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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有缘千里来相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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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铺大炕,分居两家。小翠居炕头,她施救的八路军伤员居炕稍。中间是那捆挡君子不挡小人的谷草。谷草朝外的一端,放一个尺把高的木头墩。木头墩压在炕沿和谷草的外端。木头墩上放一盏豆油灯,昏黄的灯光呈扇形展开。如果说谷草捆是“军事分界线”,那么,豆油灯就是监视“非军事区”的探照灯。灯光不偏不倚地照在中间,两边都有个灯光未及的灯影。睡在两侧的居民习惯地躲在灯影黑处,脸朝各自的山墙,给对方一个脊背,各守天一涯。正是,一室同居,鼻息之声相闻,白天搭讪说话,夜间不相往来。
二、八月昼夜相平,漫漫十二个小时的长夜,觉是足够睡的。况且,对二十四小时躺在炕上的八路军伤员来说,昼夜轮回已经没有作息时间交替的意义了。对他来说夜晚也是白天,白天也是夜晚。有时候白天觉睡足了,夜间也就不能入睡了。亢奋之中,总想找个机会对炕头那位救命恩人,说几句感谢话,表达八路军战士对恩人的感激之情。但他性格内向,为人腼腆,欲言又止。他没有和女人主动攀谈的勇气。
四岁那年,他和屯子里的小姑娘在土地面前的大树下摆家家玩。小姑娘五岁,大他一岁。家务事比他懂的多。俨然以家庭主妇的身份摆布小家庭的一切。两根高出地面的树根中间有个小窝窝,他们就把掌管的小家庭落户在小窝窝里。他们用黄泥巴作两个有象征意义的小泥人。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都无性别特征。天黑了要睡觉,他们找来毛茸茸的苘麻叶给小两口盖上,这是上好的绿绒被。后来又添一个小孩。他把小孩放在小两口中间,小姑娘说不对,小孩应在妈妈这一边。
快过年了,全家人忙着杀年猪,蒸干粮,黄泥团做的豆包一锅一锅地蒸出来了。大年午夜还要吃饺子。包饺子是个细活,他不会,只好打下手。挖坑搭灶,准备煮饺子。小姑娘用黄泥巴捏的饺子像小金元宝,真好看。
“唉呀!我来泡尿。”小姑娘沾满泥巴的双手扎煞着,洗手是来不及了。
“你把我的裤带解开!”小姑娘命令口气说。
四岁的他,仍然穿活裆裤,没有解裤带的经历,在小姑娘指导下,好不容易把小姑娘裤带解开。小姑娘等不及了,急忙褪下裤子,原地不动地蹲下撒尿。
“你怎么窝吃窝拉?”他学着大人的口吻说:“跐着锅台撒尿乱炝汤!”
“我没拉屎,只是撒尿,也没撒到锅里去。”小姑娘辩解说。
“撒尿你还蹲着干啥?”说着他猫腰去查看小姑娘到底是拉屎还是撒尿?
小姑娘把两个膝盖一并,严肃地说:“不许看!”
他只扫一眼,没看清楚。小姑娘好像没有小jiji,那地方秃了光叽地。他猜想尿大概是从肚脐喷出的。他觉得小姑娘是个奇怪的人,和平常人不一样,心里纳闷。
小姑娘站起来,提上裤子,系好裤带。不高兴地说:“我不玩了。”转身就走了。红红火火的小日子,还没等过完年就散伙了。
他家在屯外,距屯子还有一里多地,只此一家。平时很少有小男孩来和他玩耍。小女孩更是难得一见。今天在土地庙邂逅小姑娘,两个人玩得很开心。兴趣正浓,不料发生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小姑娘扫兴地走了。他怅然回家。
晚间睡觉时,爹从地主家回来,没点灯挨着他躺下,爹给地主家扛活(打工),十天半月难得回来一次。今晚好像还有什么事要做,催他睡觉。白天的事在他脑海里打个大问号,他想弄个明白。心里有事,睡不着觉,话也就多起来。
“妈妈,老张家小菊没有小jiji,蹲着撒尿。”他侧着身子对妈说。妈用胳膊肘碰他一下说:“小孩子别瞎说,快睡觉!”
