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槛外长江》蠖

13、画像

　　元俨回得南清宫，天还未明，四下一片安静，平日里服侍自己的下人，都还没有起来。料想是张如候着他半夜未归，便打发众人先去睡下了。元俨只顾得脱下那套便服，扔到一边，也不惊动张如，也不叫热汤沐浴，宵夜熏香之类更是一概免了，就一个人，到得昼锦堂内室卧下。

　　勉强放了帐子，已是心如死灰。

　　掐指一算，眼下距离雁鸣楼上那一别，不说十年，二十年都妥妥地过去了。

　　二十年后，他还是时常在梦中惊醒。每次梦里，总是那一袭青衣，烟香缕缕，带着身体的温暖从后面包绕过来。他便转身扑到堂兄怀里，像是小时候那样，一边大口吸着那香气，一边磨蹭个不停。

　　无奈，总是这一时还好好的，下一刻，那青衣便突然被抽去，面前陡然竖起一块坚冰，他却还抱在那里，登时冻得一口气提不上来。

　　然后，他便醒了。

　　多半，在午夜被惊醒的时候，他就再也难以入眠，只能暗暗对天祷告，求皇兄能逃过那一劫。

　　今夜已不剩多长，却是无梦，因为根本不能入眠。

　　且不要说方才，他命侍卫烧了李精白的屋子。放火之前，他们已将房内的脚印除去了，返回之时，又一路清扫院内的痕迹。那屋内的情形，他们将灯火倾侧，假装作是那两人不慎点着了桌子，还往那两人口鼻中丢了些灰。至于那个院子，果然是废弃日久，可以望见前面有些房屋都已倾圮，后来要住人的时候，大约只是重修了那一座平房。那座房子的墙底却是石头的，很是结实，四围离院内的草木还有一大圈石板路，就算火势大了，也未必会引燃旁边的草木。

　　但若是真烧得大了，就会被外面看见，到时候城内必有一番扰动。明日开封府得了报，还要到那里去探查，查来查去，不知道会给他们查到什么。

　　不过无论如何，大约都查不到南清宫里来。

　　这样杀人灭口的事情，元俨是头一次做，刚才做的时候竟然还颇为冷静，还顾着把四周痕迹，都一一查看、吩咐清除过了。待到这一切做完，沿着路径走回那扇小门，忽然吓得腿脚发软，连回看一眼那院子，都不敢了。他急忙退了出去，虽然在回来的路上，并不曾遇见什么人，到现在也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他卧在床上，觉得手脚还是有些颤抖，不能自主，心脏却是一个劲儿“砰砰”跳得厉害。

　　不幸生在皇家，长在深宫里，自幼耳濡目染，看见了太多肮脏龌龊不堪入目的人事。不要说六宫妃嫔勾心斗角，就是各位兄长王府的两三个正庶姬妾之间，为了争宠，简直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方才李精白所说的“总管公公手眼通天”一语，元俨心里明白，那自然不是一句虚话。

　　元俨只因在兄弟们中排行最少，生来才不曾参与东宫之争。后来出了阁，略微在宦海中沉浮了一两次，因身为宗室，家法规定不宜干政，虽有许多官衔，但都是些听起来很荣耀的虚职而已，未尝经历过大的风波。这样，倒还让他捡了个便宜，干净了这些年。

　　到了今日，这些事情由自己做出来，手上沾了血，一切便全然不同了。

　　今夜那个自称是烟花女子的玉奴，倘若所言属实，诚然无罪。

　　错只错在，她不应该在那个地方，听到了不容许她知道的事情。

　　元俨也不想再派人去打听那个女子究竟是何来历，免得被花街柳巷里的人听见风声，倒把事情闹大了，弄得欲盖弥彰。只是忽然又想起，前番皇兄恻隐，让珠儿逃得了性命，现在也跑得远了，找不到了。若是在皇后眼里，像珠儿那样知道了内情的人，自然也是不能留下。

　　就如平日娇娇滴滴，看似连路都走不稳的后妃们，处理起不听话的宫女，各种折磨的手法，比起外边衙门里当差的男人们，丝毫不差。

　　但是即便在深宫之中，也有不同于这般阴暗的所在。

　　譬如，小时候他便知道那个木盒里必然有异，心里也暗暗埋怨过德芳为何就此吸了那香气，还稀里糊涂地就跳到了湖里去。就算那东西有毒，也该到父皇面前争辩一通，这样却平白便宜了潘仁美那个奸臣。

　　长大之后，他才明白，德芳情愿吸入散花毒，何尝不是为了救他。

　　而父亲，竟然将幼子当作了要挟侄儿的筹码。

　　每念及此，元俨定然不敢再往下想，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思维。

　　皇兄，或许还能活着。

　　毕竟，那时候秦王府与中牟县衙全数出动，再加上京城派去的禁军，不管是湖里还是城里，都细细搜查了不少日子，但最后还是毫无所获。

　　只要一日不见到尸首，他便一日还怀着希望。

　　雁鸣湖不算大，但是正当水陆要冲，来往船只很不少。即便是天色非常不好的日子，也会有人照常下湖。那日又是大雾，湖上几乎见不得人影，若是德芳恰好遇救，然后离开了此地，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但是今夜听了李公公那一席话，便知德芳就算遇救，也早已不知埋骨在哪个荒山野岭。

