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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含苞遇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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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日入府,我对做事洗衣一刻也不敢懈怠。倒是哈茹娜,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才不情愿地下床做事。事先金婆也觉察道她病得不重,不过老人家慈悲心肠,向我询问过她的脾气秉性,也就没再做催促,不过也向哈茹娜明确说明了贝勒府严格的规矩,告诫她这三日的修养是她最后的懈怠。哈茹娜应声面色冷淡,金婆无可奈何,偶尔向我感叹道,“这个孩子生性懒惰,只可能是个洗衣丫头了。”
金婆这样说虽是不错,但哈茹娜的心气却难以让她落得清闲,每当青嬷嬷携人来洗衣房察视,哈茹娜马上忙里忙外,脚步动作比谁都快一倍,加上她嘴巴比我灵巧,很快便让青嬷嬷卸去了先来的抵触,加上她眉眼天生比旁人略露三分清秀,几日不到,青嬷嬷竟对她有了笑脸。金婆和我都看得出她是不甘心永远拿着最低级下人的月钱。就这样,我和表姐渐渐疏远,与金婆倒是相互扶持,关系亲同母女。金婆原是汉人,后来嫁给一名蒙商才来到了科尔沁,丈夫死后又无儿女,不得已才入府为奴。我白日洗衣,晚上哈茹娜早睡,我和金婆收拾完毕后便睡在一起,从她那里学来了女红和一些汉话,漫漫长夜,二人为伴倒也有许多乐趣。
然而,命运的转机还是不期而遇。
原来,那日大福晋是被叫去和贝勒爷一同商讨二小姐婚嫁大事,寨桑贝勒的亲姐姐,当今大汗大福晋哲哲来信说,希望两年之内将尚未成婚的二小姐本布泰嫁与大汗为侧福晋。后金大军连克数座明城,大势所趋必将改朝换代,大汗皇太极也必能继承先祖努尔哈赤遗愿入住中原,如果博尔济吉特氏能有两位女儿成为大汗的妻子,将是家族的无上荣耀,日后博尔济吉特氏为后的可能也会大大加升。二小姐是大福晋的心头肉,如若嫁入遥远的宫苑,大福晋必然会亲自为她挑选一位贴身侍女陪嫁盛京,在照料女儿饮食起居的同时,担当家族的亲信。这次选侍是一次宝贵的机遇,让贝勒府里不甘心命运的下人各个如同哈茹娜一般蠢蠢欲动,不肯放过丝毫表现自己的间隙。倒是当事的大福晋,或闲庭漫步,或出府去古董店亲自挑选一些陪嫁玩拾,甚至将内务事宜全权交付青嬷嬷掌管,不再过问任何事情。
我只想做几年婢女就回家团聚,就没有听从哈茹娜的劝告和她一同讨好青嬷嬷,因此受了青嬷嬷冷遇,常被派去做份外的事情。
这样的日子几月过去,我按月给家里寄钱,几乎不给自己留一分一厘。直到额吉托人来信说阿布的腿伤好转,弟弟也已痊愈之时,我才彻底放下心来。
一天,刚和金婆她们吃过午饭,我便又受青嬷嬷役使去她房里取几件脏衣服。临走前,我只顾快步行走,不巧和哈茹娜迎面撞上,她捂着撞疼的脑袋连吸凉气,见是我,便冲我阴阳怪气地说道,“照理说,这老妈子的衣服应是下人送来洗衣房。”
“表姐既然清闲,就麻烦帮金婆收拾下碗碟。”我不想回答她。
哈茹娜嗤之以鼻,看了一眼远处忙碌的金婆,回我道,“你我现在赚的月钱还不如在四月楼当杂役赚的一半多,你要是早听我的,何苦呢?”她把声音降低,偷偷对我耳语道,“今晚有事找你帮忙,你吃过晚饭在后院等我。”
我还未答应,她就一蹦一跳地跑走了。我摇摇头,也出了洗衣房大门。
从青嬷嬷那里拿了衣服,我图方便抄小路回去,经金婆提醒,我猜发现途中不小心掉落了护身符,那枚狼牙额吉自幼让我佩戴,一时大意竟然弄断了绳索,只好反身焦急地在经过的小路四处寻找。
几个时辰过去了,除了摔跤崴脚,一无所获。午后的日光照得我满头大汗,我看到院中松树下有一片阴凉,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脚。
“索玛勒啊索玛勒,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无比烦闷。
“你找的,是不是这个?”
