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再见》尹末安

10、风里落花谁是主

　　潭州城的一年只有两季，过了冬天便是夏天，过了夏天便是冬天，到了四月份便可只穿一件单衫了。梁上的燕子回了巢，养了一窝乳燕，唧唧喳喳从早叫到晚。于妈绑了笤帚要来拆散骨亲，叫青青看见了忙出手制止。

　　“于妈！您又干嘛呢！”青青叫了一声，险些把高脚凳上的于妈骇滚下来。她抓住笤帚把子，稳住脚下，这才朝屋子里努了努嘴，小声说道：“少爷嫌这雏燕太吵了。”她说完又要去戳那泥窝，白青青赶忙找来几名士兵，直接扛着板凳把于妈架走了。

　　白少卿在屋内听了也不理，仍旧在太师椅上悠悠摇晃，头顶的绿叶子吊扇呼哧呼哧地旋转着，也拂动了长衫的下摆。青青捧了漆盘进来，见他如此镇定，便将酒酿汤圆搁在旁边的梨木高案上，扭身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叫了声“哥”。他唔了一声，并不睁开眼。白青青娇哼了一下，走到门前去断了电，吊扇惯性地旋转了几下，最后“哧呜——哧呜——”慢慢停了下来，他欸了一声，这才坐起来，说道：“胡闹。”

　　白青青大大地哼了他，走到他身边，扯了他的长衫说道：“说我胡闹，你就不胡闹了？瞧你这身打扮，哪里像是留过洋的。”这白青青在国外学的是服装设计，见过花花绿绿的蕾丝法兰绒自然看不惯这灰沉沉又毫无特色的衣服。她只记得白少卿是从来不穿长衫的，就连去世的父亲也鲜少穿着这种没有生气的服装，也不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整天一整天地，身上套的全是长衫。

　　白少卿滞愣了一下，低头去舀了瓷盅里的酒酿汤圆。半奶色的汤里浮了几颗白润的圆子，他咬了一小口，温度适宜，又一整颗放进嘴里。核桃花生的味道十分浓郁，溢了满口的香甜，他盛了一勺酒酿，感觉有些不对口味，就搁下了，仰过身子又躺回太师椅上。这时李毅君进来在门口轻轻敲了两下。白青青本想再跟他说说话，但知道这些日子不怎么太平，也就知趣地走开了。

　　李毅君等她走开，转身关上门，在离他还有两步处停下来，白少卿睁开眼，盯着吊扇中心的那个圆点，问：“什么事。”李毅君说：“我军收到情报说郁军最近在东南边囤积兵力，大帅来电让你去一趟。”他哦了一声，从太师椅上坐起来，进里屋换了军装。两人一前一后行了几步，他顿了一下脚步，对李毅君说道：“回头你去给我把那燕子窝端了。”

　　福建路的别墅是两年前沈石赠予的，背靠辛山面临沕江。徐良在官场上混迹久了，回到潭州把白少卿枪杀卢大海的事说得绘声绘色，又将那场几乎快使他死掉的病说成是同卢大海斗杀时落下的，沈石听了颇为激动就把这别墅送他了。别克车从福建路尽头驶出来时，落了满车篷的蔷薇花。那些花是自个儿长出来的，从元宝花石砖的空隙中伸出来，一簇簇跟花瀑似的。这福建路里原本住了许多达官贵胄，因近些日子宛桂两军不太安定，收到风的人将别墅转卖给了洋人或是空置了，因此也没人打理。

　　花和草间歇地刷过车窗，落了一路粉色的英絮。蔷薇的气味涌进车内，裹着绿叶的清香，玫色的花瓣飘了一片落在他膝上，他挥手刨开，花瓣又飘在脚边，他抬起脚微略挪动鞋头，将那艳丽的色彩踩在脚底。窗外的景物向后滑去，人的脸上蒙了一层薄雾般的橙光，显得安详惬意。两年前的潭州会战终究没有打起来，郁军的部队在城墙外叫嚣了几天，又莫名其妙地退了兵。后来他才想到，这一切不过是场骗局罢了，沈石做事总是既要面子又要里子。

　　车开了一刻钟，过了沕江大桥又开了半个小时才到达大帅府。门外的士兵自是认得他的车牌，远远见到就拉开了三米高的铁门。汽车上了坡，绕着偌大的前门花园驶了半圈在下马楼停住，徐良早就等在了那里，看见白少卿上前亲切地揽过他的肩膀，直催道：“快快，大帅等你很久了。”