“真的!她蹲下撒尿时我亲眼看见的。”
“啪!”父亲一巴掌打在他的脊背上,“下四滥!什么地方你都看。”
妈妈不高兴地说:“四岁孩子知道啥?告诉他以后人家解手不要看也就是了。你打他干啥?”说着把他抱起来放到自己这一边。
他无缘无故地挨一大巴掌,吓一大跳。他想还是小姑娘说的对,要不睡在中间,也许不会挨这一大巴掌。他觉得后背火搐搐地疼,还不敢大声哭。他不知道爹为啥要打他?小菊为啥没有小jiji?那地方为啥不准看?带着诸多问题委屈的睡了。
天没亮,爹就去给地主家干活;天亮了,他也没起来,晌午仍然没起来,总昏昏沉沉地睡。巫婆说是吓着了,魂丢在土地庙,压在香炉下边。去给土地庙烧香,挪动一下香炉,魂就会回来。妈妈照办,过几天果真好了。
从此,留下个小毛病:怕生人,不敢见女人,见到陌生女人就紧张,一和女人说话就脸红。往往见到女人老远就躲开。
闭塞的环境,鲁莽的家教。生活中养成的小毛病习以为常,想改也难。像生长在阴山背后的孤树,无人修剪,无人矫正,一切都顺其自然。哪怕是奇形怪状,也只能任其生长。
长大了,参军了,见到外面的世界,见到许许多多人,有男人,也有女人,但他孤僻的性格没有多大改变。革命军队这个大熔炉是教育人,培养人才的最好的大课堂。他如鱼得水,充分发挥了他的潜能,由一个缩头缩脑的小毛孩子,成长为英勇善战,风风光光的革命战士。
但是,英雄气短。不怕武装(的敌人)怕红妆。在女人面前他总觉得别扭。好在连队是男人的世界,很少接触女人。他从不主动去接触女人,也不讨好女人。对于女人,他不屑一顾,他曾清高地说:“今生今世与女人无缘。”战士们戏谑他说“罗班付听到陌生女人的声音就过敏,起鸡皮疙瘩。”
然而,命运之神偏偏和他过不去。偏偏把她安排在单身女人身边。他像一条受伤的野兽,没法逃脱命运的安排。他只好听之任之,息心养伤,起初,他对施救他护理他的女人存有戒心。不知这个女人要把他怎么样?随着时间的推移,猜忖,狐疑渐渐消除,他对身边的女人产生了好感。方知世界上不能没有女人,女人是男人的归宿。没有男人的家,是不完整的家庭,没有女人的家不是家庭,俗称跑腿子窝棚。
小翠呢,吃饱了,睡足了,一扫半年来郁郁寡欢地精神状态,有着难产的母亲听到呱呱坠地的婴儿那样愉快轻松。半个多月的操劳,使她消瘦许多。代价是从“阎老五”那里夺回一条生命。按迷信说法,她记部阴功。她不理会什么阴功、阳功。她不知世界上还有什么庆功会,表彰会,表扬嘉奖,记功、领赏活动。救死扶伤是凭她朴素的感情,人类之爱,生物的本能。那时雷锋还没有入伍她没有学习雷锋那种先进思想。正像学习雷锋的先进份子所说,不为名不为利。她确确实实不为名不为利。如果说有个人期盼,那就是不再孤独,有人和她说话,恢复爹妈赋予她的语言功能,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奢望。
她急于想说话,探视“边界”那边的居民,没有动静。她以为他睡了。
她穿上衣服到外边解手,回来没有马上上炕。站在地上拨掉灯花(灯火中的碳化物)。她端起豆油灯,高灯矮亮。她发现他没有睡,双眼微闭,眼皮还在动。
“你还没有睡?”她问。
“没有,白天睡多了,晚间不困。”他解释。
她上炕,侧着身子,脸朝“边界”那边躺下。
“你贵姓?叫什么名字?”她问。
“勉贵姓罗,叫罗贵才。”他答。
“罗贵才,挺好听的名字。”她重复一句,顺便问:“多大年龄了?”
“19岁。”他回答。
“我17,比你小两岁。”说完脸上泛起红晕,问人家岁数,为啥和自己的岁数联系在一起呢?但她很快想起补救的办法,说:“那我就叫你罗大哥了。”
“不行!部队不准称兄道弟,兄妹相称也不太好。部队不管长官或士兵,不论男的,还是女的,互相都称同志。你不是部队里的人,不习惯称同志。老百姓都喊我们“八路军”,你就叫我小八路吧。”
她觉得“小八路”这个名字大方,好听,叫起来顺口,怪好玩的,接着问:“你家在什么地方?”
“富锦县。”
“离这里很远吧?”她问。
“一、两千里地吧。”他含糊地回答。
“你不远千里,撇家舍业地到处打仗,父母在家放心吗?”
