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chapter 6 ...
-
下梅雨了。
真是诡异，昨夜天色还好好的，一觉醒来已是漫天银珠。石田拉开帘帘子看窗外线雨连连，朦胧的玻璃、湿滑的街道、孤伶伶的破烂脚踏车，他木无表情凝望这寻常不过的一切，打开小窗偷来一点凉风，可惜风太沉滞，打在脸上清醒不了混乱的情绪。
电子钟的荧光绿字轻微跳了一跳，七时三十分，规律的咇咇声响了一阵子，他才过去把它按熄，指头停在按键上，带著漠然的眼色, 有些沉痛，有些困苦，有些犹豫不决的悲壮。然後他勾起嘴梢微笑了笑。是自嘲的那种，提起数字钟把响闹时间校到八时正，倒卧床上闭目养神。
织姬家的路途跟他不同，过往为了接她一起上学，他故意提早许多出门。
他觉得非常值得，从她的家到学校的羊肠小径印下他们浅浅的脚印，肉眼看不见，可是烙在心头意味悠远，思念她的时候作为小小的调味料洒下去，那份眷恋便浓郁一层。
此时此刻，还有必要吗？
窗外的雨跌碎一地，乌云悄悄密集了，这个城市被悲伤拥罩，他甚至呼吸也很困难。
七时四十六分，他装作鼻息绵绵，欺骗自己他睡得很好。
织姬出门不见石田，挂在脸上的打算迎接他的笑容稍稍跌却下来，她提著书包沿著河滨往学校走去，拿著伞子的手慢慢变冷，今天她早了出门，因为不想让石田等候，他还是没有来，她不想拖著寂寞的影子回去凄冷的家……明知电话不会响的情况下。
织姬不是擅长表达心意的人，比起外表内敛的露琪亚，貌似精灵的她其实更不懂表白心底的真情实意，她们是别扭的类型，至少露琪亚做到叉著蛮腰吼吃醋的一护是笨蛋，织姬如何努力尝试，始终做不到揪著石田的耳朵说没有你我很寂寞。
要是他们能像以前平心静气聊天说话，她想说，嗯石田同学今天的天气很难过我们去吃雪糕清爽一下心情如何？
那个时候的石田会滴著宠溺的冷汗，爽快答应她的邀约，然後背著她偷偷到药房买胃药做好准备。
想到他的表情，织姬忍不住噗嗤一笑，笑著笑著那笑便冷却了，僵化在脸上渐渐往下拽，她的视线很蒙糊，举起手背擦擦眼睛，擦出咸涩的晶莹。
……那不是现在的石田。
上午八时十分，井上织姬和黑崎一护，狭路相逢。
一护不是小家子气怕东怯西的婆妈男人，他自信他的行为光明磊落，犯不著在意石田从石缝里看人的欠揍态度，况且他的身边有露琪亚。一护认为她就是一个最佳的清白证明，要是他和织姬的关系暧昧，至少不会带上名正言顺的女朋友眉来眼去。於是他上前打招呼：「井上。」
受惊的织姬让露琪亚不期然叹息一口气，她比一护和织姬了解石田隐藏在怒火下的绝望。沉沦并不需要理由，心爱的对象不一定是交往的情人，这个道理她很清楚，她不说，因为她不愿意一护追问她了解的理由，那抹曾经存在的痛对她而言也是创伤。死神和人类的不同不单单是灵络的颜色，为甚麽善良的灵魂经不住空虚的洗礼沦落为虚，弄明白这些复杂的事，对头脑简单的一护而言尚算太早。
昨天的事，织姬和一护很有默契只字不提，回到学校以後，石田的书包已经放在椅子上，人却不知去向，织姬的心脏狠狠漏跳一拍，却乖乖伏在桌子休息，没有勇气找石田讲和。千鹤来搔扰她，她撑著虚弱的微笑说她不舒服，便又卧了下去，眼瞪瞪望著墙上千奇百怪的小涂鸦，情侣伞、穿心箭、亲嘴公仔，下边是一个凶形恶相的小男生卡通图，用原子笔随便画上去，却很传神，看著看著竟成了石田愤恨的狰狞……他投向她的目光冰冷如水，那厌恶的态度彷佛她是一头丑陋无比的大虚。
她摇著头企图把那样的石田摔出脑袋，那不是她的石田同学！她的石田同学是温柔的，镜片後的眼光是暖煦包容的，石田同学是她身後一栋不倒的围场，他不会、不会用这样的眼神俯瞰她。
织姬擦擦湿润的眼，她一定是看错了。
那麽温柔的石田同学，怎麽会用仇视的目光射向她？
她没法打起精神，伏了整个上午，课全白上了。她知道石田回来，听著他的铅笔飞快地在笔记页画过的唰唰声，如临耳边。她想跟他和好，却挤不出勇气跟他道歉…露琪亚说对了，她害怕他会漠视她，因为他生气的理由充份得让她心痛如绞……
