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槛外长江》蠖

15、滕王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趁着天色未晚，晏殊的船过了长江，两个家人将行李物品挑了出来，便在江岸上寻了个客栈住下。晏殊本来还想要多赶夜路早些到家，只是这些日子下来，他们也赶了太多的夜路，一行人都疲惫已极，实在没有精力再走了，故而在此稍事休息。想着明日便可以到临川了，这样，也就且把那似箭的归心，暂时放缓了些。

　　那两个家人，匆匆用过了晚饭，一到了房里，便倒头呼呼大睡，不多时就鼾声如雷。晏殊虽然也极是疲累，但心里毕竟挂念着父亲，总是辗转不能入眠。只好起身，眼看外面天色还不算晚，他走到窗前一望，底下街市上，还是灯火通明，就索性出门去走上一圈。

　　沿着江边前行不远，前方赫然见着一座高大楼阁，矗立在江岸之上，甚是雄伟，而且上上下下，每一层都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乍一看，好像是汴京那些有名的酒楼，譬如樊楼之类，只可惜楼阁周围全是一片低矮房屋，毫无气势。晏殊一时以为自己眼花，不由得停下脚步，待得转念一想，这才回过神来——这不是洪州著名的滕王阁，还能是什么？

　　既然到了滕王阁，他也不愁没有去处了。

　　不管是昔日唐王李元婴所建的滕王阁，还是黄鹤楼、岳阳楼、鹳雀楼之类文人流连歌咏的名楼大阁，无论原先是什么用途，待到年深日久之后，便只剩下了一项用处。

　　那就是，变成一座地地道道的酒楼，供满城的人们进来吃吃喝喝，顺便赏一回风景。

　　再之后，便因为时日推延，再是宏伟的楼阁，也终有损坏倒塌的一日。

　　晏殊望着那个方向，信步走去，不多时便进了阁内。

　　里面果然是一座好大的酒楼，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大，人来人往，喝酒猜拳，不时还有歌伎舞女出来陪酒献艺，好不热闹。不过，这会儿晏殊根本无心于吃喝，径直爬到最高层，拣了个清静的临江雅座，也不说话，一屁股坐了下来。酒保见了这陌生的年轻公子，眼瞅着虽然衣服普通，却是气度不俗，料想此人不是等闲之辈，自然不肯轻易放过，一时间就紧紧地跟随过来。一开口，听出晏殊是本地人氏，急忙再三推荐，说本楼的黄雀酢算得上全江西第一，歌儿舞女里面，也颇有几位当地的名花，不知客官有没有见过。晏殊摇摇头，随便要了一壶酒，也没要下酒小菜，便匆匆打发他下去了。

　　晏殊少年在临川老家时，原本不会喝酒，这两年外任，少不得跟着同僚们养成了喝酒的习惯。也好，他既然吃不下什么东西，每次大家聚会吃饭，他就只好靠着那几杯淡酒打发时间。只是没有想到，经过这么一锻炼，酒量竟然日新月异起来，原本三两杯即止，如今就算仰脖灌上一壶，都未必能醉了。

　　谁知刚才怎么样也睡不着，现在美酒放在面前，周围人群都是热热闹闹的一片，那积了多日的瞌睡虫，竟然一只一只，慢慢地都爬上心头来。晏殊眼前一花，顺势一倒头，便往桌面上伏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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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觉得有人在用手推他：“客官，快清醒些！”

　　晏殊好不容易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看见唤他起来的人却是酒保。原来自己方才竟是伏在桌上睡着了，面前那一壶好酒，斟满了一杯，却是一滴也不曾动。听见旁边安静了许多，这才觉得周围有异，左右一看，这一整层楼上，竟然只剩下自己一个客人了。

　　不仅如此，原本环绕着栏杆的那些雅座小桌，客人都走了，几个小二正在卖力地收拾，看样子擦拭得差不多了。这房间中央，倒抬上了两张大圆桌来，小二们忙忙碌碌，摆上杯盘碗碟，又在安设座椅。

　　晏殊看得奇怪，只得问那酒保：“这却是……何意？”

　　“客官有所不知，”酒保有些尴尬，赔笑道，“这会儿，这一层楼都被人包下了，眼看得饭点也过了，只得请客官先行一步。”

　　“这一整层楼，都被包了？”晏殊吓了一跳，心想这个人可真是财大气粗，这一顿还不知要多少钱呢。

　　“正是，正是。”酒保连连说道，言语急迫，不免有了几分催促之意，“客官先请下楼，小的这就去结账。”说罢，就招呼小二过来收拾酒杯。

　　晏殊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但是看那酒保的样子倒很是急切，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的客人包了场。他还未来得及说出什么，却听见从楼梯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招呼道：“阁主倒是来得赶早，这边请。”

　　耳边却听见酒保一句咕哝：“这下可糟了。”

　　转眼间，从楼梯进来一个中年女子，引着一个高瘦的男子。那女人身量有些肥胖，穿金戴银，一张阔脸上脂粉涂得老厚，想必正是滕王阁的老板娘了。老板娘对那男子甚是殷勤，口口声声说着“阁主这边请”，一面吩咐小二捧好茶来，一面就引他到中央大桌上入座。那被唤作“阁主”的男子，倒是没有入座，只与老板娘寒暄了几句，又对众小二道：“我来得早了，这里辛苦，大家只管慢慢地做来，我不打扰，自到那边栏杆上看看江景便好。”说罢一抬头，二人都看见栏杆边雅座之上，还有一张桌子尚有外客，而且正和酒保在那里僵持着。