他没有回答。他接着问:“你为啥参加八路军?”
“保卫胜利果实!解放全中国!”他脱口而出。这是参军时喊的最响亮的口号。
“什么是胜利果实?”她追根究底的问。
“胜利果实吗——”他文化不高,一时找不到恰当的定义。这些事只有指导员才能掰扯明白。他沉吟一会,说:“我说一说我是怎样参军的。”
去年七月,我们屯子来了工作队,号召减租减息,组织农民成立农民协会,清算地主。我家从地主那里清算得到一匹马。正赶上扩兵,我就骑马,披红戴花,光荣参军了。
“这么说,你家分到的那匹马就是胜利果实了?”她问。“就是,没错!”经她引导,他的思路有点上路了,不再吭吭哧哧地了。不过我参军是保卫天下穷哥们的胜利果实。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可不是只为了保卫我家那匹马。
“南京在什么地方?”她又问。
“南京很远,很远,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清楚。你知道南边有个长春吧?长春再往南是沈阳,沈阳再往南进关就是北平,北平再往南才是南京。打到南京也不算完,还要往南打,一直打到了海南岛,海南岛在哪,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天崖海角。”他一口气说出他自己并不熟悉的地名。
“你天崖海角打天下,也不在家,地主到你家把马牵回去可怎么办?”她不无幼稚的问,“你的胜利果实也就没了。”
“天胆子!他敢!刚才我不是说了嘛,成立农民协会,一切权力归农民,当地的事情穷哥们说了算。还有妇女联合会,儿童团,手拿红缨枪,站岗放哨,监视地主恶霸,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还要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地。吓得地主们像避猫鼠似的。他们还敢反攻倒算……”没等小八路说完,小翠插话问:“妇女联合会是干啥的。”显然地对妇女联合会发生了兴趣。
“妇女联合会是妇女自己的组织,争取妇女当家作主的权力。本来天下有男人一半,也有女人一半。千百年来女人的一半被男人霸占了。妇女争当半边天,不再受男人压迫。争取男女平等。女人的事,女人自己说了算。”小翠插话:“你别瞎说了。男女能平等?女人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和男人平等。男人可以娶几个老婆,女人找两个男人行吗?接着小八路口气缓和地说:“我们主张一夫一妻制,不准娶小老婆,军队最大的官是司令,司令也只有一个老婆。我们主张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寡妇改嫁,任何人不得干涉。就拿我们屯的张小菊来说吧,不受公公的欺侮、压迫,冲出封建牢笼,自己退婚回到娘家。”
“你说的这些话是真的?”小翠疑惑的问。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有啥用。”小八路一本正经地回答。
“一江之隔,江南江北两个天下。”她说完呜呜咽咽地哭了。
她最忌讳“寡妇”二字,“寡妇”一词引起她极大的痛苦和悲伤。十六岁的花季少女,无端地安上个望门寡妇的头衔,已经在小黑屋子里守了半年多寡。平日里连个人影都看不到,饱尝世间的孤独和凄凉。虽生犹死,满肚子苦水,无处倾诉。
小八路莫明其妙糊涂。他不知道又错到什么地方。他不知道哪句话触到她伤心之处。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对话没法继续下去,只好吹灯睡觉。
白天两个人都很尴尬。小八路微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样子。他仔细回忆,昨天哪句话冲了人家的肺管子。想不出一个头脑来,女人,实在琢磨不透。风一阵,雨一阵,女人的心,天上的云。
这回,比爹打的那一巴掌还难受。
他想起小菊,自从在土地庙“散伙”后,很少见面。有时候老远看着打个照面就躲开了。他怕她,不敢见她;她烦他,也不想见他。好像对面不相逢的仇家。其实,小小年纪并非存在情感上的芥蒂,他们之间也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只是那个年代少年男女自然分野,朦胧中的男女有别,随青春期的到来,这道埋藏内心深处的心里防线,逐渐模糊、减弱、消除。异性相吸,才是永恒的真理。
十六岁那年,他给地主放马。午间马吃饱了,到池塘里喝完水,就爬到草地上休息。他架起干柴烧青苞米吃。小菊挎着挖野菜的小筐,上身穿一件洗得干净的褪色兰布挂子,下身是一件带补丁的青裤子,走过来。他低着头,只管啃他的苞米。小菊弯腰看他,他把脸转过去,仍然头不抬眼不睁地啃苞米,小菊绕过火堆,走到他眼前两步远。“哟!猪倌,马倌都是倌,当倌就不认识老乡了。见到邻居,眼皮不撩。”
他抬起头,看见小菊俊俏的嘴巴,少女红润的面颊,心蹦蹦直跳,脸又红了。吭吭哧哧地说:“你不是怕看吗?”
