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清明时节鬼思乡 ...

  •   今天是清明。小翠把准备好的上供馒头,香烛纸马,放到柳条筐里,挎上柳条筐,扛上一把铁锹,溜出场院门,绕过贝家大院,进入江套子。

      清晨,微风薄雾。空空地旷野蒙上一层缥缈的面纱。远山近树在雾霭蒙蒙中时隐时现,增添一点神秘色彩。

      凉风习习,掠过少女的面颊,像软缎子似地揉搓少女的心。她有新媳妇头一次回娘家的感觉,但没有新媳妇回娘家的喜悦心情。今天她不会见到亲人,能看到的只是草房破屋,荒草萋萋的孤坟。

      去年六月,一场瘟疫夺走父母的生命,双亲离她而去。大地主保长贝喜财收留了她。初为使女丫环,后为人妻,又莫明其妙地当上寡妇,独守空房,过着囚徒一样的生活。今天她“越狱”了,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重温童年的梦。

      阳春三月,雪化冰消。大地脱去银装素裹的长袍,有如青衣花旦,粉黛登场。天气转暖,草地渐绿,柳条返青,白毛茸茸的柳条狗悄悄爬上柳梢。再过几天牧童就会拧下柳条皮,做口哨,吹响春天的号角。

      春江水暖鸭先知。从南方回归的野鸭,一群一群地,盈天盖地,发出飒!飒!飒地飞鸣声。游弋不定地鸭群,忽而升空,忽而入水,似游云蔽日,似雨打浮萍,今人难得一见的自然景观,梦幻迷离,童话般的北国之春。

      较之纷繁杂乱的鸭群,高空的大雁井然有序:或是“一”字排开,或成“人”字。它们结束了浪漫的南洋之旅,飞回阔别半载的北方故乡乐土,寻找快活的伊甸园。或三江沼泽,或海兰泡,或西伯利亚……成双配对,生男育女。

      小翠无心观赏自然景色,一心回家看看。

      清明难得晴。经不起阳光考验的晨雾,消失得无影无踪。风和日丽,正是郊游踏青,扫墓祭祖的好天气。小翠来到父母的“新居”所在,用铁锹在周围划一个圈,警示在此范围内外鬼不得介入。摆上供品,把香烛纸马放在圈内点燃。这是阳世——阴间通货兑换的唯一途径,但愿双亲息数收存。她跪拜在父母的坟前,用柳条棍拨弄正燃烧的纸堆,待纸堆完全化为灰烬,约莫已交付完毕。她丢掉柳条棍,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诉尽心中无限事。”嗓音嘶哑了,眼泪哭干了,她才起身用铁锹往坟上添土,为父母修缮“新居”。回到场院屋已是过午了。

      小翠不在家,小屋子空落落地。小八路一个人躺在炕上,孤独空虚。清明勾起他思乡之情。他想念父母,想念亲人,想起农民协会干部,想到家乡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想到他家分到的那匹枣红马,他骑着马,披红戴花,乡亲们敲锣打鼓送他参军的情景又在他脑海里过一遍电影。他印象最深的是小菊拽住马嚼子,代表全村妇女送上一个布包,又是一双鞋。这双鞋可不是俏皮的千层底,而是一双结结实实的大煞鞋。厚厚的鞋底,实纳的鞋帮。他穿上这双鞋打天下:下江南,打焦家岭,部队急行军,一宿走了120里路。战友们鞋底磨穿了,脚打血泡,他的脚在大煞鞋里安然无羔。他感谢全屯妇女们,感谢妇女主任张小菊。他生就厌烦女人,唯独对小菊不感冒。,参军后离家在外,小菊马前送包的倩影,常浮现在他脑海中。最近他心中又多了一个女人。他好像明白一个道理:男人需要女人。他的身边不能没有小翠,起码暂时是这样。

      天已过午,饥肠辘辘,他盼小翠快回来。这个季节很少有人进套子。条樋里有狼,午间很少有人呆在套子里。他心里着急,从炕上爬起来,试探下炕。拄着烧火棍,依着门框,向外张望。

      小翠回来,把他扶到炕上。埋怨地说:“你怎么还下地了,抻开伤口怎么办?”