伴随着这声突如其来的问候,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枚吊挂的狼牙。
“是我的,是我的。”我扑上去就要夺来,谁知吊坠的丝线竟被来人狠狠攥着,他一甩手,我旋即扑了个空,狼狈的动作让他哈哈大笑。
平白无故戏耍我取乐,我正要反唇责备,只见另一人劝慰道,“算了吧,大哥,你还是还给她吧。”这声音端庄稳重的感觉和大福晋颇有几分相似,我仔细一瞧,正是二小姐本布泰,她身着一身葱绿的皮袄,红唇皓齿,杏眼桃腮,加上额前佩戴着一条白玉链子,将她原本的美貌映衬得更加光彩照人。确认无误,我慌忙跪下,请求二小姐宽恕我之前的无理。
她并不恼我的失礼,反而乐呵呵得叫我起来,好奇地问我,“咦,你看上去是洗衣房的丫头,应该并没有见我才是,怎么知道我的样子?”
“奴才入府四月有幸远睹二小姐芳容一次,也因贝勒府唯二小姐与众不同,偏爱白玉。”我如实说道。
“原来是这样,你这个洗衣丫头倒也真是聪明伶俐。”另一紫衣少年冲我夸赞道,伸手把护身符递还给我,“还给你了,这次是看在二妹的面子上,下次我可就没这么好心了。”
“奴才多谢十四贝勒赏赐。”
他被我的应答引来了兴趣,“本就是你的东西,哪里说是赏赐,不过,你怎么又道我是十四贝勒?”
“大人早年为和硕额真,名震四海,科尔沁贝勒府与贵府有常有往来府内皆知,索玛勒看大人举手投足毫无凌人锐气,本有些怀疑,但无意看到了大人腰间的香囊流苏样式,便自知是遇到了十四贝勒爷亲驾。”我继续解释道,“盛京贝勒公子的荷包流苏编制方法与科尔沁有细微不同,奴才长时打理老爷福晋衣服裙衫,配饰附件见得几次,有些了解。”
紫衣少年边用手托着他俊俏的下巴,边冲我点了下头,我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没想贝勒府卧虎藏龙,连洗衣下人都聪敏有加。”少年冲我上下打量,二小姐也向我投来赞许的眼光。我放心下来,这时才抬头仔细瞧他,日光倾泻而下,高挺的鼻子让他的脸颊一边留下了一片浓重的阴影,却难以遮掩他的勃发英姿,他看向我的目光涟涟如水,完全没有贵人公子盛气凌人的傲气。我出了神一般看着面前人,不想与他四目相对,脸上瞬时一片滚烫,躲闪不及,我只好转头看向二小姐一边。稚气未尽的二小姐如同刚才的我一样,正望向少年的背影,一双充满赞许目光的丹凤眼充满愉悦之情。
我怕还被提问,打算行礼谢恩就离开这里,这时,偏偏青嬷嬷扶着大福晋来到我和二小姐面前,走是暂时走不成了,我索性行完礼就站在了二小姐身后。
大福晋见我在这儿果然有些诧异,母女同心,二小姐马上禀明了事情缘由,大福晋听完也像少年一般上下打量我,又向青嬷嬷耳语几句,向我问道,“索玛勒,你不过是个洗衣房的丫头,怎么会知道二小姐的喜好。”
“回大福晋,奴才是闲暇时听金婆说的。”
大福晋不动颜色,接着问道,“你进府不到半载,为何喜欢钻研主子们的脾气秉性?”
大福晋的言外之意十分明显,我不敢急于反驳增起她的疑心,想到大福晋是个明事理重感情的女人,我便柔声回道,“奴才在洗衣房做事五月,一直归金婆管教,金婆待我如亲生女儿,怕我不懂行事冲撞到主子,就多教导了我些事情,府大事多,奴才学的多了,也才不会给府上添事情,增麻烦。”我偷偷瞥了一眼青嬷嬷,她正好也看向我的眼睛,我没有躲避,反而接着含笑道,“金婆还说,如果下人们各个做事多麻烦少,青嬷嬷也可以稍做休息,大福晋也可多花时间安心与二小姐相处。”
大福晋的嘴角多了一丝笑意,“倒也算是有心,金婆除了这个,没有教你别的东西?”
“奴才从金婆那里学来了刺绣,金婆见奴才白天干活时间紧,就晚上的时候教奴才学写字,有时兴起,金婆还会教给许多歌曲。不过奴才愚笨,学的多可记住的少。”
大福晋问道,“金婆可是还交给你汉话。”
我点点头,“只要是金婆会的,奴才都有在学。”
二小姐忍不住插话来,“怪不得你知道的多,原是有个好师傅,你可读过书?”