听得出,他是在翻旧帐。小菊回敬说:“当然怕看,谁家姑娘让你随便看了。随便看人家姑娘那地方会闹眼睛的。”她停了一会,不好意思地说:“要看以后请到家里看个够。”这句话隐含的意思很明确了。但他听不懂弦外音。
“不看了!不看了!怕闹眼睛。”他摇头晃脑地说。继续啃他的苞米。
她向前迈一步,一把夺下他手中的苞米,扔到火推上说:“属张驴他爹的,认吃!”她对他不屑一顾的态度,深感不快。
他愣眉愣眼地看着小菊说:“你真够厉害的呀?”
“厉害!我还没拿出厉害的呢。”说完她就哭起来。
那个年代女人,对待不顺心的事只有三招“哭——骂——死”。死是核弹,不能轻举妄动,非到走投无路不能实施;哭,是常规武器,动辄可用,有时竟能收到较好的效果。此次使用的常规武器,也没实弹上堂,发出去的是一颗信号弹,向特定目标释放信息。她是来投石问路的。
她这一哭,把他哭蒙了。不知所措,他不懂女人的心,不会嘘寒问暖。他不会表露温存和抚爱,讨得女人的芳心。他的心里是一本老直帐:这回我可没刮你边,告诉爹我也不怕。
她用手遮着眼睛哭了一阵子。听听,对方好像没啥反应。她从手指逢里探视呆若菩萨的马倌,毫无表情。她的心凉了半截,擦擦眼泪,挎小筐走了。
屯里小地主姜发老婆死了,家中缺少人手。姜发不忙自己找老婆,急着给儿子娶媳妇。早就看中张家小菊。托媒说亲,被小菊她妈回绝了。姜发很生气:门不当,户不对的,他们反倒纳一把。狗坐轿,不识抬举。他不死心,猴不上杆,多敲几遍锣。
小菊明白,老东西决不能善罢甘休。趁早找个主嫁出去,免去老东西再来纠缠。想来想去,想到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初探蓓蕊的小男孩。她要向他一诉衷肠。没想到十七岁的男人,大脑的青春区尚待开发,仍然停留在童年蒙昧状态。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没过几天小菊又来了。还是挎着那个挖野菜的小筐,还是在午间。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他俩烧青苞米吃,啃完一穗青苞米,小菊到池塘边洗一洗手,直截了当地说:“张快马来给我保媒了。”张快马,夫家姓杨,人称杨门女将,阵阵拉不下。走路快,说话快,是保媒拉纤的高手,
“阿”表现出事不关己的样子。
“是姜发家。”她进一步说出对象。
“啊——啊?”他不轻信。姜发五十多岁了,儿子还小。她是来扯淡。没话别说就算了。
“啊!啊!啊!你就会啊!人家和你说正经事,你全当做耳旁风。人家着急上火。你倒好,不着急不上火,洋洋不睬地,也不帮着出个主意,想想办法。”她一口气说出藏在内心的话。
“我一个放马的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天要下雨,姑娘要嫁人,这是没办法的事。看人家说亲,我着急上火顶啥用?”他不愠不火地说。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鲜地表现出与己无关。小菊对他的冷漠非常失望。和这个不开窍的死榆木疙瘩说下去,能有什么甜酸?看他那傻柱子样,娶个老婆也免不了去当那个角色。小菊拎起小筐准备走。她想起筐里还有双鞋。既然拿来了,就留给他做个纪念吧。她从小筐里拿出野菜盖着的布鞋。
他眼睛一亮,“布鞋,给谁的?”
