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还与韶光不忍看 ...
-
香云楼离大帅府不远,车只需开个五分钟就到了。李毅君先下了车,给白少卿开了门,再去请的沈碧秋。她原本就长得十分漂亮,加之留过洋,樱粉色钻蕾丝的三层洋装穿在身上就跟洋人穿自己的衣裳一样熨帖,更衬得她脸上的颜色娇嫩可人。她借了车上的后视镜稍微打理了一下领口的蝴蝶结蕾丝,又重新扎紧过脑上的发带,这才扶了李毅君的手下车,小碎步跑过去挽起白少卿走进香云楼。
门童见是大帅家的小姐当然不敢怠慢,引他们进了最豪华的包间,上的菜依旧是他俩往常点的龙井虾仁、凤尾鱼翅、宫保野兔和八宝野鸭。菜虽不多,但每样都是精心烹制,要价不菲。沈碧秋吃得极是小心,鸭子肉吃进嘴里还是有些味道,她开头尝了几口便撂下了,接着吃了其它几样菜,最后夹了龙井虾仁,将茶叶片细嚼了之才敢说话。她说:“昨天我在宝利洋行遇见了以前的旧同学,她嫁了个洋人,生的女儿皮肤白白嫩嫩、眼睛又大又亮的,见了人也不认生,直叫我‘安悌’。”她见他没有答话,觉得有些尴尬,呵呵笑了两声,又说道:“我想混血儿大抵还是漂亮些,较洋人多了一份东方神韵,较国人又添了几分西洋妩媚,总是将优点都融合得恰到好处。”
白少卿只是听她说,也不吭声,虾仁嚼进嘴里也是淡而无味。他习惯了她的絮叨,习惯了她总是喜欢没话找话,习惯了话里若有若无的深意……他习惯得太多,都麻木了,待她说完,包厢里便笼罩了一种难堪的宁静。
沈碧秋沉默了一阵,低头摆弄手中的银筷子,留神说道:“少卿,父亲前几日问我们处的怎么样。”白少卿顿了顿,搁下碗,说道:“然后呢。”沈碧秋神色一慌,手里的筷子滑了出去,掉在地上,清脆地滚了会儿。她吓了一跳,脸上有些失血,赶忙说道:“我当然说我们很好。”他扭头瞥向她:“你这样认为?”
叫他这样反问,她不由怔住,只觉得自己陡然地站在了悬崖边,进退维谷,不知如何答话。幸而此时李毅君在门外敲了两下,说是离电影开场还有一刻钟,她听了才觉稍安,复又巴巴望向他。她想他该是生了气了,他向来不提这话,自是不喜欢的。
白少卿望了一眼窗外,屋内灯火辉煌,也瞧不出窗外的夜色。他扭头看向她,说道:“你是不是要看电影。”沈碧秋猛地一震,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眨了眨,旋即灿然笑道:“你同意陪我去吗?”白少卿站起身来,扯了扯衣角,说道:“票都订了。”
今日里上映的《情海重吻》是一部爱情剧,自然是年轻人多一些。孟丽华是陈一棠的头号影迷,早些年被他演的宝玉迷了魂魄,竟把金焰都抛去了爪哇国里,甚至一度捧了《红楼梦》研读,幻想自己是林黛玉。陆芷沅曾拿这事笑话她,说天天叫大家努力读书的先生还不如她在电影院里的惊鸿一瞥,孟丽华则胡诌说招不在新管用就成。
她俩是两年前考上的国立大学,分在一个宿舍。入学那天宿舍的同学互换了身份之后,她们才知道大家以前是在同一个国中念的书,自是有种别人不及的亲密。女孩子本就容易相信缘分,再加上性格互补,一来二去也成了极好的朋友。陆芷沅向来是不爱看电影的,但往事的教训还是令她担心丽华回去太晚会不安全,这不陪着她老早就出来了,在南京路边的摊子上吃了一碗荠菜猪肉陷馄饨才进的电影院。
孟丽华“呕”一声打了个嗝,剥了颗瓜子扔进嘴里。电影院外卖的瓜子都是包在旧报纸里的,裹成小小的一个圆锥形,一筒要买两角,其实摊开来不过也就一抓的分量。孟丽华最是嘴馋,看电影要没个吃食伴着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明明知道电影院周围的东西卖得贵还要买,明明知道吃多了口干还要吃。每次电影看到一半她就央着陆芷沅出去给她买汽水,好在是陆芷沅,若换了别人可得受不了她了。
陆芷沅披上带来的羊毛衫走出放映厅,花五角在拐角处的小卖部买了一瓶桔子味的汽水。对面的马路飘来一阵熟悉的香味,在偌大的城市里显得那么亲切。她是不饿,可还是忍不住过了街。小摊贩引她在墙角边的桌子旁坐下,热情地介绍说:“小姐四个识货地人哩!我这里的油和肉哨都四自己熬地,比别人的干净好多哩!”