      “不怕的,已经长好了。”说着掀开衣服给她看。

      伤处,没红,没肿。小翠用手指按压伤疤,只有个不大的硬结,用手揉搓伤疤周围皮肤,柔软有弹性,没有痛感,只是痒痒地苏苏周身扩散。小翠多日没见到那地方,脸上泛起红晕,她急忙用衣服盖好说:“还得养几天。”

      小孩子学走路,会迈第一步,就要接着迈第二步。大人也是这样,能起步,就想接着走下去。吃完晚饭,天黑下来,小八路又下炕了,拄着烧火棍走出去。随后跑出去的小翠夺下烧火棍,钻到他的腋下,架起他向前迈步。

      三月的夜晚,春寒未退,冷风嗖嗖。失血过多,弱不禁风的小八路不禁打了个寒颤,接着又打两个喷嚏。小翠回屋拿出那件带血的军大衣,给他披上。两个人靠得太紧,大衣披不住,往下滑,小八路把右胳膊伸到大衣右边的袖子里,小翠只好把左臂伸进另一只袖里,掫起大衣领子,小翠只露出一双眼睛,两个人的头挨头肩靠肩,合二为一,二位一体,两人三足。一蹿一蹿地往前走,靠近对方身体的左右手也没闲着,勾肩搭背,紧紧地搂在一起。小翠头一次和男人靠得这样紧,心情有点紧张,一股暖流通便全身,隔着衣服感觉到男人的心脏正在咚咚打鼓。本来和女人说话都脸红的人,这回该高烧了。两个人在场院内走了几圈,汗水湿透了衣服,但兴致未尽,谁也不想松开手,谁也不想回屋休息。

      快到半夜了,实在太累了,才要回屋休息。刚转过谷草垛,就听场院门那里传来:“我的妈呀!”的喊声,接着是铁筒落地的铛!啷!啷!的响声。

      他俩停下脚步。小翠听出是三瘸的声音,暗示小八路不要出声。过一会贝家大院大门咣当关上了,再过一会,上屋风门子吱嘎开了,又关上了。以后长时间没有动静。

      三瘸子午间半夜地来捉什么妖?他俩心没底。当晚小八路没敢回屋睡觉,又藏在谷草垛空里。小翠一夜也没睡好觉。第二天快晌午了贝家大院门前人声嘈杂,又响起几声爆竹。小翠去看,刚走出场院门,贝喜财的傻儿子跑过来,劈头盖脑地问:“干姐你还活着呢?”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实在不好回答。

      “我差啥不活着?”小翠反问。

      “场院有鬼!”傻子接着说,“就在你的房前,一人多高,两人多粗,没头没脑,一蹿一蹿地向前走路。三叔昨天半夜看见的。”

      昨天晚间发生的事,小翠心中有数了。她绕开傻子径直向大门口走去。门洞里摆一张小高桌,桌上烧香,摆供。阴阳先生站在桌后面闭着眼睛念咒,双手不停地在空中摇动。三瘸子在供桌前猫腰烧纸。

      “听大兄弟说三叔昨天夜间看见鬼了?”小翠若无其事地问。

      三瘸子直起腰,像审视外星人似地看着小翠,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可不是咋的?”

      “没有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咱们爷们也没干过什么缺德的事。三叔你怕啥的?”小翠心照不宣地说。

      “没把三叔吓死!你还说太平话呢。活见鬼还能好?”三瘸子明知小翠在敲打自己,只好装着不介意,略带探求的口气。

      “有时太阳一落山,就出来,我都遇见两三次了,躲开就是了。不是恶鬼,不会害人,还给我托过梦呢。”“都说啥了?”三瘸子忙插话。

      “二月二那天在贝家大院附近,打死的国民党营长是南方人,要回南京,没有盘缠,等清明贝家大院打发外鬼呢。可是贝家大院对话人克薄,对死人也同样吝啬。这不是找上来了吗?”小翠逢场作戏编凑的几句话,却击中了三瘸子要害。

      三瘸子一拍瘸屁股:“那你早咋不说呢?”

      “若不是三叔亲眼看见,我说不是扒瞎吗?”小翠辩解说。

      正在闭着眼睛念咒的阴阳先生,这下可找到支持者和见证人。睁开眼睛对三瘸子说:“三爷我没说谎吧?句句都是实话。原先我就说是那些阵亡的大兵干的。可是今天早晨过阴时,可没看出是个营长。他披着斗篷,没看到肩章。营长活着时候指挥千八百人,死了调动几十恶鬼也能办到,咱可治不了。”阴阳先生推辞,无非是让三瘸加点筹码。可三瘸子当事者迷,并不理解阴阳先生的意图。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这可咋办呀?”