“谁穿合适,就给谁。”她说着猫腰搬起他一支脚,给他穿鞋。他重心前移,双手不得不按在她双肩。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少女的肢体的紧密接触。尽管还隔着一层单衣,还是能感觉到女人□□的柔软和温热。他心跳得厉害,呼吸短促,青春的渴求开始萌动。穿上一只,又穿另一只,两只鞋都穿好。她命令似的说:“迈步走走试试,看看随不随脚。”他像老驴抬蹄,高抬慢落,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逐步又随便一点。
鞋,对他来说是奢侈品,他没穿过布鞋。冬天穿草鞋,是用香蒲编的,和南方稻草打的不一样,能保温。夏天就是爹妈无偿赠予的那双终生管用的靴子,已经十七年了,不知穿了多少个窟窿,磨破多少次,都自然修复了,依然完好如初,只是尺寸放大一些。
他穿布鞋转一圈,又回到原地坐下,把鞋脱下,放在身边。他双臂抱着双膝,他看看这双千层底的布鞋,又目送小菊的背影。她为啥送给我一双新鞋呢?(还是不开窍)
他舍不得穿这双新鞋,又不想放到家里。每天上甸子放马,总是把鞋带上。穿上鞋在草地上转一圈,再脱下来,晚间回家裹在蓑衣里放到门后。妈妈发现了,问这鞋是哪来的?他告诉妈妈是小菊给的。妈妈心就明白了,不再多问。妈妈的心美滋滋的。
有一天晚间下雨,爹到门后找蓑衣,把鞋抖落在地上。爹拣起鞋问:“哪来的?这还是双新鞋呢。”
他心快跳到了嗓子眼了?又“粘”了。这回可不是一巴掌能挡住的,至少得踹两脚,还不知怎么发落。
“小菊给的。”妈妈急忙打圆场,夸耀地说:“绣花扎云子,不算巧,就看大鞋,小棉袄。”她指鞋说:“你看人家这孩子,鞋作得有多周正。我都做不到这样。”接着说:“这姑娘手一份,嘴一份。咱家要能娶上这样媳妇多好呀!”
“咱家穷呀!谁家姑娘能给咱家当媳妇?”爹看了儿子一眼,掉泪了。
“穷怕啥的!”妈妈接着说:“穷不生根,富不爬蔓,三穷三富过到老。我就不信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大小伙子挣不来个媳妇。先托媒人说亲。公鸡不下蛋,先把窝占上。”
“就怕老张家,嫌咱家穷。”因为家穷,爹对这件事没有信心。
“她家也不富呀!”妈妈又接着说:“穷轧穷,富轧富。耪青地的轧个租地户。门当户对的,谁也不嫌谁家穷。”
“两手空空,咋好意思去问?”爹仍然信心不足。
“一家女,百家求。成了是亲戚,不成是邻居,有啥不好意思的?”妈妈又补充说:“姑娘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留冤仇。姑娘满心愿意,爹妈还糊涂呢。”
一句话把爹说开窍,在妈妈的窜掇下,爹同意托媒说亲。杀一只老母鸡,打了半斤烧酒,请媒人吃喝一顿,媒人也很卖力。开头很顺利,姑娘的父母都没有挑剔,不过一辈子穷怕了。要请算命先生合婚,批生辰八字。
算命的周二先生,可算得上屯里消息灵通人士。姜家到张家说亲一事,他早有所闻。当初他姜发绕开我周家大门口,是他姜老三有眼无珠。永发屯的事,缺我周某人这盘菜,还能成席?但是,宰相肚里能行船,他不能计较这些,一向趋炎附势的周二先生,全衡利弊:姜三爷的马屁还得拍。他不能让张家节外生枝。于是煞有介事地对小菊的爹妈说:“这还能用得着批生辰八字吗?他俩不合婚是明摆着的事。”他故弄玄虚地加重语气:“女大一,不是妻!”小菊他爹一拍大腿“我怎么忘了?多亏二先生提醒。”这件事就此吹了。
早有张快马传到姜发耳朵里:有人给小菊说媒。像张快马这样的女人传话添油加醋是少不了的。姜发心里没底了。他原来认为是十拿九稳的事,也不过多撂几天。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大章程,早晚还不得乖乖地进姜家的门。不料有人cha进一腿,这就说不准了。他感谢周二,但他不得不防备周二,周二这种人,好坏人都是他。他怕事情有变,带上几个能说会道的,当然少不了周二先生,张快马。他背上钱搭子,御驾亲征。
小菊连哭带嚎地,妈妈只是哭,只有小菊他爹应付场面:“老姜家人家倒很好,只是孩子还小,过几年再说吧。”他想支远点。
“不小!不小!”周二先生抓到话碴说,“姑娘十七,小子十四,差三岁。”他故意提高嗓门说:“女大三,抱金砖。”他又说:“天成命就,多么般配的一对小夫妻,一辈子享不尽荣华富贵。要不是姜三爷伤了家口,打着灯笼你都找不到这样的人家。”同来的人随声附和:“那是!那是!咱们屯从东头数到西头,有几个姜三爷。”姜发乘机造势:“家里要是有人管,我就把钥匙交出去了,不管闲事了。擎等享清福了。我还把着钱串子干啥?不都是为儿女攒的吗?”
