不会现出来。何况齐王还是他的胞弟,他断不会如此狠心决意。”
他在我眼前挥手,招我回魂。“沉冤?”见我不应,遂推了我一下。
我重心不稳,往后退了步。
他迷惑道:“你怎么了?”
我喃喃道:“他明明是秦王……”
顿时间,他“哈”地取笑我。“你傻啊!他当然是秦王,莫非还是别人不可。”
他的话很对,除非这世上有我和得雪这样的孪生儿,否则不会有两个陌生人如此相像。
我真是糊涂了!
我拉过他的手臂,啐道:“走呐!”
他还在笑,目眦间的佚名情感一闪而逝。
晌午时分,我在荷花池边巧遇大公子。
他披着一袭白貂裘,衬得肤色皎洁般的润白。面如冠玉,温凉犹存炙热。
见我穿得单薄,他不自已地伸出手,意欲覆上我的脸颊。
我有些呆,霎时退后,巧妙挡开了他的碰触。
他自知唐突,笑语依稀,转道别话。“虽是午后,也还是凉意沉沉的。”
我道:“就因午后暖和,才卸下碍事的大氅。”笨重要死,穿着也不舒服。
他轻笑,摆手邀请我陪他走一段路。
我应允了,从着他的足迹,缓步而行。
他压实地面上的雪,留下了稳妥的脚印。
我看着他的举动,心中难免苦涩。脚覆上他压实的脚印,踏雪迅步。
他见状,簌簌而笑。
好会儿子,他领着我出了小径。来至凉亭,他坐了下来。
我看见矮桌上摆着一副锦瑟,不由痴了。
他会心一笑,渐渐拨动弦柱。
十二隆冬,时晴时雪。
大公子内外拨弦,疏朗的音孔散发出舒缓的音色,犹如月下行人,竹杖芒鞋,沐浴南风流年。中空之音,惟妙惟肖,引路走进自然芬芳中。身临其境,犹如穿过千顷松林,蓊蓊郁郁,数不胜数。山高水远,我自听得一阵涛声滚滚,时而缓,时而急。
梧桐锦瑟,西楼如意,伯牙子期,难再高山流水。
微微地,大公子配合瑟音而念道:
“高台半行云,望望高不极。
草树无参差,山河同一色。
髣髴洛阳道,道远离别识。
玉阶故情人,情来共相忆。”
长空野鹰,划破蔚蓝的天际。江山红遍枝头,王图霸业,谁在营造?谁将无了谁,谁又因为谁,翻云覆雨,篡改帝王蓝图?
曲阙,我听得神魂颠倒。“许久没听你的弹奏,一时三刻间竟沉醉了。”
他笑了,“我一直很珍惜锦瑟的。”柔靡的双眸是渗出的温情。
我真切道:“有你这个主人,我想我爹在天之灵是十分安慰。”
他站起,走出台阶外。看了看我,随而看天。“可是我不配。”倾然的喟叹,道出多少的愧疚。
天际飘起了鹅毛大雪,开始时还慢而慢之,渐渐地,愈下愈大。
我伸出了手,接住雪花片片。才触掌心,化得仓促。
他道:“你不该这么相信我的。”
我收回手,转身瞅向他。“凭我直觉,我便要相信你。”
“纵使我做出了许多错事?”他坦率地问,“或者我打乱了原来平稳的秩序,你也会相信我?”
我点头道:“既然相信,就是一生。”
他“呵”地笑看我,眸子婉婉流淌柔情似水。“我们回罢。”
我复点头,明明大雪纷飞,也还是拼劲一搏。
他走在我前面,压实地上覆盖的新一层的白雪。
我随着他的脚步,慢慢地跟从。
每一步,都步步为营。
就像,做人。
斯须间,大公子脚下一滑,将且跌倒。
我连忙伸手过去,一手拉过他的臂弯,一手摁着他的掌心,稳住彼此的重心。
他侧目观我,眼光五味杂陈。
掌心依旧温暖,可好像多了些隔阂。
我摸到他的左手心凸出来的疤痕,我心旌一动,不知为何。
他顺手揉了揉我的掌心,继而松开我。“走罢。”
我点了点脑袋,继续跟着他走。
是夜,雪停,我前往坐飞阁。
二公子挑灯书写,昏黄的烛光映衬他的面容无暇。
我笑着前去,“二公子!”
他见我来了,只管招我过去他的身边。
我立在桌前,问道:“你公务繁忙呢,我不敢叨扰!”
他道:“你不碍事。”浅浅的酒涡印在脸颊上。
我咭的一笑,眼波流转。“不晓得二公子可会穿插些空闲留给我?”
