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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碧落黄泉,茫茫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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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碧落黄泉,茫茫不见
黑暗的牢狱阴沉潮湿,凉风袭骨。
我握紧拳头,怒气腾腾地打向地面。
如何发泄不满都还是改变不了事实。
这几日还处于风头浪尖上,遂无人敢来探视我。
也就过了三两日后,终于见到了段志玄的身影。
我与他隔着道道的木椽,不好说话。
他张目看我,语重心长道:“你怎么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啊!”末后叹了声气。
我道:“你不信我?”慢慢地皱眉。
他平声道:“如何能信。”
言下之意:你他娘的眼瞎了么,那个你最亲近的主人你闻不出他的味道了么?
我蜷着拳头打落木椽上,“段大哥,你不是比我清楚二公子的么?”
又不是狗儿,闻屁味啊!
“我更清楚你的脾性。”他严肃的口吻使人恼怒。
我怒道:“他不是二公子!”
“他是秦王!”他咆哮,严厉的脸孔崩溃,黑暗的视线摸不着他的神情。
我神魂俱颤,松开了拳头。双眸延伸讶色,难以相信。
他稍猝气,然说道:“五日后,太子与齐王将会统领天策府兵与玄甲军出征刘黑闼。”
我惊道:“甚!”
他道:“殿下气疾发作,肺气燥热得不可动弹。”
“气疾?”我惊诧。
“二公子从小就有这病,只是他懂得把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才一直不发作。”他但说不妨,“你还记得你摘过海棠果给他吃导致他中毒的事情么?他那时候虽然解毒了,但引发了气疾,故而彻底落下了后患。现在他经常带兵,压力也不能很好控制,气疾也就时而发作了,只是他不告诉你。因为他说‘我可以告诉任何人,唯独不能是沉冤,我知道她会因为我这个病而愧疚’。”他喟然地望了望我,“他的气疾会陪伴他一生,我希望你能明白。”
二公子遗传了李家的病患,这个病会永远纠缠着他。
我的眼神直达他眼底,尚且执拗。“我明白。”只是,那人的气疾全然是佯装。
纵然二公子气疾发作,他也会强行要求出征。
那个人,分明是假!
他气笑道:“我看你根本就不明白,你还是留在这儿思过罢!”拂袖訇然,不愿再与我讲话。
“这儿也挺好,我会等到他回来的。”我倔犟的语调,令他气急败坏。
他复拂袖,愤懑离去。
我歇着一口气,心头惴惴不安。
李渊深知儿子疾病难熬得无法领兵,遂颁旨,攻打刘黑闼则由大公子与四公子全权负责。
四公子讳疾忌医般向大公子建议,尽快解决天策府的兵马。
大公子倒是气定神闲、成竹在胸,认为二公子拥有的兵力不在天策府兵,而在玄甲军。
四公子认为不是这样,可大公子偏偏不听,他自己开始调配天下兵马。
已经到了第四日,大公子把长安东宫六率带往洛阳,嵌入了天策府兵中,玄甲军则自成前锋军。
当夜闻讯,我气得暴跳如雷。想到二公子的心血将且付诸东流,我感到心酸。也想到自己拘在牢狱里,无法出去帮助二公子抢回兵权,觉得自己无能。
猝然我想到了长孙无忌。
走投无路时,方可打开第二个锦囊。
我恍然了会儿子,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锦囊。
心扉顿时划过一目了然,收好锦囊,我开始祈祷上苍。
丑牌时分,更深露重。
我借着耳力听见渐进的脚步声,冷静看向身穿黑衣的来者。
黑衣人蒙脸,露出的眼睛是张扬的严肃。
我喜出望外,轻声道:“大哥!”
他伸手拉下黑布,一张暗暗的脸呈现我眼前。他双手握住两道木椽,“明日出战,你可有话说?”
我抿抿唇,片刻才道:“无话可说。”
“好!”他陡然挺直腰板,俯视我的神情。随后他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开锁。
不时,铁锁已开。
我震撼,盱于他的目色黯淡。
他从袖子内掏出一张小纸,塞入我的右手心内。“走罢。”眼神闪耀光芒,一蹴而就。
我似若明白,点了头。“你这么做无端是得罪……”
“既然你无话可说,便住嘴。”他打断我的话,目光横扫我。
我心旌一抖,赶忙收声。
他道:“保重!”
我咬着唇,复点头。
绕过他,我奔跑出牢。
顺着目的地跑不远,我发现了拳毛騧的踪影。
它也看见我,四蹄腾云驾雾般地冲来。
我抱着它的马头,呵声道:“还好你来了。”
拳毛騧乖巧地蹭蹭我,不时还用舌头舔我的衣裳。
稍推开它,我慢慢地打开了小纸,借着月光看清了纸张所写:慈涧。
我嘴角噙笑,冷霜不可逼视。
腾身上马,我抚摸着拳毛騧的马鬃,低声道:“蠢马,这次莫给我出乱子啊!”紧要关头,若是迷路了,自救不得。
拳毛騧“唿唿”地吐息,白气成霜,冻结大地。它扭了扭马身,有点委屈地转过马头,准备前行。
我心底偷笑,表里如一道:“蠢马,若你迷路了我定当打你屁股。”不待它作出反应,我抽出马背侧边的鞭子。
“驾”的一声尖叫,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出征在即,四公子带领齐王府兵抢占先机,封锁了洛阳的各大城门。并派兵在洛阳之外的慈涧、宣阳、龙门、回洛城都驻守骑兵,以免事情有变故。
昨夜的雪映着初升的朝阳,像琉璃珠子。盛着露霜,点染了风雪肆虐后的景致。蔚蓝长空,紫薇晨星划破经纬,粉雕玉啄的苍茫大地,何时瑞雪兆丰年?