周二先生抢话说:“进门就当家!”同来的又随声附和:“这不是一步登天了吗?”
张快马乘机插嘴:“给儿子娶媳妇,买房置地是大事。都说姜三爷有钱,现在到用钱时候了。拿出来亮亮,有肉别埋在饭碗里吃。”
姜发顺手从钱搭子里掏出一锭银子,扔到地上。“砰”的一声,把小菊家的土地砸一个坑。“这还用回家现取吗?多了不敢说,十个八个的要不短。”姜发趾高气扬地说。
屋内短时间的平静。小菊的爹已被来人七嘴八舌地侃蒙了。他头顶冒热气,眼睛模糊不清,擦擦眼睛,仔细看一看。地上底确是锭银子。他干大半辈子了,累断腰筋也没挣来一锭银子。现在居然送到家了。想说不要,没那么容易。他知道姜发不会轻易饶他,他怕他。小菊她妈正闭着眼睛哭,听到银子砸地声,睁开眼睛看看,怦然心动,“这不是元宝吗?”她这半辈子过手的铜钱、纸币都不多,更没看见过元宝。只是在年画上看过,或在人家上坟时烧的用锡簿糊的仿真元宝。她喜欢元宝,更爱自己的女作。她看女儿一眼闭上眼睛又哭起来。
姜发趁热打铁:“姓张的,你是明白人,明白人好说话。今天我姜老三栽在你手了。永发屯我抬不起头来。姜发儿子娶不上媳妇,穷家小户都不给,这回你算出息了。”他看一眼地上的银子,“五大郎卖棉花人熊货也囊,白花花的银子踹不出去,我拿回去!”他作一个假动作,猫腰拿银子。张快马抢前一步,拿起银子放在炕上说:“张大哥银子先放到你这吧!你不想要的话,过五过六你再送回去。姜三爷是有脸面的人,你不能来个当面羞。三爷赖不上你。”
小菊她爹抓耳挠腮地说:“那就放这吧。”
算命的周二先生向同来的人使个眼色,就出去了。同来的人也跟着出去了。走在最后头的姜发,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回头说:“亲家办事就是侃快?”
张小菊跺脚哭。
胳膊拧不过大腿,小菊终于被姜家娶走了。
今天小八路回忆起这件事,仍然对小菊的那段经历愤愤不平。那有什么办法,时代造成的。那个年代时兴娶大媳妇,没有三妻四妾的小富户,老早给儿子娶媳妇,他们的口头禅:“早娶媳妇早得力,早生儿子早得济。”十一、二的小孩子娶个十七、八的大媳妇,那年头是平常又平常的事。
童谣:
婆婆丁开花满地黄,
十八岁的姑娘嫁给九岁的郎。
枝繁叶茂花不开,
待到花开叶已黄。
太阳落山了。小屋子早就黑了。小翠老早躺下,但他不想睡。她要接着听昨天没讲完的故事。昨天因为她无端的哭泣,故事没讲完就中止了。今天她还要接着听下去。她很抱歉,她应该向讲话的人表示歉意。说明她的哭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感慨,与他人无关。因为她太激动了。
于是,她面对黑洞洞的小屋大声问:“你睡了?”
像从遥远的山谷发出的回音:“还没有。”他迟疑地回答。
“大姐!昨天我错了。”他言不由衷的说。
“我还比你小两岁呢。你管谁叫大姐?”她驳回你的称呼。
“大妹子!昨天我错了。”他改口,自为兄长。
“你说部队不准称兄道弟,也不兴兄妹相称。你就叫我小翠吧。”她不当姐姐,也不想做妹妹,潜意识排除兄弟姐妹亲缘关系。本来就是萍水相逢的青年男女嘛。
“小翠!昨天我错了。”他觉得叫一声小翠更亲切。
“你什么地方错了?”她直截了当地问。
他根本不知道他错在什么地方。反正她突然哭起来与自己说话不慎有关,因为屋内再没有第二个人,赖不上别人。他把错误揽过来也就是了。她这一叫真,他就喔喔不出来所以然。
“昨天晚间我把你惹哭了。”他只好这样含糊其辞。
“谁也没惹我,我自己愿意哭就哭,想哭就哭。要说是你惹的也贴边。说书人不把听书的说哭了,能算感动人吗?”
她说的是真情实话。
“同志!你过奖了!我的话哪有那么大的感染力?”
