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槛外长江》蠖

14、恩人

　　晏殊幼年，便以“神童”之名闻于乡里，不时在乡里树木墙垣上题几句小诗。宰相张知白巡行江南时，听闻其名而举荐入京。得中进士那年，不过十四岁。

　　中了童子试，然后被赐出身。之后的那三年间，晏殊与姜盖两人一起待在秘阁读书，日子久了，与秘阁的公公们都极是熟稔。两人同吃同住，彼此更是亲密得如兄弟一般。晏殊比姜盖年长两岁，凡事自然都要照拂着些。每到薄暮时分，一整天读书下来，他便照例会唤姜盖出去透透气，或是寻个去处吟诗作对，或是在附近嬉闹玩耍一番。

　　有一日，他读书读得疲倦了，眼看着姜盖还在用功，新取出来厚厚的一卷文章，正好读在兴头上，连晚饭也不顾得去吃。既然如此，他怕人家扫了兴致，便没有叫上姜盖同去，趁着傍晚时分，用了饭之后，一个人出来走走。

　　只是晏殊性情天生有些清僻，自幼便不太喜欢热闹场面，再则一个外臣，也不能随便闯到深宫里去。每回出了秘阁，他就常往千波殿那一带清静地方过去。那时节，千波殿还是空着，无人居住，日常也无人值守。他年幼好奇，时常喜欢扒着殿门往内窥视，也没有人管他。

　　那一日，他路过千波殿，刚到水榭边上转了一圈，待到出来时，却看见有一个宫女，远远地立在前去西苑的路上，一袭轻薄朱砂红裙，在艳丽的暮色中，看上去仍然甚是惹眼。

　　随后，那宫女似是将手抚了抚脸，整理发髻，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又抬手朝他这边招了招，转身便向西苑之内走去。

　　这一带地方，到了薄暮时分，几乎无人经过。晏殊心下疑惑，一时被勾起了兴致，竟尾随了那宫女，一路走进西苑。

　　西苑是宫里最荒僻的一段路，平日里就很少有人到此。深处的地方，晏殊未曾来过，所以一毫不敢松懈，只能紧紧跟随了那人的脚步，一边记着路径。但他到底还是不熟，转了几个弯，那女子红裙一闪，便不见了。

　　忽然听得前方“啪”的一声，待他跑到近前看时，只见那女子已毫无踪迹，在地上却落下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

　　“哎……”

　　晏殊喊那女子，却半天无人应答，料是那人已经走得远了，匆忙之中，没有发现掉了东西。

　　那盒子委实可爱，想必里面不出女子用的胭脂香粉之类。晏殊捡了起来，正想要打开看看，突然听得旁边有人轻轻说道：“不要动，少年人。”

　　晏殊吓了一跳，侧过头，定睛看时，却见得身旁树丛的空隙里，暮光之下，有个蒙面的黑衣人，连连朝他摆手，示意他不要打开。见他没有打开，那人才显得稍稍放心，又道：“少年人，到我这里来。”

　　原来躲在树丛之内的人，乃是个男子，虽然蒙着面，听声音却极是清朗，有如林中的夜鸟在婉转啼鸣。晏殊拿不定主意，一时间本想赶紧走掉，但思想了片刻，还是转身到那树丛里去。那人便拉了他，坐到树丛背后，靠了石头，轻声言道：“这个木盒里有毒，定是宫中有人想要谋害你，故意扔在这里让你捡去。幸而你还不曾打开，要不然，你现在已是中了毒了。”

　　晏殊闻言，惊道：“要是这样，那我该怎么办呢？”

　　“不妨，”那人倒是胸有成竹，“你且把这盒子给我，我另取一个给你。”

　　晏殊便依了他的话，将手里的木盒给他。那人在怀中摸索了片刻，取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出来，换了他的，又低声嘱咐道：“这个毒是慢药，不是立刻就发。我这个盒子里没有毒，东西却都还在，你只管打开去看，里面乃是一些木屑。你明日就把这个盒子带着，就跟别人说昨日打开了，里面那木屑有一股异香，非是等闲花草的香气，嗅过了欲罢不能，但是到了半个时辰之后，就淡薄到没了。那要害你的人，听见这话，自然就会相信了。”

　　此种毒药，委实是稀罕。晏殊心下惊异，又问道：“这毒几时发，发时如何，有何解药？那时我却要装作中了毒不是？”

　　那人笑道：“这个毒的好处，便是没有解药。从吸收到发作，快的话三年五载，慢的或者会拖到十年之久。只是一旦吸入了，断断没有生还的道理，那投毒之人，只要听说你已经吸入了那香气，自然就放心了。所以你也不用去装出什么病况，只管像平日一般就好。”