洛阳八方辐辏,云霄冲天战阵,擂鼓鸣动不绝如缕,军士呐喊挥扬红幡。
城内,大公子身披戎装,斗志昂扬地站立点将台上。
身旁的四公子已是杀气尽显,只想置身疆场。
台下站着的是一群天策府兵、玄甲军与后头数以万计的军队,皆都目无表情。
除了,尉迟恭。
他恕不可数地上前一步,盱盱台上的大公子。“我等坚决等候秦王归来!”口吻暴躁,完全不将大公子看在眼里。
四公子最受不了气,手指向目无尊卑的尉迟恭,吼道:“大胆尉迟敬德,竟敢对太子无礼!”
大公子微笑地拉下四公子的手,居高临下地睇去尉迟恭。“尔等忠心为主,本太子十分欣慰。但出战一事已是燃眉之急,各位何必计较太多,这样会伤了彼此感情的!”
秦琼与罗士信盯着他,不敢造次。
尉迟恭冷哼道:“若太子真的能做到不伤感情,那当初为何要抢秦王之权?”
四公子气道:“秦王身患气疾,陛下爱惜他才撤走他的权。如今,你们的统军元帅乃东宫太子!”他奋力大吼,势要令全场士兵敬畏。
难料,天策府兵与玄甲军依旧面无神色。
尉迟恭道:“不管陛下是如何的懿旨,我等只会服从秦王指令!”转身一瞬,看向后面的军士们。“对么?”张开双臂,极力怒啸。
众将吆喝,千山静寂撩起熊熊烈焰。
大公子微眯双眸,观察全场动静。
尉迟恭瞄准点将台上新置的军旗,黄布黑字,只写“唐”字。而属于天策府与玄甲军的军旗,则被人弃置一旁,无人照理。
不觉来恨,他双腿顿如风火滚轮,凭空跳跃,躬身打了个跟斗,顺带捞走两支军旗,且旋予翻斗落地。把军旗插入沙地上,傲视点将台上的二人。“军旗在,全军在!”怒不可抑的声音扬长避短,就近打乱了大公子平静的内心。
“陛下的懿旨尔等不从,”大公子眼色微闪,随后温润地笑。“那——这个如何?”从腰间取出的,竟是一枚契合成功的铜鱼符。
李唐初建不久,李渊颁银菟符,避其祖讳“虎”字,遂不用虎符。后来,改用铜鱼符,用于调动军旅、更易守长。
铜鱼符的鱼形头部有一圆孔,可穿绳系挂。背部凸起,雕刻鱼鳞纹,腹部平坦,中间有“同”字形榫卯可相契合,且阴刻铭文九字:右领军卫道渠府第五。铜鱼符分成左右两半,左符由帝王拥有,右符则是持有人所有。
左右符图契合,身份可证。
众人吃惊不已地望向合同的铜鱼符,皇帝左符已给,便可证明持有人权力之大。
尉迟恭龇牙咧嘴,狠狠地瞪紧大公子手上的铜鱼符。
四公子跋扈地笑看尉迟恭的狼狈,“全军听令!”
众将士一鼓作气地喝叱,皆都带些无可奈何的回应。
大公子握紧手中鱼符,眺望全场军士。“出发——”他呼吸一涌,高声涵淡澎湃。
众军应声如雷,浩浩荡荡,宛如急湍翻腾的激流。
音未觉,霎时卷起士兵们脚下的黄沙万里。
“秦王在此,何人敢动——”
雄浑的吼声犹如浪遏飞舟,袅袅余音回响。
恍然若梦,归何方?
纵马踏碎石碑的丰功伟绩,侠义勾魄,豪情万丈。
众人回首,映日视之,浑然激灵。
只见,金戈铁马都化作了女子泪下的齑粉。三匹轻骑,尘嚣之上,狂奔而至。
大公子为首一刹,手里的铜鱼符像重锤那样禁锢血脉。
他看见了真正的二公子,看见了重返洛阳的长孙无忌,看见了岭南归来的李靖,甚至还看见了——我。
不由地,他阴柔的面上呈出隐隐的厉色。
李靖重复道:“秦王在此,何人敢动!”
尉迟恭守住两支军旗,单腿跪地,顶礼膜拜。“恭迎秦王殿下!”虽然心底惊讶,也还是庆幸。
尔后,万万士兵分列两队,隔开一个长道,皆都跪下,嘶喊山呼。
我们一同跳下了马。
青衫衣袂的二公子,迈入长道,直奔点将台。
我、李靖与长孙无忌随从在后,步步紧追。
四公子紧盯着我,万分不信。
我目色平淡,远看四方,地上一切与我无关。
点将台外不够一丈处,二公子驻足仰看,神髓冷清,唇角勾出一抹浅浅的笑影,莫不令人发寒。
他从右袖里滑出一道圣旨,反手轻握,举高在头。“陛下颁布的《秦王天策上将制》许本王自置官属,既然如此,本王根本不会受制于铜鱼符。”
好样的!
话音刚落,我掏出怀里的暖玉佩摊在掌心中,回头给众人看。“全军听令!”
所有士兵长啸一声,浑然激昂。
大公子看着我的背影,阴鸷的瞳孔与柔和的面庞不相适应。
我迅捷握住玉佩,扬声嚷道:“我手中紧握秦王指令,谁敢不从?”
顿时,鸦雀无声。
我欢喜这样的成效,回身盱于大公子,恔恔笑道:“暖玉佩乃秦王调配兵马之信物,毋须铜鱼符。此事,陛下亦知。”
四公子怒视我,“段沉冤!”
