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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0:无边落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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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何寡妇唇上,亦是一片青紫。
她仰面躺在天井中心,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凝定的水气却已无光。她养的鸡还悠游的在她脸旁啄米,而何氏阿素却是不会动了,一对粗糙青白的手紧紧僵硬在地,便连指鏠间都沾满了腥脏的泥。一根银签自她微张的嘴角探下,弹指即起,却已是全黑了。
安太监蹲在阿素身旁,抽回了签子,便伸手去盖起她的眼睛。刹时他感到全身乏力,抬头一看,太阳果真是太大了,照得人头晕眼花。他没回到这个家,不过十日。
接而安太监扶住膝盖,自原地竭力而起。阿素到他家中经已十年了,她是个能干媳妇,这个房子也是当初娶她时盖的,至今门梁都没有漆过新一重。阿素是个好媳妇,也是个苦命人,三丫头还是他看着出生的,而有很多事,不能单用一个恨字终结。
阿素的孩子都蹲在房子角落,一双双眼睛反射着日光往他刺来,安太监抬袖一掩,阳光却是更烈。他想着让阿素躺在外头不好,一边却在数算着孩子数目。一、二、三……偏偏是少了一个三丫头,他心里狐疑,里间却有一人往他盈盈拜来。
「安公公好。」只看来人容颜俊秀,梳一根乌油油的大辫子,一身淡绿纺绸,年纪不过十八上下。瞧她容止对答,显然是个宫中用人。
「你是叫什麽?」安太监正是心烦意乱,缓步进屋,才知道房子里的人比他所想的多。一群小黑帽瞬时往他拜来,中间一个领头的哈腰潜上前来,冲着宫女便大喊:「公公在问你耶!」
先时不觉,此时才看到这宫女脸色青白,原来正是浑身发抖。想是进来时看到外间的阿素,受惊了吧?安公公好整以暇的扫她一眼,那名宫女便如倾倒往跪下:「名…..名叫喜儿。」
「你们都在这干吗?」安太监负手而立,却往他们喝去。
那领头的又走前了几步,把一张圆脸笑得满满的,边说边往怀里探出旨意:「安公公好。是皇上挂念安公公媳妇患病没了,特地下了旨意让喜儿出宫,前来伺候安公公的。」他胡话说了一通,暗中又附耳道:「还未出嫁过,是个美人儿耶。」
「病?」安太监却甩袖一挥,暗里却把他推开了一圈。「你们来得可真合时。」话里显然有话,那领头的却不见怪,嘻嘻哈哈的走过来,却是拍着安太监裤上的泥。
「皇上也说这房子不好,已在京中另择了良宅,就等安公公跟新媳妇搬过去呢。」领头的盯了喜儿一眼,她便忙不迭送的叩头。「喜儿愿意伺候公公。」
「……都是皇上的旨意。」安太监径自负手而出,一步踏在门槛上,却在看他的旧媳妇阿素。
领头的看了,俯身暗使了底下人出门去搬。几重小黑帽在他身边轻轻擦过,安太监刹时却又问了:「我的三丫头呢?」
何氏是灌药死的,可三丫头呢?安太监回首看了领头的一眼,领头的还是哈哈笑着,那个喜儿在他身边一颤一抖的,已是吓得不似人形。未几他听到水声了,就像是有人在掏些什麽,一把一把水重重的泼在地上。
他连忙往屋後的水井走去,可受了那一刀,走得到底不快。抚着墙身而行,後面的一重小黑帽却都赶来了,轻轻地托着他的背心走。这教安太监又似回到当时,阿素在他面前低头哭着,他却伸手去摸她的肚子,里头的东西温润润在动,他受了惊般缩手退去,疑惑的看了看,却又重新抚上阿素鼓涨的肚子。
阿素是个好媳妇,他却忘了阿素是个妇人。妇人爱男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此他也不问这孩子从何而来,只是温和地抚摸着阿素的大肚子。而如今阿素的血肉却都像这堵墙般又冷又硬,她肚子里的三丫头,也就变得不会动了。
有人跪在他跟前,安太监伸手把那水淋淋的躯体接过,温和的包裹在怀内哼歌。他抱着一个死孩子,信步又往屋内走,後面一群黑压压的蝼蚁跟着,他却不想再对谁大动肝火。
只是隐隐地有人在他耳边说,小孩子顽皮,掉落到水井里,使人去救经已太晚云云。他心里却一无所动,只是哼着平常逗三丫头的歌谣,一边走入房子里间,把三丫头放在床上,又盖了被。
然後安太监便坐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盯着个死孩子发呆。那一房子的人也在他腿边跪着,似乎都等着三丫头睁开眼睛,再叫安太监一声爹爹。安太监待着待着,却似是入迷了。那领头的暗叫一声不好,皇上的旨意,到底轻易不敢干犯的。
「安公公,皇上还说姓李的几个孩子若是愿意,也可以进宫当差。」安太监一听却是笑了,他缓慢的把目光投过来,一手还在轻轻抚拍着床上的死孩子。「当差?当什麽差?还是像你我一样吗?」
他这麽一说,大概是触犯了彼此的禁忌,那领头的也单笑着不说话了。若是能说,指不定还会伸手来把他勒死,就像何寡妇一样。安太监伸手摸着三丫头的脖子,凉的,上面还有红痕几道。他低头顾自盼望,一边却问:「……皇上还说了什麽没有?」
「是。」领头的僵着一脸的笑,把旁边的喜儿往前一推,却似前事不计,争着就要向安太监献宝。「皇上还说,这喜儿聪明伶俐,糊涂事情是绝不会做的,以後也不会教安公公受苦,请安公公放心。」
受苦?安太监闻言嘻嘻的笑了,朝喜儿一看,却是和颜悦色:「那麽喜儿,以後孩子们便指望你照顾了。」
「是的,安公公……诶?啊——」喜儿本在下边应得温驯,安太监伸手往床上一揽,抱了个死孩却要她接去。
水滴从孩子的尸体上坠下来,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皇上终归是不愿意他受苦的,如今祸根已除,而许多事情,却不是一个恨字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