　　晏殊谢过那人，请教尊姓大名。那人小心收藏了木盒，答道：“偶然撞见，何足挂齿。少年人，你就像无事一般，赶快离开此处。若是有缘，自然后会有期。”说罢便急推着晏殊出去。晏殊心下不解，才钻出那树丛站定，看看四下仍是无人经过，那红裙宫女，也不知道往何处去了。四周一片寂静，此时却听得背后“嘶”的一声细响。

　　晏殊急忙回头往树丛里一看，那人竟已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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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当真？”赵恒听罢，还是半信半疑。

　　“臣不敢欺瞒陛下。”晏殊仍是跪地不起，“听了他那番话，臣也吓得魂不附体，但他一瞬间就不知道哪里去了，想来是个武艺高强之人，又兼他换走了那个木盒，实在没有欺骗臣的必要。”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赵恒甚是高兴，这才把心上的磨盘卸下，拉着他起来，又问道，“朕自知此等事，你自然不会与他人说，但你可知道那人的姓名，可曾看到过他的面目？”

　　“我二人都未尝通姓名，他蒙着面，连面目都不能看清。”

　　“如此说来，只怕他并不是宫中的人。”赵恒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道，“宫外之人，如何能够随意出入这西苑偏僻之处？若不是他在宫里有内线，或者有什么秘道暗通，那便是江湖上的高人，暗暗潜进来的。宫中的这些侍卫们，也真是不顶用。也罢，他既救了你的性命，总是功德一桩。既然如此，朕也免了他擅闯皇宫之罪，就准你回乡省亲。”

　　晏殊大喜，急忙叩头谢恩。赵恒伸手将他拉起，却不准他告退，只道：“今夜也不要回去了。都到三更天了，就在这旁边小室里陪着朕罢。”

　　晏殊听了这话，面上现出几丝犹疑之色，待要想个由头推辞。赵恒见了，便站起来，也不呼叫内侍，一边自己收拾案上那些奏折，一边慢慢地说道：“你自从十四岁入京，朕就在这宫里看着你长大。可是如今你也大了，再过个一年两年，只怕朕连唤你‘小殊’，都已经不对了。不久之后，你也要彻底出去，和他们一样，州、府、道、京师，一级级地做起来，待到你下次回来，不知道都过了多少年。到了那时候，朕也不能随便召你入宫了，官员晚上若在禁中留宿，算是大事，外人还会猜测起来。你看看，你还有几个夜晚能够待在此间？”

　　“……”

　　晏殊微微一声喟叹，垂下头来，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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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虽然为了让皇帝同意自己回乡省亲，不得不说出被人所救，晏殊仍然隐瞒了一件事情。

　　那日虽已是薄暮，光线暗淡，但是两人靠近了坐在树丛后面时，他也还是能看得清楚，那人的两只手，极白。

　　那男子的身体四肢，皆被衣服紧紧包裹，脸也是蒙着，便连目光都难以看清。只有这一双细长的手，并无包覆，全然暴露在外。

　　两人交换木盒之间，他看见那双手极白，却又远不是女子的柔润白皙，而是一径里带着冷青色的惨白。皮肤既是这等刺目的颜色，眼下又是在暮夜无人之处，只闻得头顶上的夜鸟“喳喳”直叫，又兼方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这已经足够让人往野庙、坟地之类的去想象了。

　　此人的身体，想来一定是十分消瘦，那双手却也很是瘠薄，伸展之时，偏有几条筋脉骨骸突出皮肉，若是数条蚯蚓盘旋吸附在那里一般。只是瘦削的人大略如此，倒不能说吓人。吓人的，却是那皮肉，看上去几不是活人的颜色，动作之间，却似在这阴暗暮色里，划然掠过一对幽晦的白色暗影。

　　可是在传递物品，指尖接触之间，却能感觉到那人虽瘦，手指的肌肤却极是润滑。晏殊只觉得那人从自己手里拿去了木盒，又把另一个盒子递来给他，这一来一往，他触到那人的手，似乎较常人的略凉些，显然身体并不健壮。随后也说不清是有意无意，他接过盒子之时，将手从对方手背底下拂过。那肌肤的光润，虽只是略一碰触，却好似隔了一层丝绢，一时竟有恍若无物的错觉。

　　这般的柔嫩，比之宫中那些妙龄女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晏殊屏息仔细听他的言语，却又分明是一个男子。

　　若不是隔着衣服，尚能微微感觉到那人的体温，加上说话间还听得见呼吸吐纳之声，晏殊早已疑心自己见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