我忽略他的气焰,镇定说道:“不管是天策府兵还是玄甲军,都只根据玉佩行事。”
大公子“呵呵”地轻笑道:“真是一场特殊的竞技啊!”两眼锁住我的视线,踽踽的目光透着痛恨与愁涩。
我淡淡地回望他,并不吱声。
二公子摄住大公子的眼,冷冷的腮边点出凹陷的酒涡。
大公子双手颤抖地把铜鱼符收落盔甲中。慢慢地,步行下台。
四公子失算的眸子里透着杀戮的任性,可又觉强行留在此只将遭人嘲笑。他随着大公子,缓缓走下台阶。
二公子的上前与大公子的下台,摩肩擦踵间已是暗藏波云诡谲。
二公子站在点将台,高屋建瓴的绝情裹着王者之风。
我看向他,觉得自己渺漫得很,似乎伸手也不能捉摸到他曾走过的轨迹。
大公子昂首挺胸地向前迈步,眼神直视远方,虽失志兮悠悠、蒶蕴兮黴黧,却也懂得何谓云淡风轻。他顺着空旷的长道缓步,一步、两步、三步。他顿时留步,驻在我的侧旁。
他微委身,唇边吐纳的气息萦绕在我耳畔,迷失了彼此。
轻声细语,如梦似幻。
我听得全身惊敛,双目浮出混色。
他说,我机关算尽终也敌不过你的一招离间计。
言语甫毕,他似笑非笑地瞅了瞅我,斯须便去。
四公子窥视我的神色,心底自投恨意。随后,双拳握得作响,罢手也去。
二公子睇着我,脸容波澜不惊,却有丝疼惜在眼。
我挺直腰杆,空泛的眼不着颜色。
黑白的视野里,只剩下无色的描摹。
大军整装出发,声势气壮山河。
武德五年,壬午,正月。
刘黑闼复召都建德僚属,悉复用之,称汉东王,建元天造,定都洺州。
唐军抵达获嘉城时,闻得李渊已派四公子与幽州总管李艺同行率兵联合从幽州下,与唐军两面夹击汉军。
刘黑闼数以轻骑挑战唐军,皆都失利而返。最后无奈,只能弃相州,退守洺州。
十四日,唐军收复相州,进兵肥乡。扎营水边,进逼汉军。
这日大早,我陪同着秦琼在马厩里清洗马槽。
总发觉,他当真与马厩有缘。
我挑来一桶水,随而从马厩里拉出拳毛騧,用帆布沾水,细心地洗漱着它弯曲的毛发。“你就有福啊,只管吃睡奔跑,其余甚也不管!”
咕哝的话被秦琼听见,他朗朗一笑,开始清洗马槽。
拳毛騧喷气如牛,眼神乌亮可又无辜。马脸蹭了蹭我的衣裳,揣着我怀里的温度。
我气它的懦弱撒娇,都是卖乖。
忽而,我扭头看向秦琼。“叔宝,你觉得齐王来此作甚?”
尽管他是奉命前行,但我知道他定是不甘不愿。
他笑盈盈道:“当然是助秦王殿下一臂。”
我喟叹道:“自那件事后,我们终究是决裂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一切,我们都在演戏。
大公子说得对,我是用了离间计,搅乱了他与四公子的计谋,顺势激发了他们内部矛盾。
不过,如果没有长孙无忌的两个锦囊,也许我还受人摆布。
渺渺予怀,我娓娓回想起长孙无忌给我的两个锦囊。
第一个锦囊,让我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秦天长空安平太,
长乐王侯子又子。
洛都主事安谁之?
谋图少年重归好。
秦天长空下的太平盛世,长乐王世袭了一代又一代。洛阳主管的人能够安稳谁的心?图谋不轨的人已重新归正。
表意相当简单,内里却掀起狂风骤雨。
将小纸从左卒读,下一行错开两字,再一行则错开四字。以此类推,最后变成:秦王安好。
从右卒读,重复规则,就是:太子主谋。
我知道了幕后主使乃大公子,可我偏偏却强迫自己沉住气,与其斡旋。
曾试探过四公子,他听了我的话后果然中计。
我想他当夜许是把我的话告知大公子,从而让他来打探我的图谋。
直到最后,我假装沉不住气,揭发假的二公子,被段志玄捉拿扣押。走投无路,打开了第二个锦囊。
锦囊的小纸说,龙遭刺,余龙前足伤;偷转凤,狡兔成毒蛇。
二公子于月前遭人所击,与敌交战时刺伤了自己的手。不过敌人却以此掉包,找人假扮二公子,骗过众人的眼球。
至于敌人是谁,我已经揣测出来。
后来我知道,二公子被人伏击后本想立即返回洛阳。旋又想到敌人不肯就此罢手,遂就暂时躲避在慈涧,待人来救。
段志玄从头至尾都在陪我做戏,故意掌掴我,故意锁拿我,故意塞我纸条,故意放我离开。借此,我才能知道真正的二公子就在慈涧。
秦琼忽然道:“沉冤,我一直很想知道,为何你们能躲避齐王的驻兵?”
我一怔,“这一切都是师父的计谋。我抵达慈涧时就遇师父,他早前已从岭南归来,一直在慈涧等我。他带我去见殿下,连长孙辅机都在。”
长孙无忌早就发现假的二公子,却不道破。但,被假的二公子发现。为了不起注意,他遂才用计迁走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遂将计就计,远走洛阳,来到慈涧。
我转转眼眸,续道:“出战当日,我们原想绕过新安进发洛阳,可觉浪费时间。遂师父提议,乘舟渡洛水入城。”
秦琼大笑,手里洗刷马槽的刷子掸出了水渍。
我呆若木鸡,狐疑他笑从何来。
他道:“李将军可真是神机妙算!”