　　德芳若是遇救，怕是连个像样的容身之处都没有，更不用说，哪里有人，能够十年不见阳光？

　　又回想那一日德芳的举动，皇兄谙习香道，自然晓得这种奇毒的效力。但是他纵然能够辨认出散花毒，也未必知道破解之法；就算知道了这破解之法，又有何用？

　　真是还不如投湖了事。

　　前朝杜少陵尝有一首古风《哀王孙》，诗里写道：“金鞭断折九马死。骨肉不待同驰驱”，又说：“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秦王德芳，怕是也不愿意经历这般的折腾。

　　他却蓦地想起了一件东西。

　　怎么能把这个给忘了？——元俨急忙下了床，也不点灯，借着窗外的月光，从存画的大瓶里，摸摸索索，找到一个卷轴。

　　昼锦堂窗格通畅，现在云开了，外面的残月倒是很亮。元俨将那画慢慢展开，依稀见着一个人影。

　　他不用仔细去看，况且这样子根本看不清楚。闭上眼睛，他也描摹得出那画中之人的模样，青衣软履，一柄玉簪束成发髻，风神飘逸，单是看看，一缕异香似乎就要扑面而来。

　　此画，与中牟秦王府那几件残存的书画一起，自从收藏起来，却一直被他忘在了一旁。

　　明日一早，他便要吩咐下人，将这画像挂到西阁里去。

　　那曾经的静室，他却待要慢慢地恢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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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文德殿内，却不止是赵恒一个人，夜色已沉，仍有外官进见。

　　“就知道又是你。”

　　赵恒抬眼，见是晏殊，便把伺候的太监宫女都赶了出去，却往旁边的椅子一指，道：“坐到那里。”

　　“臣不敢。”

　　“叫你坐，你就坐。”赵恒不容晏殊推辞，又低头看起了奏折，一本折子批完，待他再次抬起头，看见晏殊依然站着，脸上便隐隐地有了些不耐烦。

　　“你才出去几年，就成了这个样子，连小时候都比不上了。记不得那几年在这里，朕是怎样教的你？”赵恒才说了几句，又往门口喊道，“着御膳房送一盘宵夜点心过来。”

　　还不待晏殊说出什么，不一会儿，公公便送来了一盘精致小点，那各种造型活灵活现，更兼香气四溢，见了都不忍下口。赵恒命将东西放到一边几案上，那公公退出，照例将殿门掩了。不待殿门关好，赵恒站了起来，走出龙案，一面对晏殊道：“把这些吃了。”

　　“这……陛下……”

　　“每顿半个汤饼，平日里就知道吃那么一点。整天临川临川的，回乡的路，你这竹竿似的身板怎么经受得起？”看见没有旁人，赵恒劈头盖脸地责备下来，把筷子往食盘上一顿，顺便斜了一眼，命令道：

　　“吃！”

　　晏殊拗不过圣旨，只得乖乖地坐下来，再慢慢把那些点心吃了下去。心里却是无奈，那半个汤饼的吃法也怪不得他。他天生就极瘦，只能吃那么一点食物，又没有不舒服的感觉。这样一盘下去，真心把胃脘给撑住了，今晚回去怕是还要烧茶解腻，那就不用睡觉了。

　　谁料皇上竟然连他平日里吃些什么都要过问。

　　赵恒看他吃得差不多了，方才收起那副生气的眼神，却没有回到自己的龙椅，只站在一边，背着手瞅他。

　　昔日晏殊在秘阁的时候，赵恒每每会在晚间召见他，或者是将奏折上的意见，用小纸写了，着人送去，要他回答。接到纸条，晏殊便写了回复，连同原件一起封还。这样的事情，两人习以为常，甚至常在纸条上写个玩笑来回。

　　在这个年纪，很多书生还没有考中进士，但是他晏殊，虽然年少，官职不大，实际上却已经参与机密。

　　但是如今，晏殊却明显地感到，皇上一日也不愿意他离开身边，那程度，竟比自己三年前外任离京之时，要严重得多。

　　此番临川家人来报，父亲病倒在床上，已经不能起身，急唤他回家。他赶忙去向皇帝提出此事，不知为何，说了几次，赵恒却一再推脱，只是不准他离京。晏殊心急如焚，可是毫无办法。

　　看他好不容易把点心吃完，赵恒这才坐回龙案后面，慢悠悠问道：“小殊晚上过来，还是为了父亲的事？”

　　“是……陛下……”

　　“父亲病重，无有强留之理，本是一定要放你回去的，只是……”赵恒面露犹豫之色，又斟酌了一会儿，才说道，“依朕看来，临川离中土太远，地方又偏僻，你那里怕是没有什么名医。不如，你将一家人移到京师，朕就派御医去瞧瞧，说不定倒好得快些。”

　　这本来也是个好主意。可是眼前，父亲病重，哪里经得起进京的千里路途颠簸，只怕还撑不到半路上。就算到了京城，请来名医调治，初来乍到，终究还是水土不服，不管怎样看，都于身体无益。

　　赵恒说完了那话，便又拿起一本奏折，虽然在面前打开，一双眼睛却分明没有在看着折子，只在等着回话。

　　晏殊咬了咬嘴唇，忽然双膝跪下：

　　“求皇上赦臣欺君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