他调侃地称她为同志,他一块石头落地了,感到轻松,原来她哭与自己关系不大。
“今天你还得讲!”像命令,又像恳求。
“讲什么?”他打消顾虑,底气十足。
“你们那里的新人、新事、新变化。再不你就讲一讲张小菊是怎么走出罪恶的封建家庭的。”
“好!我就给你讲我们屯农村妇女主任张小菊。老张家小菊嘛,就是老张家小菊。”他啰哩啰嗦地说。“废话!老张家小菊不是老张家小菊,还能是老李家小菊。姓张姓李都不关紧要,你就说她的事吧。”她嫌他废话太多。
他本来是胸有成竹的,只是想避开他与小菊的瓜葛,一时想不起故事从何处开头说起,老虎吃天,无从下口,显得支支吾吾。
“老张家小菊不姓李,说她姓姜可贴边。她被本屯地主姜发家娶去了。是强娶的,扔下一锭银子就娶走了。”他的思路上路了。
小翠把枕头向前推一下,身子向前凑一凑,侧耳细听,小八路把枕头向前挪一挪,身子随之动一动,接着说:
姜家有公公、女婿、加上小菊才三口人。那年小菊十七岁,给她当丈夫的姜家少爷才十四岁。十四岁的小女婿比同龄人矮半头。两岁那年出天花,夜间扔到荒效野外,白天又拣回来,还有口气,狗没吃,取名狗剩。姜发说,狗剩是大命之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将来不当大官也是富贵之人。都十多岁了,看不出是当官那块料,也现不出富贵相。从小抽疯留下的后遗症,眼斜嘴歪的,鼻涕邋遢地没个人样。不当官不要紧,也得娶个媳妇,留条后啊!姜发张罗给儿子说媳妇,老伴说儿子还小,没成人,不能坑人家姑娘。她说的倒好听,骨子里却藏个小心眼:怕吃醋。老伴死了不到半年,姜发就把儿媳妇娶到家了。狗剩见到媳妇趔勾勾地不敢靠前。媒婆张快马怕她吹嘘得天花乱坠的新郎当众出丑,悉心苛护。“本来媳妇上了床,媒人靠南墙。”这是行业的潜规则。张快马不甘心靠边站,她要把新郎扶上马,再送一程,言传身带。她已经大功告成——送上门来,还要服务到家:包教、包会。
酒席过后,曲终人散。当屋内只有小菊、狗剩、姜发他们四个人时,张快马指着小菊对狗剩说:“她是你的媳妇。今晚你要和她一起睡觉。她叫你干啥,你就干啥,要听话。”师傅指点,调教启蒙徒弟。“我不干!爹和她睡去吧。我一尿床,妈就打我屁股。我怕她打屁股。”狗剩略带委屈的说。媒婆哭笑不得。师傅传艺不得要领,徒弟不开窍。心怀鬼胎的姜发羞恼成怒,瞪狗剩一眼,骂:“滚出去!”狗剩跑出去和别的孩子玩,媒婆张快马自讨没趣,回家了。
屋内只剩下小菊和姜发两个人,以后天天守在小菊身边的不是狗剩,而是公公姜发。这就是姜发娶儿媳妇的真实内容。那个时代,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人骑来任人打!
居家三口,生活起居,密不外传。
一九四六年夏季,永发屯进驻共产dang的工作队。小菊回娘家一去不回乡。姜发三翻五次地打发人去找,也没请回来。姜发感到事情不妙,可能要雀飞了,蛋打了。这时候围着他屁股后转,溜须拍马的人也找不到了。一向看风使舵喝上水的算命先生周二,工作队一进屯,他就和穷哥们靠拢了。罗盘和相命的书都交到农民协会了。他洗手不干了。向农会表示不再搞封建迷信活动。地主家的大门脚边不沾了。阵阵拉不下的扬门女将张快马日子也不好过。儿童团喊:好吃懒做活,学当老媒婆;媒婆是小鬼,两头抹油嘴;媒婆两头瞒,为是蒙点钱。喊的张快马抬不起头来,心里暗骂:“没人保媒拉纤儿,能蹦出你们这帮孽种?说不定还在你爹的尿壶里呆着呢。”她收敛多了,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很少登门了。姜发只好带上几位乡亲,亲自出马了。他知道共产dang一来,穷小子都扬棒起来了。硬的不行,来软的。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他磨破了嘴皮,小菊他爹还是不置可否。他看明白了。小菊他爹已经当不起老婆、孩子的家了。共产dang提倡男女平等,婚姻自主。他只好去和他老婆平等,听任女儿的自主。他不会把女儿送回姜家了。出笼的鸟,再飞回来,难。他不能落个人财两空,必须两头着一头。
于是他变换策略说:“大兄弟,我家娶媳妇,大彩小礼一个不少。我家拿出去的是白花花的雪花银。那是我们祖一辈父一辈积攒的血汗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小菊既然不愿意回去,我也不强求了。强拧瓜不甜,今天我得把银子拿回去。人,得讲良好。坑一家、害一家的事,不是咱们哥们干的。老邻旧居了,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能给儿女留下话柄。”
淳朴的农民最讲良心,他人穷良心不能坏。不义之财不可贪。他眼盯着老婆、女儿。意即:或则女儿跟姜发回去;或则把银子给人家拿回去。
小菊一看势头不对。以往这样的场合没有她说话的权力,只能听恁人家摆布、宰割。现在她已不是在姜家受气的小媳妇了。她是永发屯农民协会会员,有农民协会撑腰,天塌下来有共产dang擎着,她怕啥?