我点了头,自夸道:“当然!那是我师父呐!”拇指指向自己,好不得瑟。
他复笑豪爽,谦和的温意润着心田。
正月十三日,二公子命我与罗士信为副将军,点长孙无忌作我们谋士,前往徐河会合李艺与四公子。
十四日,唐军随风潜入朗星之夜,李艺和四公子率兵至鼓城。
刘黑闼为避与两方交战,遂命左仆射范愿领万人驻守掐州。自己辄亲率主力,北上迎击李艺。
当夜,我和罗士信经过沙河时,发现敌军夜宿不寐,以为有何诈伪,訇然巨声,震破了营帐无数。
原来二公子仅以唐永年出谋,命其令程名振带六十面大鼓,在掐州城西二里河堤上猛擂。
顿时间,声震城中,蛊惑鬼魅。
汉军中的范愿惊惧恍惚,连忙驰告刘黑闼。
刘黑闼不敢冒进行事,遂返抵洺州,然遣其弟刘十善和行台张君立率军万人迎击李艺。
万马奔腾河滩,浪遏起了层层涟漪。
黑夜阻挡不了深明的眼睛,我从远处寻见了那人的身影。
他不再是乡野农夫,而是斯文书生。
我呆怔地锁着他的影子,他仿佛也看到了我,四目相交间,彼此的眸色茕茕孤寒。
那个救我一命的秀貌农夫,怎会出现在敌军群中?
他面带微许的惊愕,随后也平静下来。
马踏飞燕,骖乘挪移。
罗士信在旁推了推我,才叫我清醒。
我闪了闪眼睛,再观,人已消失。
以那人的衣着,估计是敌军的幕僚。
我想了想,骤然冷笑。
不管他可曾救过我,既然是敌军之人,便不能饶恕。
三十日,唐、汉两军交战。
汉将刘十善和张君立大败,损兵八千余。
洺水县令李去惑占据城池以降唐,二公子辄派彭公王君廓率一千五百名骑兵,与其共同守城。
这日午后,我与长孙无忌跨双骑赶赴北澧河探察敌情。
北澧河附近住有几户人家,且都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
我们逐户查探,俱都在各家各户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每户人家的土墙上,均悬挂着两幅画像。
画像画的是两名男子,一个凶神恶煞的剽悍胡汉,一个轻眉朗目的腐儒公子。
其间,我竟发现了那人。
我怔呵呵地看着画中人,是他,居然是他!
他刚毅的脸庞有着成熟的微笑,眉梢静息,动如脱兔的痕迹却暴露在他双手中的纸扇里。似开非开,隐隐玩乐。
听百姓们讲,二人都是他们所敬佩的汉军将士。
当中,便有刘黑闼。
又听百姓讲,刘黑闼勇猛无敌,保卫洺州一带的土地,好让他们毋须撤离家乡。
刘黑闼,是百姓们心目中的英雄好汉。
画像中的剽悍之人,应许是刘黑闼。
至于那人,我没有询问百姓关于他的来历。
长孙无忌察觉我的异色,掏出关怀的话。
我挥手示意,觉得无事。
他从不勉强我,遂带着我,返回获嘉城。
二月正,尉迟恭生擒了假的“二公子”,并捉来军营邀赏。
我惊讶于那厮与二公子的面容如此相近。
二公子笔直地站着,眼光宛若攀山涉水的雾岚,氤氲朦胧。他看着跪在地上的那厮,是与自己多么相像的一个人。
我在一旁站着,心中百感交杂。
二公子问他可有后悔,我虽不知他们的话所指是甚,却知道他容色不变地说了句“不悔”。
其后,二公子不再言语,只让尉迟恭放他离开。
尉迟恭大吃一惊,出言叱问。
二公子不睬他半分,且使“军令如山”四字,已教尉迟恭即便是恼也不能不放了那厮。
待二公子走后,尉迟恭看着我,气道:“殿下定是疯了!”孩儿是童言无忌,他却是疯言疯语。
我看去那厮,他也在看我。
他噙着丝笑,那般感觉,有着二公子清冷的意味。
我想过,他确实是个极好的细作。
无论外表,抑或内在,他都能模仿二公子的一切。
可惜,败就败在他身上的味道!
他笑道:“你着实聪慧敏锐!”
我道:“如何说?”
尉迟恭收声观向我们,满脸的忿意刹那顿住。
那厮道:“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他。”
我明白他说的,却问道:“是么?”
“如若我一切都做得近乎完美,你还会晓得么?”他的双眸炯炯有神,闪着睿智的光彩。
我眨了眨眼,抿唇一笑。“尽管掩饰再好的人我都晓得。”
旁人用肉眼去观察二公子,我却是用心。
远的不说,近的就是二公子那家伙一来不会太过亲昵我,二来他身上的海棠香若有若无引人犯罪,三来自从我们在一起了,他时常把“段傻子”挂在嘴边!
真让我不怒反笑,泪流满面啊!
他一笑而过。
我转身,望向尉迟恭。“带他走罢。”
尉迟恭“啊”了声,疑问地看我。
我拱手,“送他离开!”说完轻笑出声。
尉迟恭面带窘厄,鼻子朝天怒哼,连忙拉着那厮走。
不会儿子,天下起了大雪。白雪纷飞,毛珝般的。
雪砌银装,粉雕玉啄。天苍野茫,笼盖四野。愈落愈多的雪,打在了坚守岗位的军士们的脸上,晕开了一层层的苍白。鹅毛飞影,云彩光色。琼枝寒鸦,瑞兆盈尺。
我踱着步,守候在他的身后。
他的肩头被雪扑动,远眺黄沙变白雪。
渐渐地,我走到他侧旁。我微昂头侧视他,“二公子?”腔调轻如鸿毛,几不可闻。
他不疾不徐地把手背在后面,并未看我,而观山行藏雪。“有些事不去想明白,是否会过得更好?”
我拆了他放在背后的手,挽起他的右臂,静静地靠在他的身侧。“假若当日我不纠缠在王世充的事情上,也许就不会认识段大哥他们,也更不会认识了你。假若我不想我爹的事,也许今日的我只还是个懵懂不知的小丫头。”
他轻轻地抽回了手,转身看向我,双手摁着我的肩膀,情态有些愕然。“沉冤……”
我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的腰身。“二公子,我有幸遇见你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不后悔的事。”
肉麻的话么,我也会讲。
他身形一僵,双目浑厚。随后展颜轻笑,紧紧地抱住我。“还真是段傻子呢!”