她出来了两年,一次都没回过家,逢年过节也是在孟丽华家里过的。那一次看戏她叫人认了出来,回头满城的风言风语,再加上先前陈有知的多嘴,陈家长辈不堪人言,逼着陈有知退了婚。她老父亲也丢不起那个人,先是罚她在祖宗祠堂里跪了七日,最后当着族里长辈亲戚的面宣布跟她断绝关系。庆幸的是,她那年考上了大学,奖学金不菲,又有杨柏和小莲在中间接济着,不至于沦落风尘。现下看见家乡的米粉,心中总是不免怀念的。
柔软洁白的米粉上淋了一层西红柿酱汁,又铺了一层肉丝和碧绿的葱末,颜色已十分诱人。老板给她夹了一挫鱼腥草,还问她吃不吃香菜,陆芷沅点点头问他能不能放点儿蒜蓉,老板临时给她拍碎了几粒和在碗里,不好意思地说道:“南方人吃大蒜地少,姑娘家怕有口气就更四忌讳了。”她笑了笑,低头搅拌起来。龙标米粉要放点蒜蓉才入味,她从小就是这样吃的。
电影还在上演,人没有出来,一条街的生意都不怎样。小老板收拾了碗筷,招呼她下次再来说会给她备些蒜蓉,她应了好,给了老板三块钱。老板见她给多了钱要退她,她摆摆手说:“现在物价贵了,应该多给些。”老板叫道:“那不行那不行,说好是那么多的,怎么能多收。”陆芷沅苦笑了下,只得说道:“我也四龙标人哩。”
她走回街这边,吃多了,胃有点撑,身子也发热了。老板依旧在对面向她挥手,扯着嗓子喊“你下次来,我请你!”陆芷沅欸了一声,转身脱下羊毛扣衫,扯了扯肩上的皱褶。这蟹壳青的旗袍还是前年做的,这两年她长了些,眼瞅连肩膀处都盖不住了,将那粉色的弹疤现了出来。她轻抚了一下伤疤,叹口气,只觉得嘴里飘出一股大蒜味,不免难为情起来,捂嘴进了放映厅。
此时的白少卿从对面的放映厅里挑了帘子出来。他是不爱看这些情情爱爱的电影的,说来说去总不过你爱我我不爱你、我爱你你不爱我;好不容易相爱了,这里蹦出来一个第三者,那里跑出来一个恶婆婆,净折腾人。他倚着墙抽了一支香烟出来,在手背上磕了两下放进嘴里,火柴划开了,却瞥见一个青色的身影匆匆钻进对面的影厅。
他愣了下,腰杆不自觉地挺了起来,同身后的墙一样笔直。那身影落在他眼里像一抹青绿色的风,只是带了过去而已,却将他整个思绪都垄断了。他想那仪态真是像,可转念一想,她该是已经做了陈夫人,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沈碧秋说中西结合的孩子很漂亮,他后来总想混血儿再美也不会美过她的孩子。
昏黄的大厅灯光在他眼里亮了又暗了,手指间的火柴烧到了尽头,烫得他浑身一震,他自嘲地撇了撇嘴,又懒散地倚在墙上,直到一根烟吸完,他才直起身来走回影厅。沈碧秋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知他是出去透气了,忙解释说电影快完了。他抬起头,荧幕里的男女主角在海边相拥,眼看两颗头越靠越近,噔一下,电影落幕,弹出“再见”,又是一个意犹未尽的大团圆结局。倒有好事的二流子冲荧幕扔了一包瓜子壳,嚷了一句“说好的打啵儿呢”,逗得满堂的观众笑了起来。
他也跟着笑了。呵呵两声,迅速湮没在别人的笑声里。沈碧秋愣了一下,他的笑脸比电影好看不知多少,她心里也乐开了花,挽起他的手臂,如一对恩爱的小情侣随人潮挤了出去。
电影院的散场从来都比进场热闹,不管放映的是悲剧还是喜剧,看客的脸上始终都是笑盈盈的表情。再悲再苦再喜再甜,那都是影厅里的事,出了影厅,那就是各自的世界。自己的世界,还是要甜蜜些的好。
沈碧秋死死挽住他的手。人头涌动,像江流里的浪潮,她只怕一个不小心他就被浪打去了遥远的地方。她整张脸差一点儿就全埋进了他的胸膛,清淡的樟脑香气混合了烟草的味道,怪是怪了点,可总生了股子奇怪的蛊惑。她借了人民群众的这股力,紧紧依偎在他身上,像只娇柔的金丝雀,模样极为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