昨晚石田没有打电话给她，她坐立不安，想主动摇电话过去修好，蓦地发现她根本不知道石田的电话号码。她从来没有打电话给他，只有他一次次拨过去陪伴她解慰寂寥。没法子，既然不知道号码，唯有亲自找他，顺道问他要号码。
她换好衣服，走到石田家的医院，护士小姐说石田少爷不跟他的父亲住在这儿，他外面另有房子独个儿住。织姬呆在柜台前，好会儿回不了神……她不知道石田和他的爸爸不和，她不知道他在外边独居，跟她一样孤苦伶仃没人照料，可是她还有他爱惜体贴，她却从来没有、没有过问石田的事。连陌生的护士小姐知道的都比她多。
她没有问他，他想说，她要是不留心听，说也枉然。织姬曾经误会石田妒忌她在意一护，原来他更恼恨她不在乎他。关心不是一根没送出去的拐杖加几句寒喧客套的问候，石田甚麽都知道她的，她甚麽时候吃饭、她甚麽时候睡觉、她甚麽时候出门上学……她却连他的电话号码、他的家在那儿都不晓得！
她把石田的宠爱当理所当然，然後把她的关爱切成一份份，分给龙贵分给茶渡分给露琪亚分给一护，分到石田手上只馀下碎屑，像送给路边乞丐儿薄弱的施舍。
怎麽不教石田的心，渐渐要跟她远离？
雨下了整天，黄梅雨季，空气湿湿稠稠让人很不舒服。石田向织姬没精打采的小头颅投上一眼，心内百感交集，他给她的那种爱是她笑了他比她高兴十倍、她哭了他比她难过万分的，他打算收回来的情愫像天上落下来的雨水，绵绵无期没有蒸发的一天。
见不到犹可决绝，一旦见到了面，他的立场开始剧烈摇恍，原谅她徒然把自己推进更底层的深渊，但放弃她，谈何容易？分手一词吐到嘴唇边总是紧急煞车，他没出息，舍不得这食之无味的挂名关系。明明她放在心上的并不是他，他偏偏自欺欺人一意孤行，丢尽灭却师的颜面！
石田觉得他一点不像父亲，石田龙弦恐怕一辈子不会遇著这种左右为难的情况。
放学的时候，织姬的伞子不见了，想是错被别人拿走。千鹤有约在先，不能送她回家；龙贵有课外活动，她说要不介意便等她一等，待会儿两人一起回去。
「但是，为甚麽你不叫石田送你一程？」挑起英气的眉，龙贵提出疑问的时候刚巧石田走过，也没有停步的趋势，径自带著他的伞子离开课室。织姬的温煦的笑容有点崩裂，虽然灿烂，可是作伪的东西，无论如何不会赏心悦目。
「没事吗？织姬。」龙贵忧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地回神，说：「呃，我们在闹意见，不过龙贵不用担心，我们没关系的，很快便会和好！所以、所以，我在这里等你，龙贵快走吧，当心部活迟到。」
送走龙贵後，织姬看著课室的人潮渐渐如水流走，一个接一个跟她笑著挥手说再见，没有一个是她等待的、或等待她的人，她成为课室的多馀人物，不被人需要，也没有需要的人。
从窗户往下看可以清晰见到同撑一伞的人缭绕身边的温馨气氛，这个突如其来的雨天是培养情感的自然温室。以前石田也腼腆著送她回去，明明左肩湿了一大片，还是担心她被雨水淋到、被路边车子辗过的沟渠水泼到，自告奋勇走接近马路的一边，当时织姬真的觉得他很温柔、很温柔，温柔到她无力承受的地步。
让如此在乎自己的人宠爱，是何等幸运的一回事。
人总是等到失去以後，才明白身边拥有的不是理所当然。
时间一点点流逝，织姬心不在焉写了功课、复习了明天的测验，龙贵还是没来。她百无聊赖倚在窗子边看雨景，一串一串像断线的小银珠，打在地上唏呢哗啦，世界刹时蒙上一幕轻纱，放眼的景观都不真实，她甚至弄不清楚是外面的雨势朦糊了视野，还是窗外的雾气袭上眼睛，她看甚麽都恍惚，迷蒙地化开一片。
然後课室的门被唰一声拉开，她回头，不是龙贵。
石田收起湿漉漉的伞子，随意扔在厨房一边便倒在床上，天气很糟糕，雨越下越大，恐怕傍晚前不会停息。
他不讨厌一场淋漓尽致的倾盘大雨，把世间的烦忧统统带往东流。石田眯起眼缝，沉黑的眸子冷冷盯著窗外帘幕似的雨珠，现世的人许下太多不切实际的愿望，花其一生无法实现，最後带著他们的欲望告别尘世，阔别了躯壳阔别不了对红尘的依恋，最後蜕变成虚。