闻言,我“噗嗤”失笑。靠在他的胸膛上,聆听着是那亘古不变的强烈的心声。
初七,刘黑闼还攻洺水。十一日,至列人时,被秦琼击退。
十三日正午,风消雪停。
刘黑闼遣人在洺州城东北修建两条甬道,预备攻城。
洺州四面环水,水宽五十余步、深三四丈,乃是易守难攻之城。
城中,独独王君廓把守。
刘黑闼借此机会,疾攻洺州。
二公子曾三次引兵增援,都因汉军的英勇顽抗而阻在外面。局面已是进退不得,眼看两条甬道即将完工,洺州危在旦夕。
二月十七,唐军收复邢州。与此同时,洺州陷落危机加深。
正值燃眉之急,我和罗士信主动请缨,请求替代王君廓守城。
二公子应允,令我们带领二百精兵救助王君廓。
守城之战,将是险象环生。
下午,二公子登上城南高坟,命士卒摇旗,使旗语令洺州城内的王君廓突围。
十八日,甬道竣工。
刘黑闼立即率军攻城,时值大雪。
我和罗士信凭借机警与巧妙,使王君廓安然退保兵力后,我等杀入洺州城内。
守城头日,刘黑闼挥军攻洺州。
铸剑青峰,引弓翻弦塞外声。狭缝之雪,竟成汉唐二军争夺的衣冠冢。
我背上战弓,挑着胡禄,闪躲在城楼上的柱子外。
心中倒数,只要声音乍变,我当必冲出去。
果然,战火嚣起烽烟,青鸟尖叫飞跃长空,狰狞的面孔鼓噪河山。
我摆手,约略三十士卒出现。听从我的指挥,随我潜伏。
不一时,众人已是倚着城楼的墙壁。陡然,三十士卒跳起,张弓射箭。
刹那,箭雨如絮,火神震怒。
城楼下的罗士信已经骑马冲出了城门,与汉军战斗。
其中,我望见了汉军中央包围的彪汉,我猜测他就是刘黑闼。
他面目可憎,在众人之中一见可定。
我抽出胡禄中的三支箭,衔箭拉弓,定中刘黑闼的人头。
出其不意,箭无虚发。
汉军拥有强大的兵马,区区箭雨难挡他们攻城的决心。
三箭暗射,那个彪汉似有所感,手中一柄长槊使得怡然自得,打开了箭簇的狠毒。
我心头大震,不料他也是使槊的高手。
罗士信驰马冲锋,与刘黑闼单打独斗。
我命人准备大量的箭,以防万一。然后,我弯弓射箭,把城楼下的无用之辈射杀。
张开坚韧的巨弓,衔箭。瞄准刘黑闼,“咻”的一声,疾如雷电。
配合着其余的箭,这一支快、稳、狠的箭狂若奔马,冲破层层屏障,破云穿风。
就在我以为得手之时,突然,凌空飞来一人,他抱着马背上的刘黑闼,翻身坠落地面。箭擦过救助之人的小腿上,打不中刘黑闼。反倒是箭雨中的两三箭,击在了他的左臂膀上。
我满目忿怨,凶着脸观看局面。
那个救助的人转眼消失,仿若只是汉军中的一个无名之徒。
刘黑闼最后还是身中几箭,又被罗士信刺伤了腿,如此情况,他不得不撤兵。
待众汉军全军撤退后,唐军高声叫嚷,以此庆祝敌人的退避三舍。
我握紧拳头,心想着到底是何人,竟敢冒死去救刘黑闼。
第二日,汉军重整旗鼓,继续进攻。
我等极力护城,热情高涨。
第三、四日,敌军与我们斗智斗勇,犹如玩耍着猫捉耗子的游戏,尽力消耗彼此间的力气。
到了第五日,唐军身感疲软,且发现城中仅存的粮食已经吃光。
接下来,只有空着肚子苦守。
敌军故意瞧着我们又饿又冷,肆意在城楼外大吃大喝。
有些士卒看得口水直流,有些看得甚至晕过去,还有些真没义气,竟想打开城门。
凡是此等士卒者,都被罗士信一剑剁鼻。其鼻子都挂在城楼上,以儆效尤。
第六日,二百精兵中的一半人,都因为饥饿寒冷的问题,死的死、厥的厥。
毋须汉军动手,我们都能死于非命。
第七日,罗士信问我可有不适。
我欺骗他说,自己即便不吃八日粮食也不会死。我还是小叫花的时候,时常挨饿挨冷,这点事情我还能忍受。倒是他自个儿,面颊青白,血色全无。
终于在第八日,罗士信因饥饿过度昏了去。
八昼八夜,汉军不可竭止地猛攻洺州。
时值大雪,唐军增援无法到达。
廿四日,李艺率军夺回定、栾、廉、赵四州,并抓获尚书刘希道,与二公子军会合于获嘉。
廿五这日,天色洁白,密云卷动,朔风怒号,冷如鬼雄。逐浪排空,血腥扑鼻而隐匿神秘。
罗士信早早起身,说是运动一番。
饮水当作吃过早饭后,他笑看我,笑容仿若是垂死的老人,两腮凹陷了一块深深的黑。双目无神,且又空洞无力,声调虚软,逞能强装。
他说,二公子令李艺带兵增援,人马已在外城十里。
我欣喜若狂,天无绝人之路。
他让我出城迎接救兵,其余的事情交给他。
我斩钉截铁地答应,骑上饿得傻里傻气的拳毛騧,狂奔白雪之上,冲出城门。
他站在城楼上看着我离开的背影,眼色雾里看花。
景气很好,虽无阳光,却哀转悲壮。
我顺利地出了城外三里有余,心底的兴奋蔓延开来。
骤然拳毛騧慢慢地停了下来,嘴里吐出白茫茫的气,身体好累。
我看了看周遭,表面虽骂它蠢得可以,心里却疼惜它被我们连累了。好端端的一匹良驹,竟要在此陪我们挨饿受冻。
哄弄拳毛騧会儿子,它终于妥协。
我继续前行,飞踏一里路,浑然想起了些事。
觉有不妥,我喊停了拳毛騧前行的步伐。
李艺的兵马在十里外?