　　下马楼说是楼其实只是一座内门而已，他们走了几步就出了楼，一条五十米的石砖路两旁是绿茵茵的草地，路的尽头就是大帅办公的地方。他俩从旁门进去，按了电梯，通到三楼。沈石听到门外叮一声响，抬起头问道：“是少卿来了吗？”徐良赶了几步出现在他眼前，回道：“来了来了。”说着，白少卿出现在门前，左手扣住军帽托在身侧，右手举至脑边向沈石行了军礼：“大帅。”沈石见到他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对他招手道：“你来，我们进屋里去谈。”

　　墙上铺开一张三米长宽的军用地图，黄黄绿绿，标标点点。徐良将情况做了简要介绍，沈石望了一眼地图又看向他，神色凝重道：“少卿，郁军这次可是来真的了。”白少卿听他这样讲，不免暗自好笑，也不急着回话，凝视了地图半晌后，拿起执棒点在东南方的三个地方，说道：“阳朱、林县、龙标，可派精锐部队把守。李延年向来喜欢打偏仗，他知道潭州有重兵，肯定不会正面进攻。我军可先诈败，引其至这三地。此三地皆是山城、三面环山，将部队屯扎在山上、形包围之势，必能歼灭敌军。”

　　沈石端起下巴，仔细在心底分析了一通，点点头。徐良见他同意，问道：“那该派哪些部队呢？”沈石哈哈一笑，拍拍他肩膀，说道：“龙标当然是一师的部队了，你们不都去过吗？再熟悉不过了。”徐良瞅了一眼白少卿，却听白少卿说道：“一师曾经驻扎龙标对地形颇为熟悉，自然是不二人选，只是此次我想让毅君掌印。我带四师去林县，徐上将则带领他的九师去阳朱，不知大帅意下如何。”

　　徐良听他这样一说立刻反应过来。虽说两年前升了上将可一出兵都是他们二人领军，功劳自然打了折扣，现在让他独守阳朱那是把功劳妥妥地全给了他，他怎能不投桃报李呢？“大帅，年轻人是该锻炼锻炼。我瞧李毅君那小子跟在少卿身边也有段时间了，正好借这个机会为我军培养年轻的军事人才。”他见沈石还似有些犹豫，又说道：“少卿也说了这场仗好打，大帅不如放手让年轻人去试试，也叫李延年那王八羔子瞧瞧咱们宛军的实力！”沈石这才点了点头，对徐良笑道:“老徐说的是，孩子们都长大啦，是该放出去锻炼锻炼了。”他又转身对白少卿说道：“对了，碧秋在花园里等你。”白少卿退后一步，向沈石鞠了一鞠，应了声“是”，便出门去了花园。

　　大帅府的花园要再过两栋楼才到，他将军帽戴在头上，又摔了两袖子，颇有些郑重。经过的老妈子见到他毕恭毕敬地叫了声“白少爷”，瞧他走远了，回头对另一位多嘴道：“咦，这白少爷那次居然没烧坏脑子，真是老天保佑。”那一位窃笑道：“哪里是老天保佑，明明是小姐保佑。”两人顿了顿，心领神会地互看了一眼，捂嘴笑开了。

　　此时沈石的三姨太同沈碧秋正坐在洋伞下喝下午茶。见白少卿向这边走来，三姨太起身抖落衣襟上蛋糕屑，高声笑道：“唉哟，我这作陪的也是时候功成身退了。”他并不答话，只微微笑一笑，称呼了声“三夫人”。三姨太点点头，回头瞥见沈碧秋脸上已飞了两朵红云，不免起了一层意，说道：“少卿啊，晚上大帅同我要去省长家里吃饭，也不便留你了，你同碧秋两个人出去吃吧，也顺便看场电影。”

　　女儿家的心思做娘的自然是清清楚楚，三姨太虽不是她亲生母亲，待她倒也十分的用心，一句话替沈碧秋安排得妥妥当当，也尽得她心意。她虽说时常能见到白少卿，可他对她总有些不冷不热，叫她心里又是涩又是苦，满满的一腔热情也被他的冷淡折腾得如履薄冰。既然三姨太开了口，她也不能客气，只怕客气来了白少卿就顺水推舟又回福建路去了，抢先应到：“三妈净当我们小孩子，生怕我们连饭都不会吃了。”三姨太故作醒悟地哦了一声，学舌到:“‘你们’不是小孩子，‘你们’会吃饭，‘你们’会看电影，好好，我也不在这里碍眼了。”

　　沈碧秋叫她这样揶揄脸颊上浮起一层甜蜜的羞涩，却看白少卿脸上无甚变化，隐约一惊，也不敢再笑了，只陪着小心道：“少卿，我们去香云楼好不好？”白少卿嗯了一声，转身向帅府外走去。她原本还想换身衣裳、画点淡妆，收拾得漂亮些，可怕他等久了失了耐心，兀自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赶忙冲上去挽起他的手臂，笑盈盈地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