空座町的空气弥漫著灵魂不甘心的咆哮，那是变化为虚前的死前挣扎，震耳欲聋。偶尔他也听得见活生生的人的呐喊，为自己无法实现的欲望，停滞的事业、破碎的家庭、繁荣的空虚、失望的爱情。他甚至听到自己的灵魂在身体燥动，吼叫著织姬的名字——去找她、去找她、去找她！
石田蹙紧眉心，翻转身子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可换来换去心头还是烦恼，窗外的雨下的更大了……也许一切只是误会？一护有露琪亚，他不是朝三暮四的下流男人。
但那又如何？他是有尊严的，过去活在一护的阴影下，他喘口气彷佛都在吸取一护的鼻息，他做再多也是多馀，他对织姬的细心体贴有目共睹，她怎麽样回报他？他为她险些葬身虚吻之下，她的反应是涕泪涟涟扑向一护关心他的安好。
但这种事，他不是早知道了嚒？交往以前就心知肚明，他的确是作为备胎进驻织姬的生活……到底是他要求变多、还是织姬付予太少？石田乱了思绪，他曾经扔开所有自尊，明明对自己说过只要织姬成为他的女朋友，自尊心算甚麽？然而还是不能够……那份勇往无惧的心情早已一滴不剩，他学会要求回报、要求他的地位比一护崇高，要是织姬无法做到，他亦做不到无条件赠予体贴入微的关怀。
可是，如果她尝试做到……？
石田猛地睁开眼睛，抢在理智以前，便拿著伞子甩开大门往学校奔去……不用立刻做到，他有耐性再等一等，只要她答应尝试，只要她应允以後眼睛只载著他一个。
他这性命，就算给了她了。
一护抓著头，说：「井上…龙贵托我送你回去，她的部活没有忙完，不好意思要你等太久……」雨下共撑一伞是何等亲腻而暧昧，一护知道，可是没有拒绝的理由。说不准是他想得太多，织姬和石田是人所共知的一对儿，他和露琪亚虽然常常吵架拌嘴，感情也非常要好，所以不存在暧昧的道理……是他顾虑太多，顺路而已，露琪亚说过她不介意。
『一护，你要想想织姬的处境。』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一脸静谧扔下奇哉怪也的谜语便先行回去，一护不明白何谓织姬的处境，他想到的是她白白在课室浪费时间。他把织姬看作第三个妹妹，虽然爱惜可是不存在男女私情，然而自己的心意跟别人的眼光总是两样。他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或许是石田的想法，只道织姬的犹豫是担心麻烦到他。
他笑了一笑，说：「反正顺路是不是？你不要客气了。」
「这样啊…哈哈，那就麻烦黑崎君了。」再拒绝会显得很生分，昨天的不快也将重新浮上水面，织姬不愿意跟一护的友好关系变得无可挽救，反正石田已经回去，应该看不见他们一起撑伞。况且看见又如何？是他自找的！为甚麽他总是……一意孤行地误会，散发生人勿近的气息，吝啬给她解释的勇气？
她恍著神，脚下勾到椅子脚，整个人顿失重心往前摔，一护赶紧抢上前接住她，他的男子气息涌上她的身体, 带著酸酸甜甜的汗气和洗衣粉独特的香味，一瞬间织姬的头脑一片空白，这个男人是她内心深处渴望掳住的。她盼望了好几个年头，望穿了日夜终於他还是跟别人出双入对，她站在他看不到的盲点里，愉快的时候不免若有所失地戚戚。可是不要紧了，现在她就在一护怀中，的确是纯属意外，然而她不是贪心的人，所以多一秒就好了…多一秒……
「真是笨蛋，小心一点, 怎麽走个路都要摔倒！」扶起她的双臂，一护微微担心的口吻让织姬脸上飞红，她抬起脸冲著他嘿嘿发笑，说：「对不起，黑崎……君……」不过是刹那间的剪接，织姬红润的脸一下子泛白，一护回头，石田站在门边，右手拿著两人用的大雨伞，浅灰色的裤脚被水溅湿，他特地跑回来接织姬。
「对不起，打扰了。」沉寂一阵，他关上门离去。
雨声依然沙沙，织姬听著沉重的摔门声，顿觉摇摇欲坠的世界分开了两半。
TBC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chapter 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