　　老板娘脸上登时就挂不住了，一迭声迈开小碎步，摇摇摆摆地冲了过来。这一路要绕过许多桌椅，把满头珠翠晃得嘶嘶直响，也不顾得整饬，劈头就骂那酒保：“都上来了这半天，竟然还有外客，你这手脚也煞是慢了，看不见阁主已经在此？”酒保忙赔笑道：“客人方才睡着了，唤了半天才醒，小的正是请他结账……”老板娘却不待酒保说完，自顾自说了一通咭咭哝哝的话，急促催他们下去，只差动起手来扯人了。

　　“掌柜的，不必着急。”

　　忽然听见这声音，倒让这一拨人安静了下来。转眼一看，原来阁主已走到了近前，笑道：“这位客官的酒，倒好像是一点儿都还没有动过呢。也罢，我们匆促打扰，虽然包了场子，但这夜来好景，不能让我们独占了，客官不妨就在这里慢慢享用。还请掌柜的，把四面帘子放下来，不吵着我们就好。”

　　一面说，一面便往老板娘手里塞了些什么，又取出一封碎银，打开来，分赏了各位小二。

　　“这……让阁主破费，实在教老身不好意思呢。”老板娘眼里分明满是惊讶，但既然阁主发了话，又凭空多收了一份钱，何乐而不为呢？便连忙吩咐，将四周雅座都放下竹帘子来。

　　这一下，便将晏殊单独隔在栏杆旁边，只容一张桌子大小的地方。但是，晏殊透着帘子往里面一看，那两张大桌上，又添了些灯火，从他这里窥视，却能够看得很清楚。

　　不多时，阁主的那一班客人都到了楼中，分两班侍立着。其中有一个矮胖的男子，也是穿着绸缎，看见四周都下了竹帘，心里好似不甚自在，就要叫人到帘子后面巡查一番。

　　阁主笑了笑，自己先寻了椅子，但不曾坐下，扶着椅背道：“行主不必查看。滕王阁的生意好得很，掌柜的知道我们包了这一层楼，就急忙将这楼上的客人都遣走了，刚才我到的时候，他们还在这里收拾着。今日风大，这帘子还是我方才命他们落下的。我才在那边看了半天江景，行主要是有此闲情逸致，不妨我们就同去外面远眺一刻如何？”

　　那个行主听罢，也笑道：“王兄晓得我是个俗人，又说笑了，待会儿又要拉我去作诗，我可不会那些雅事。我们两家说话，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是这里没有遣去客人，又算得了什么？各位坐下，坐下，招呼他们上好酒好菜的过来。”

　　于是这些人就不曾过来查看，阁主与行主先坐了对面，两班属下便都依次入座。一帮小二鱼贯而入，送了酒菜上来，人虽然不少，却一声说话不闻，全不像楼下上菜时那般插科打诨的。上了酒菜，众小二都急忙退去，更没有一个歌儿舞女上来打扰。这两拨人就开始攀谈起来，却是那矮胖的行主斟了一杯酒，凑上前来，先开了口：

　　“往返平京至少要半年，好在此时海上风浪平静，阁主这一趟又赚得不少。”

　　“哪里，哪里，掌柜的过奖了。”阁主也端起一杯酒，放到嘴边轻抿了一口，“平京路太远，往来不便。依我看，行主到上党收的那些老山参，才是一笔真正的好生意，朝清阁比不得。”

　　晏殊猝然醒悟过来，原来在大厅里面对面坐着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建昌行的行主，一个是朝清阁的阁主。

　　朝清阁和建昌行，正是江西最大的两家茶药商。

　　晏殊再不曾想到，竟会在这里碰见他们。

　　他们那一伙人，看起来很是熟络，互相之间都不称呼姓名，多半是“大哥”，“二哥”“三弟”地叫。晏殊打起精神，侧耳听了半天，还是只晓得阁主姓王，行主姓黄。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竟连其中一个人的名字也不能知道。

　　两方的人都是皮笑肉不笑，把生意上的事情东拉西扯说了一阵，以为没有旁人在场，说话也没有什么顾忌。隔年的生意，什么药材，茶叶，丝绸，瓷器，一条条都被提了起来，这样寒暄了好半天，每个人都喝过几杯酒，猜了几趟拳，也动过了筷子。看见桌上的菜吃了大半，这才终于扯到了正题上。

　　今晚的正题，大约是下一季的药材如何分配。一说到这个，他们却又谨慎起来。接下来的话，全都是一些暗语，晏殊竟连一句也听不懂了。到了最后，只看见阁主和行主一起站了起来，互相把手握住，用袖子盖着，在里面比比划划了好半天，不知是做些什么。然后两人分开，各自坐下来，又喝了几杯酒。

　　大约是谈完有了结果，这些人很快罢了宴，拱手告辞，一起下楼去了。

　　晏殊又累又困，更兼对朝清阁和建昌行的那些生意往来实在提不起兴趣。这一整个晚上被迫坐在帘子里面窥视，险些又要睡着。为了强制着自己不睡，倒是慢慢地，把那一壶酒都给喝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