我看着远路的一片花白,眼神朦胧。
“腾”的哆嗦,直觉清明。
糟糕,中计!
拽紧缰绳,扭转马身,往回奔跑。
十里之外根本不可能有增援,李艺不正是于廿四日与二公子会合获嘉城么,怎能快速地调配兵马前来救助我们。
我被罗士信骗了!
天空逐渐遮掩灰蒙的颜色,拳毛騧跑得不成马形,有停歇的举动。
我吼向它,既骂它蠢,又令行强迫它快速返回洺州城。
不然,一切都来不及。
我落下了马,双腿没入雪中。神情恍惚地观察着远处,无人也无色。
风卷残云,推涌的号叫声没了。
剩下的,唯独死寂的黯然。
我的身体在剧烈地摇晃,心头用力地咆哮着不要,这不是真的。
飞快地跑去城门,偌大的朱红色城门仿若山神,挺拔屹立在此,无霜无尘渲染。
仰高头,我不敢相信。“啊”地大叫,用力推开了城门。
堆叠的雪,被门扫开。
我哆嗦着刺冷的双手,不忍目睹眼前的一切事物。
唐军士卒一排排地趴在雪里,横尸遍野,沟壑纵横。晶莹而白的雪面上,渗透着鲜艳妖冶的腥红。风卷红旗,沧桑不翻。唐军旗被折得支离破碎,正如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我睁大双目,死也不信。跑前去,大喊道:“士信!你在哪里?”我高声疾呼,“士信——”不忍再去观察士兵们的死不瞑目。
才走了几步,便觉艰难。雪阻着我的去路,迷了我的视线。
骤然间,我从雪里摸到了一些尚有幸存的仅有的温感。
想也不想,我开始扒雪。
不停不停的,终于扒出了一只斥满血味的右手。
我感到兴奋,连忙再扒。
把人从雪里扯出来,察见,当真是罗士信。
我们心灵相通,即便看不着他,我也当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士信!”我拍拍他又紫又红的面颊。
他眼睛蒙蒙,眯着不愿张开。嘴形嗫嚅,像是言语。
我急道:“你怎么了?”双眼的泪水急得打转。
为何他要使调虎离山之计?
骗了我的信任是他最大的快乐么?
他的眼笑眯眯的,仿若是冬日里独属于他的阳光。嘴唇还是嚅动,说着甚。
我看见他的腰腹已显皮肉,鲜血汨汨地流淌。
染红了雪,也染红了我。
我咬着唇,四肢俱凉。“士信……”用右手擦干他脸上的血渍,为的是保持他天性的俊朗。
他的手颤抖地漫在我的左手背上,冷冷的触感使我哆嗦。他依旧地笑着,依旧地嚅着唇。
我握起他的手,眼泪不自禁地落下。“你到底怎么了?”话语变得激动,大吼大叫。
“为……何要……要回来……傻子……与拳毛……騧一样的傻气……”他强忍苦楚,笑脸迎人。
我尖叫道:“闭嘴!你为何欺骗我?明明不会有增援,你却引我出城。你孤军作战,是要令我不安么?”活像疯子,全然失控。
他的眉褶皱成山,痛入心扉。“没有,”他眨了眨疲累的眸,“我知……大限将……将至……”
“不会的!”我嚎向他,试图打断他的话。眼泪掉得愈多,心就愈痛。
他的唇角笑笑,续道:“你是我的知己……不变……”
“既然如此,你便不可轻易死去!”我哭嚷,“你年轻有为,怎会天妒英才呢?”我不信,“你跟我回去,我让师父救你啊!”慌忙地搭过他的手,想扶他起来。
他的重量非我能想象,再加痛彻的感观使他起不来。“我不想走了。”轻轻地说。
我压着面色的怒,响亮地说道:“胡说!”转瞬,“你还得回去见二公子,见尔月,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我痛心疾首,心底好像有块石头压着,透不过气。
他微晃头,捉着我的手背。“告诉尔月,莫怨任何人……”唇角是促狭的笑,透着凄婉。
我摇出了眼眶中的泪,大声道:“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你跟我走,我带你回去啊,师父他一定能救你的。他是药师,他是医者……”
他轻语道:“够了,一切都……足够了。”语毕,他的眼沉重地眨了眨。
我哽咽地哭,乞求道:“我求求你撑住啊!尔月还在等你回去呢,你不能弃她不顾!”
当初,我耻笑得雪的卑微如蚁。
现在,换成了我。
他困难地用另外一只手娓娓摊平我的掌心,右手的食指瑟瑟发抖地开始在我掌心中书写。
见着他写,我遂喃喃自语道:“我把尔月许配给你可好?你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想二公子也不会反对的,回去后就立马成亲。尔月许是会很高兴,我本来还想考验你的挚诚,现儿不必了。我相信你,因为你是我的好兄弟啊……”
他皱紧眉头,颤动的食指错过了许多的时间。
我寒促着,一呼一吸间,他已写好了。
掌心中,只写“士信”二字。
“为何?”我安静下来,自欺欺人地问他。
他望住我,眯眯眼又笑。
我抱着他的脖颈,慢慢地偎着他,以身为他取暖。“士信!你知道么?我一直以为,得雪才是与我心灵最为相近的。原来,只有你。你可知,我的心好痛好痛,就如失去了半颗心一样。你若不在了,此生再也没人与我心有默契,你当真忍心么?”