“怎么讲?”他的眼角露出笑意,别出心裁。
我道:“你忘了?”
他的眉微蹙,不懂我说甚。
我喟然道:“一个月前我命人送了一封信函给你的啊!”
眼神的沉暗提起他的疑惑,微侧头看我,他晃了晃眼。
知道他不懂,我遂道:“公子真是贵人事忙,兴许是把我的情诗给弄丢了。”
“情诗?”他重复道。
我“嗯”了声,“对啊,我送给了你一首情诗,然而不久你也回赠了我一首诗呢。你不记得了?”鼓了鼓腮。
他“噗嗤”喷笑,“记得!”
我舒心叹气,“那你还记得说甚?”
他骤然站起,低头寻物。“容我片刻。”
我佯装气恼道:“你分明是不记得了。”
他抬头,眼内一滞。
我浏览桌面上的书籍,快速地找出了一张纸。摊开纸,我森森道:“《琵琶》。”
他眼底掠过疑光,须臾幡然醒悟。他道:“半月无双影,全花有四时。摧藏千里态,掩抑几重悲。促节萦红袖,清音满翠帷。驶弹风响急,缓曲钏声迟。空余关陇恨,因此代相思。”
我欢欣鼓舞,可又掩羞低头。眸子下的神情,疾光走如飞沙。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过来抱住我。抚了抚我的背脊,问道:“那你的诗呢?”青衫长袖,衣袂藏寒。
我巧思斯须,才调皮地笑道:“公子不也看过我的诗么,怎会不晓得我所写是何。何况这么蠢钝的问题,二公子不该问出口罢。”
他略微皱眉,消耗了丝耐性。“你想说甚?”眯了眼,笑意未及眼底。
“假若是二公子,他当真能够明白我所说。”我平白无故地讲明。
他搂紧了我,“你是否都知道了?”
我不答反问,“你呢?你是否也知道了?”
他的右手衣袖下泛光隐约,“对,我都知道了。”右手扬起,滑出了一柄匕首。反手端住刀柄,刀刃自刺向我的后背。
我敛笑,早是感受后心冷嗖嗖的。打出右手,从他的腹下漫上胸膛前,并拢手指,点击他胸前第二根肋骨上的“玉堂穴”。共点两下,他已不能动弹。
他的神情冷峻下来,握着刀柄的手冒出了青筋。
我伸出左手,反向绕到后背,摸中了他握住匕首的手。用力一扯,夺过他的匕首。奋力推开他,我横颜怒视眼前之人。“你不是二公子!”一言既定。
他冷笑道:“你可知你在说甚?”眉峰凌厉,却不如真正的二公子那般霸气凛然。
我亦冷笑,“你有一张与二公子相近的面孔,但——你不是他!”
他道:“你想背叛我?”
“我不会背叛二公子,”我对准他的目光,“可你偏偏不是……”
话语未落,只听“砰”的撞门声涌出。
玄甲军以最快的速度将我包围,黑影重重,出现了一点亮光。
段志玄带头站在前面,黑着脸看向我。
我求助于他,“段大哥,他不是二公子。”手指向那人。
他上前,翻手着力地掌掴了我一下。
左脸火辣辣地麻了,耳蜗里传来“嗡嗡”的身影。我的头被他的掌心打偏,眼神震得直往右侧观看。
他怒吼道:“段沉冤!你胆敢刺杀殿下,还怀疑他的身份,当真是不要命了!”
我惊愕地看他,“你说甚?”难以置信。
他嚎道:“来人,将她锁拿!”衣袖一挥,义不容情。
我迅速被玄甲军扣住,打下我握在手里的匕首,并三两下就被他们锁得严实。看向段志玄,我放恣道:“他不是二公子!”
“他是秦王!”他用力地喝向我,面色涨红得可能食人。
震退了步伐,我双眼湿润地睇住他。
段志玄道:“把她带去长安牢狱,没有秦王指令,不可擅自放她出来。”
玄甲军听令,押解我离开。
我竭力地挣扎,叫道:“段大哥,你要信我啊!他当真不是二公子、不是秦王!”玄甲军将我带离,从而也将我的呼救声带走了。
段志玄侧过身,解开了二公子的穴道。单跪下来,他拱手道:“末将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二公子松了松手的力道,冷视着他。“起罢。”
他起身,“沉冤她不知是中邪了还是旁的,遂才会如此冒失,请殿下看在与她的情分上饶了她的罪。”
二公子嘴角噙着丝孤傲,冰凉的口吻扇着绝情的风声。“拘她几日,让她反省。”
“多谢殿下!”段志玄微笑,眼带一丝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