于是指着姜发的鼻子说:“我奴打,奴奏地,白给你家当媳妇了。往回拿银子,没门!小心我把你“掏灰扒”胡子,给你薅去!”她给姜发一个严厉警告。
同来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会心的微微一笑。
姜发冒汗了。小菊脸也红了。她觉察到自己说错话了。儿媳妇骂公公“掏灰扒”是大忌,实际把自己也拐进去了。
妈妈也听出小菊说话不对味。劝阻说:“小菊呀,有话好好说,别骂人。”
“骂人?我没看见人。”小菊急不择言。
人,不被视为人,即被认为是牲畜。视为牲畜的人,是指那些□□无羁的人。小菊的话,还是对公公“掏灰扒”的确认。
姜发碰上南墙,才知道银子是拿不回去了。继续在这里呆下去,只有丢人现眼了。杀猪不吹——蔫退了。
讲到这,小八路停下来,稍是休息。
小翠向前凑一凑问:“以后呢?”
小八路接着说:“小菊敢于反抗罪恶的封建家庭。给全屯被压迫的妇女树立光辉的榜样,得到工作队的表扬。穷姐妹们,推选她为农民协会妇女主任。”
“农民协会妇女主任都作什么事情?”小翠好奇地问。
“妇女主任要做的事可多了。主要是发动妇女,组织妇女,把妇女组织起来,做军鞋支援前线。妇女组织还要动员青年男人参军参战。母送子,妻送郎,保证人民军队有源源不断的兵源,才能打胜仗。其次,夫妻不目,婆媳不合,邻里纠纷也要调节。妇女要提高政治地位,首先就得提高文化水平。组织妇女上夜校,上冬学,学文化,读书识字,也是妇女主任一项重要工作。”
“从小没读书,长大想识字,还行吗?”小翠不解地问。
“行,怎么不行?我就是在部队脱盲的。”他认真地告诉她。
“哦!原来你还是个有文化水(平)的人呀!识文断字。”她惊讶地发现了人才。
“明天你得教我识字!”小翠恳求地说。
“我斗大字能认识两挎兜子,能教了你这个学生吗?”他自谦地推辞。
“我要求不高,一挎兜子满够用。”她的低标准,堵住他的退路,使他没法再推辞。
“我这个先生学生学不会是要手手板的!”呆板的小八路也学会逗趣了。
“没关系,打屁股也可以。”这句话是否隐含其他意思,粗心的小八路,是不理解的。
“咱可不敢打,大姑娘屁股动不得。”小八路打趣的说。
“没事!对你来说,咱是八月十五的西瓜,管打管敲。”前面加个“对你来说”表明只限定小八路一人“管打管敲”。小八路没有仔细玩味,他不善于咬文嚼字。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的谈兴正浓,毫无睡意。
“咕!咕!”从场院的谷草垛顶上传来鸡叫声。这是凌晨第一次鸡叫。春季夜短,鸡再叫两遍就亮天了。
雄鸡司晨,摧人早起。传到小场院屋子的鸡叫声却变为催眠曲。小八路说:“天不早了,睡觉吧!”
“谁不让你睡了?”小翠仍无睡意。
这时他们才觉察到他俩都是“移民”。昨晚躺下时,一个在炕头,一个在炕稍。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不觉的聚拢到炕中间来了。两个人近在咫尺,要不是有谷草捆相隔,恐怕早已切身靠体了,不觉好笑。
天快亮了,谁也不想再折腾回去了。相互接近,是他俩的共同心理。既来之,则安之。
他们守候在各自的边界一侧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