他累了,不知不觉阖起了疲软的双眼。嘴角噙着丝笑,衬着血色的雪,独树一帜。
我颤着身体,抱紧他哭泣。“假若有日我战死沙场,或者骤然死去,你猜二公子会否为我而伤?”语毕,滴着眼泪笑了笑。“死的感觉不好受,我曾经也徘徊在死的边缘。但是只要你肯伸手给我,我肯定毫不犹豫拉你回来。我求求你,把手给我好么?”我吸了吸鼻子,把下颔抵在他的额角侧。“我求你了……”我一边地哭,一边地恳求,希望他能回心转意,不要把手递给阎王爷。
他握着我的手骤然冰凉。
我嘴巴翕张,眼泪顺势滑落嘴里。
他的头顺着朔风,慢慢地歪去了一边。双目已然闭合,唇角的笑依旧那般痞赖雅致。
我嚎啕道:“罗士信!”放声大哭,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伤痛。
心头一窒,微颤的胸口急烈地发憷。
我艰困地把罗士信扶起来,靠在我的背脊上。我咬紧牙关,背起了他沉重的身躯。“士信,我们回一趟北邙山可好?”我哀恸不已,泪骚乱了声调。
天空慢慢地飘起了雪,人情冷暖,世事无常。
不知多久,拳毛騧才虚软无力地停驻。
它间不停息地跑,又累又饿又苦,在所不惜。
到达洛阳北邙山时,拳毛騧终于倒下,我与罗士信也同时坠马。
我爬起身,扶着他站起。
他的身体好冷,与天上的雪融成了一体。
拖着他的身躯,步步艰难地前行。
他曾说过,死后必葬北邙山,与兄弟裴仁基同葬。
我轻手轻脚地放下他,走到裴仁基的墓前,“噗通”跪下磕头,呜咽起来。
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我跪着走去坟茔的侧边,以手当铲,刨起白雪。
白雪下的黄泥渐现,我竭力地刨土,不停不停地挖、刨、扒。
我的泪水一滴滴地往下坠,落入了黄泥之中。
粗糙的泥土,混合着坚硬的石子沙砾,磨穿了我的十指。
十指痛归心,黄泉碧落何人在?
鲜血滴在了泥土里,与雪的白、土的黄糅杂。
渐渐地,朔风咆哮,刮起了大雪。
脚印轧着雪地,声声放慢,不敢造次。
我知道后头有人,却一刻未停息地刨土。
脚步声缓缓加重,调子渐进。
瞬息之间,两双靴子驻足。
我不管,用尽力气地挖着泥土。眼泪愈落愈多,北风吹拂着泪痕,刮伤了脸。
程咬金和尉迟恭跪下来,四手联合,在旁协助我,拼命地刨开刚落地的大雪片片。
我抬起头观望着他们。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的眼却欺上了一袭氤氲的雾气。
我看见秦琼跪在雪地上,给不远躺着的罗士信磕头。他的双目染红,眼眶勾出了湿重的水汽。
程咬金用肮脏的手擦了擦眼角,怨恨上头。“我不会让士信枉死的。”粗野的底气,喧嚷叫啸。
尉迟恭不语,把头更低,十指流血,颤得发瑟。
我低下头,奋力而怒地刨坑。
“罗士信——”我撕心裂肺,“我要令刘黑闼生不如死!”颤音拉动了血脉的禁锢,我心头窒息,刹那痛不可以。
蓦地,眼前昏黑一片,激灵的身体犹如被雷击中,双目泛白瞪直,偏头晕倒过去。
依稀间,我听见了他们的呼喊声愈渐愈远……
次日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返回获嘉。
照顾我的秦琼告诉说,洺州陷落。
我又哭了起来,扪心暗痛,眉头紧皱。
秦琼说,罗士信被俘,刘黑闼惜他勇毅,一度想挽留他。
罗士信宁死不屈,不愿背叛李唐。
刘黑闼听此,赞赏其义,本想放他走,谁料部下一个箭步手起刀落,砍中了他的腹部,伤了他的要害。
我隐隐压抑着心腔,不甘心地啜泣。
秦琼不语,轻轻地搂着我。
过了不久,秦琼向二公子请战刘黑闼。
二月廿八,在秦琼的努力奋战下,汉军望尘莫及,不敢冒进送死。
刘黑闼见状,连忙带兵撤出洺州。
廿九日,洺州重回二公子手中。
三月,春回大地。
二公子和李艺在洺水以南扎营,并分兵驻扎洺水之北。
刘黑闼多回挑战,二公子坚壁不战,以挫其锋。另遣我带领奇兵截断汉军在冀、贝、沧、瀛等州的水陆运粮舟和车。
瀛洲之滨,我坐在拳毛騧上,冷视眼前的熊熊大火。
火烧粮道,何其痛快!
燃烧着的粮道外,伫立着一个人,透着火光,我依稀看准。
那人!