“只是翻过几眼,奴才现在正在翻阅金刚经,不过有的地方看不太懂。”
大福晋终于停止了发问,她和青嬷嬷相视一笑,若有所思,“索玛勒,你不到半载学了这么多东西,看了洗衣房已近不适合你待了。”
我心中着慌,怕大福晋此话话外有话,急忙跪下解释道,“奴才不敢,世上应学来做事的东西浩瀚如海,奴才只学了一些皮毛,况且,奴才身为家中长女,进府只为一家老小可以有钱活命,现在多向金婆请教,多是为了日后帮助额吉管教弟弟,不敢有非分之想。”
我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爽朗的笑声传入耳边,身边走来那紫衣少年,他伸手扶我起来,对我道,“索玛勒,你可真是不懂察言观色,大福晋为人善良,怎么会为难你这个小丫头。”又对大福晋说,“大福晋说得对,我看她聪慧过人,留在洗衣房有些可惜,二妹不正缺个伴读吗,就把她要了去吧,省得还要到处招人,花费银钱和精力。”
二小姐见他主动推荐,也跑向大福晋身边,双手摇晃着大福晋的胳膊撒娇道,“额吉,就把她给我吧,她和娜绮丽一样机灵,我以后也能多个玩伴,对了,”二小姐松开手臂,从脖子那里拽出了一根丝线,拽到尽头,一颗狼牙从她的领口蹦了出来,模样颜色,都和我的护身符无差,“索玛勒,你把你的也拿出来看看。”
我把手掌张开,狼牙在我的手心里已近沾上了冷汗,看起来却更加光滑。
“额吉你看,这是我的,那是她的,还记得当年阿布说的吗,我命中的贵人就是和我有一样图腾的人,我看,说不定就是她。”
我受宠如惊,低下头不敢看向福晋。
大福晋心里此时也是直打鼓,为的就是二小姐肆无忌惮居然说出了这件重要的事情。十二年前的一个雪夜,本布泰出生遇到难产,母女二人差点儿没有挺过那艰难的一夜,大福晋死撑了一夜,第二天仍不见好转。碰巧那天早上,正逢寨桑贝勒收留了一个乞丐老头过了一夜,那老头见府内忙乱,打听到原来是大福晋病危,兀自闯了帐房,拿了几两银子趁乱跑去府去,寨桑以为是遇到了小偷,便没有上心,谁知到了后半夜,那个老头竟又回来了,身上还带了一剂药,说是给大福晋带来的救命良方。寨桑此时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命令人煎了药给福晋喝下,福晋气若游丝,用仅剩下半口气喝下了药就昏死过去,寨桑大怒,要老人偿命,老头却乐乐呵呵地对寨桑说道,二小姐是贵人命,不过这辈子会总是遇到小人陷害,现在她不肯出生,是怕遇到要害她的人,你看着,她马上要出来见世面了。果然半盏茶的功夫,大福晋就睁开了眼睛,哎呀一声之后顺利生下了二小姐,寨桑见老人神算,一挥手赏赐了老人一百两黄金,老人接受了馈赠并把身上佩戴的一枚狼牙送给二小姐做生辰礼物,庇护二小姐平安多福,于当夜离开了贝勒府,临走前,他告诫贝勒爷日后要多行善事,小姐的贵人不是达官显贵,要想寻得,必要多多留心身边不起眼的小人物。
大福晋闯过生死关,不能不信命,对这老人的话一直坚信不移,今天看到了我手中的狼牙,自觉是遇到了福星,思索了许久,就应允了二小姐的请求。不过还是不忘多问了我几句身世背景。
我忽然从洗衣丫头变成了贴身伴读,不禁感觉头脑发懵,回话也是东一句西一句,还好大福晋的心思都放在了我的出身历史上,当听到我说我一岁差点儿饿死时,我看到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多巧的事啊,同样是十二年前,同样是雪夜,我们双双获救。当然我知道这些渊源细由,也是多年之后的事情了。我懵懵懂懂,不觉这日所有变化竟如同梦一般。只可惜,做了小姐的伴读,近期辞工回家的事情就显得更加飘渺无望了。
“还不快谢谢福晋。”十四贝勒爷轻快的声音忽然又传入耳中,原来我刚才走了神,呆呆地站了好久。我叩谢福晋恩情,也一同向二小姐和十四爷谢了知遇之恩。二小姐欢呼雀跃,小孩子脾气一展无余,当即赏赐给我她所佩戴的丝绸绢帕。一直活泼的十四爷却只是看着我微微笑着,我不再躲避他的目光,向他露出发自肺腑的谢意。
此时的我心里只有难以按捺的喜悦,根本不会注意的是,不远处的一块假山石后面,哈茹娜的眼睛正超我狠狠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