      “烧纸,”小翠接着说,“有钱可使鬼推磨,三叔有钱怕啥的。”

      “好!那就打发人去买纸。”贝三瘸子已经六神无主了。小翠是兴灾乐祸,三瘸子却听之信之。

      阴阳先生本想纳一把。三瘸子对小翠言听计从,他怕自己被冷落,急忙帮腔说:“对,杀猪,烧纸,请神,敬鬼,硬的不行,来软的。”为了突出自己的作用,又补充一句:“我就不信这个营长不为我推磨。”

      当天下午,又在外屯找几个人到城里去买纸。

      贝三瘸子并没忘记清明上坟烧纸这码事。昨天早晨他骑马到城里买纸。一进城心情就变了。经过大青里窑子胡同口,有两名描眉打鬓妖艳的年轻女子正在招揽客人。他想起有好几个月没进青楼了。今天他要以大当家的身份潇洒走一回。把马拴到栓马桩上,就进妓院了。

      荒乱年头,有钱人都跑到大地方(大城市)去了,生意萧条。虽然嫖客也不少,多是大兵。有的给点钱,有的不给线。给不给钱也得笑脸相迎。来了个庄家院大当家的,ji女们蚊子见血了。像妖精逮住了唐僧,都想吃点唐僧肉。ji女们你拉我拽,没把三瘸子扯零碎了。他要讲派头,出风头,压过当年大当家的气势。他出手阔绰,不能显出小家子气。他打发人到馆子点一桌好席。没过一个钟头,日落楼来两个跑堂的,拎着食盒。

      清蒸鸡、红焖鱼、扒蹄筋、牛头脸、炝口条、烧海参、靠大虾、炒肉拉皮、王八汤……摆满一桌子,还有几碟素菜,四瓶好酒。

      美女们众星捧月,推杯换盏。三瘸子酒兴大发,开怀畅饮,敬酒者不拒,越喝越高兴。他甚至狂妄的想:“酒后一呈雄风,大哥那几个相好的一个也不能放过。”让她们知道他贝老三远超大哥的阳刚之气。也是对老大施行报复,释放郁积多年的怨气。现在这一亩三分地是他贝老三当家了。

      ji女们争风吃醋,巴不得酒后与这个小财主一对一的开怀畅“淫”!

      从中午喝到太阳偏西,三瘸子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打架了。除了舌头有点硬,全身瘫软了。那地方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一蹶不振,好事难成。这里晚间是当地驻军的天下,他不敢在这过夜,付了小费,信马由缰地回家了。到家吐一阵子,就睡了。

      一觉醒来,觉得口干。到水缸舀半瓢水,喝两口,乌拉巴涂地不解渴。他拎起喂的罗(俄式水桶,外来语)去井沿打凉水,井在院外。开大门看见路中间有一浅兰色微绿的火团,是人们常说的鬼火。以前他不止一次在野外看见鬼火,那都离得很远。今天是在家门口,肚里有老白干壮胆,他要看个究竟,到底是不是驴马骨头发光?他走近路中时,鬼火移到路对面的场院门,他走近场院门,鬼火进场院了。场院门是柳条别的,空隙很大,扒柳条门向里看,鬼火不见了。

      转眼间鬼火现原形了。谷草垛头出现一个庞然大物,他以为眼睛看花了,揉揉眼睛,定一定神再看,依然是正在蹿动的宠然大物,就是傻子向干姐姐说的一幕。他吓得魂不附休,情不自禁地喊一声“妈!”扔下喂的罗撒退往回跑。

      民间传说,活见鬼过不去百天,就会被鬼领走。若及时说破,不闷在心里,有可能活下来。能请到高手能人破一破,就没问题了。

      三瘸子请来当地有名的过阴先生丁半仙。半仙独占东里屋原先大小姐住的房间。烧香点蜡,半仙喝半斤酒,闩上门,拉上幔帐和窗帘,蒙头盖脑地躺在炕上,开始过阴。据说这时半仙的灵魂已进入阴曹地府,与阴间官员交涉。约莫一个小时以后,半仙灵魂返回阳间,还魂附体。开门招见三瘸子,对三瘸子说:“我已查清,是二月二那天在大院附近阵亡的大兵。这些屈死的冤魂暂时还没下地狱,到处乱逛,该你倒霉,碰见他们。这些穷鬼也就是要点钱花。他们现在还没有资格找替死鬼,转世为人。三爷清明上坟,可能没打发外鬼,这不是找上门来?”三瘸子昨天只顾在青楼消魂,没有上坟,内鬼也没打发。他不好意思说出口,忙问:“现在烧纸还可以吧?”

      半仙说:“有我丁半仙在,三爷就不要怕了,全包在我身上。”

      三瘸子惊魂未定,又经小翠活灵活现的描述一番。三瘸子深信不疑。半仙和小翠各揣心腑事,但不谋而合,二人所说,大同小异。三瘸子对丁半仙崇拜得五体投地,跪地喊神仙救命,对小翠也不敢另眼相看。

      当晚,按照丁半仙和小翠的意思,在贝家大院三、五里地之内,凡有军人阵亡的地方,乱葬岗子,十字路口,河边船口,一律焚香烧纸,打发外鬼。孤坟野鬼,一个不能少。有些地方引起荒火,照红了半边天。

      贝家大门贴上符,大院四个墙角的炮台下,埋上镇物,所谓镇物就是用桃木刻的俑,据说避邪。

      三瘸子从此场院边也不敢去了,晚间不敢出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