蔓延的火焰,逐光沉入他晶莹的眼球内。他穿着儒袍,手握纸扇,山光湖色竟也不如他此时的风雅。
火神祝融张狂大笑,所到之处都是艳丽的红莲。
那人灰灰地转身,腿脚似不麻利,拐脚离去。
我眉心顿却,沉抑的胸腔呛起了仇恨的欲望。
今日,我烧他粮仓;明日,我烧他主公。
我定必将刘黑闼挫骨扬灰,鞭尸三百。
两军相持总的已有十余日,二公子见汉军粮仓已毁,必来决一死战,是以他命人于洺水上游筑堰,截断河水。
三月廿六,刘黑闼率步骑两万南渡洺水,逼近唐军营列阵。
廿七,汉军夜袭李世勣的马军,二公子遂领略阳公李道宗以旁敲侧击之势,救援李世勣。
却,被刘黑闼包围。
还好尉迟恭早发现了刘黑闼的不轨图谋,率勇士冲入包围,大破敌阵,营救出二公子与李道宗。
廿九日,我和程咬金带领轻骑出战挑衅。
二公子骑上拳毛騧,率玄甲军尾随击破刘黑闼的马军,乘胜追击,以千军万马践踏其步兵。
拳毛騧威风凛凛,冲锋陷阵。它即便身中九箭,战死两军阵前,也都在所不惜。
我亲眼所见,拳毛騧傻傻的头颅还是一如既往地闪烁着迷糊的双目,可爱又可气。上了疆场的它,不再辨别不清方向。它是一匹战马,是二公子的得力助手。
它的身前中了六箭,后背中三箭。
我哭了。
这匹蠢马,从未见过的勇气。
战斗从晌午持续至黄昏,唐军气势如虹,汉军殊死搏斗,负隅顽抗。
那彪汉刘黑闼拼劲对抗,不敢有丝毫懈怠。
二公子令守吏决堰开洺水,顿时河水疾速俯冲,水流直达三百尺有余。水深过丈,逐浪滔天。
汉军防线崩溃,数千人因逃离不及而溺毙。其余万人,则被唐军截杀。
那彪汉战败,匆忙率领剩下的两百骑兵和一些幕僚,仓皇逃去突厥。
洺水之战,山东悉定。
唐军肆意杀戮,得脱的义军首领皆以死罪悬名通缉逮捕。虽有赦令,获者必戮。至于义军之妻妾均被虏,人心危惧。
三日整军后,二公子借此时机,就引军于河南以讨鲁王徐圆朗,然命我随李艺和四公子的大军返长安。
长孙无忌也想随我回京。
二公子初始脸有些变色,后头便沉冷地应承了他的要求。
五月,我与长孙无忌跨双骑,前往北邙山祭拜罗士信。
暖春清风点鸳鸯,柳岸丛生花草香。
四月之时,李唐兵马返抵长安。
方进城门,圣旨颁布。
李渊赞赏罗士信的忠肝义胆与英勇无敌之心,也叹息少年英雄天妒英才。为了记功于罗士信,李渊赐予其谥号“勇”,令其永载史册。
我握着手中的圣旨,看着面前的两座坟茔。手微微发颤,鲜血倒灌,仿若看到了当初我的血是如何地滴落罗士信的坟茔下。
长孙无忌摁向我的臂腕,轻声唤道:“沉冤。”
我轻推开他,走前几步。佝偻着身,把圣旨放在坟前,弯腰行跪拜礼。“对不住!我只能为你讨来这些赏赐。”
眼望坟头,石碑上篆刻“郯国勇公罗士信之墓”。
我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地站起来。
当初我回到长安稍作整理后,再去洛阳天策府。
尔月在门外苦苦守候,双目红肿,泪痕新旧交替,她望住我,苦笑。
我知道,快马加鞭的军情快报,举国震动,李渊深感惋惜。
尔月都甚都晓得,甚都不怨怪。
我对着坟茔说道:“我会为你报仇的!即便不杀刘黑闼,也要让他活得比死更难受。”
长孙无忌心旌一摇,稍愕地看向我。“你打算……”怎么做?
“放心!”我抢白,“攻打刘黑闼的事不能急于一时,我心里自有分寸。”
他抿抿唇,便未语。
我把圣旨埋入泥土中,磕三个响头,扣紧拳头,心中默念。
刘黑闼,他日,这里便是你的衣冠冢。
六月中,刘黑闼东山再起,引突厥兵进犯山东。
为此,李渊诏令已封燕郡王的李艺征讨敌贼。
十七日,刘黑闼袭定州,其旧部曹湛与董康买在鲜虞县起兵响应。
七月,吴王李伏威进朝,留于长安。
另一位吴王李子通,意图密谋逃走,终被唐军捉拿,斩头于长安。
汉军的威力一发不可收拾,势如破竹,于九月攻克瀛洲,杀瀛洲刺史马匡武。而东盐州的马君德则据州城归附刘黑闼,以保全性命。
其外,突厥公然攻打代州,杀定襄王李大恩。
至八月,颉利可汗率兵侵占廉州,骑兵数十万。漫山遍野,绵延数百里。
突厥兵以此为刘黑闼造势,想必也给了他一个良机。
两个月后的十月初五,贝州刺史许善护与汉将刘十善战于鄃县。
唐军覆没,许善护被斩。
初六,右武侯将军桑显和于晏城击败刘黑闼的部分兵马。
观州刺史刘会以州城归附刘黑闼。
十五日,李渊命淮阳王李道玄为河北道行军总管,原国公史万宝为其副将,共同率兵三万进剿汉军。
时唐军中,将帅不和。
李道玄率轻骑先攻下博,命史万宝监督大军继进。
史万宝觉其仍是年幼,妄进必败,遂没有听从李道玄的话,故而按兵不动。他打算待李道玄战败、刘黑闼争进时,来一招一箭双雕,大举攻破其防线。
李道玄孤军作战,败阵,被刘黑闼斩下头颅。
史万宝见状,连忙带兵奋战。
可此时,全军已无斗志,几快溃败。
唐军战败,主帅抱头鼠窜,山东震骇。
刘黑闼迫使洺州总管、庐江王李瑗弃城西走。
不时,相州以北的州县相继归附。
旬日间,刘黑闼尽收故地,复都洺州。
闻得李道玄死于非命、刘黑闼势力大增,李渊龙颜震怒,思法补救。
我看此情形,虽感气愤,却只能等候。
数日以后,李渊特命四公子为领军大将军、并州大总管,而我就以定远将军的身份,率军讨伐贼人。
我与他现儿势成水火。
我的意见,他会听从么?
另一端,楚王林士宏病逝,余部自行瓦解。
楚国虽亡,却又为刘黑闼造了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