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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夜初晴 ...

  •   后金天命九年,清晨。
      北风呼啸,如利刃般割着人脸,天寒地冻,城中人纷纷躲在家中取暖以抗拒风寒。路上行人稀少,唯有一个卖晨柴的老人拉着柴火车吱吱呀呀地走在路上。车轮吱扭作响,惊醒了路边寨桑贝勒府门口浑浑噩噩的我。
      这年,科尔沁草原严寒大雪,对于自小生长在恶劣生存环境的牧民来说,这场大雪并不算漫长难熬,反而护住了青草的草根,预示着来年草原特有的绿色生机。可惜,这样祥瑞的白色,却成为了我命中的第二道难跨的门槛。
      我出生在整个科尔沁草原几乎最穷的一户牧民家中,刚满一岁时,我便遇到了第一道羁绊。那时,家中为给刚刚降生的弟弟治病,花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以至断炊接近六日,阿布没有办法,就把已经饿得皮包骨头的我卖给了一个给说是贵族老爷家煮饭的女佣人,阿布见她年轻守寡又独身一人,想我跟着她过日子不仅不用忍受饥馑,也可换来剩下一家三口的救命钱,含泪在一个雪夜,让她抱走了尚在熟睡的我。府里人大都唤女佣作阿双,她对我虽不如亲生女儿但也不差,可惜没过两年,阿双忽然染上了十分严重的瘟病,一句遗言也未及留下给我便撒手人寰。我不足三岁,留在恶疾肆虐的府中也是累赘,经人指示又被府上的佣人遣回了家,额吉见到我平安归来万分感激,作为报答,她把家里最值钱的一只羊皮口袋送给了来人,让他转交给府里的老爷聊表心意。阿布笑称我是他用羊皮口袋换回来的女儿,从此便把我的名字改为了索玛勒,意思正是毛口袋。
      如今十几载匆匆而过,一家四口的日子清苦平淡,却也能维持生计,不料阿布前几日下山牧羊摔断了腿,弟弟伤寒病重,高烧不止,我和额吉顶着风雪不分昼夜四处借粮借药也还是面临断炊。哈茹娜的家境原本比我好些,奈何其父嗜酒,如今也落得家徒四壁的凄惨光景。日子过到了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也只好做殊死一搏,我和哈茹娜打包好行李,跑到寨桑贝勒府上,希望卖身为奴为家里贴补。
      科尔沁贝勒爷寨桑地位尊贵,府内用人也是万分仔细,早就听说,府上大大小小细枝末节没有福晋贤夫人不经手操办清楚的,我和表姐哈茹娜出身卑微,自然吃了闭门羹。进,难进,退,无路。绝望之时,我们只好在贝勒府门口跪着求情,希望可以感化贝勒府收纳我们。然而一叶风雪,我和哈茹娜换来的只有冰冷麻木的腿脚,微微一动就是锥心的刺痛,一整夜,我勉强支撑着,才不至于睡过去,生怕错过贝勒府大门为我们敞开的奇迹。回看身旁的哈茹娜,她自小未经受过多大委屈,经过一夜的风雪肆扰,体力渐失的她已经低着头微微睡去,脸上像结了一层霜,毫无血色。自从贝勒爷寨桑以无缺位之由把我们请出王府,我和哈茹娜再无水米打牙。想再这么下去,就是感动了寨桑,哈茹娜也搭进去半条性命。我看着身边摇摇欲坠的她,叹一口气,扶着身前的台阶想慢慢站起来,无奈双脚一夜之间冻的麻木,经受不住忽然而来的压力,啪的一声,我双膝着地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啊。”我不由得大叫。
      哈茹娜被我惊醒,爬起身来慌忙来扶我,“怎么了?”她板着身子扶我顺势坐在台阶上,“你真是娇贵啊,来,让我看看伤到哪里了。”
      “姐姐,我不要紧。”我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又是一阵刺痛,膝盖处一片濡湿的感觉,必是磕破了皮肉。不过此时,我顾不得腿伤如何,忙问道,“贝勒府是铁了心不要我们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哈茹娜的目光瞬间暗淡了下来,“还能怎么办,打道回府呗,只怕我阿布现在还没醒酒。”她拍拍身上的落雪,挽起我的胳膊,“索玛勒,我们走吧。”
      我心中不甘,站起身后便甩开了她的手,“要走你走,我走了,我额吉就没有指望了。”
      我自小乖巧听话,几乎不拗着别人的意思做事,哈茹娜显然被我的反常惊到一愣,回过神之后立马用双手抓紧了我的手肘,“我早说去四月楼当杂役你不肯,陪你跪了一夜也没结果,这次,你必须跟我回去。”
      “四月楼是妓女们住的地方,我家人是不会用我给妓女做下人赚来的钱的。”我奋力挣扎,哈茹娜抿着嘴越发使劲,我的上衣略有些单薄,她长长的指甲渐渐掐进了我的肉里,我吃痛啊啊大叫,双脚却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被她拖拽着蹭出了两条雪痕。
      “家里都要饿死人了,你还顾及这些做什么。”哈茹娜蒙一把把我拽到了路边,“你要是还有力气,就和我一起去四月楼前候着,看她们有没有人再招两个。”
      我被抓的没办法,双手不能使劲,就提起一只冻得生疼的脚超她的膝盖后面蹬去,哈茹娜一时失去重心,侧倒在了雪地上,我也失去平衡向后坐去,腰骨瞬间传来一阵更强烈的痛击感。
      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哈茹娜被我踢倒后头撞到了地上,虽然有雪做缓冲,但加上一夜的消耗,她的脑袋被撞的晕晕沉沉的。哈茹娜左摇右摆地爬起来,样子像极了她醉酒的父亲,“好,你恨,我自己去四月楼讨钱。”说罢就要走,没想到,只勉强走了几步,便晕倒横卧在路中。马蹄声渐渐清晰,我忍着浑身的疼痛,像前望去,一辆马车飞快地跑在了我的视线中,哈茹娜身着白衣,卧在雪中的身影远望定不明显,马车向这里驶来,速度丝毫不减。容不得多想,我奋力撑地站起,张开双臂拦在了哈茹娜的身体前。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刺耳的马鸣,我害怕地闭上了双眼,朦胧中似乎感到了马蹄飞舞在我面前,扇起积雪扑向我的脸上,再睁开眼,掀开的帘子后面一位老者朝我焦急地望去。他的嘴一张一合,像在说着什么,我却怎么也听不见。马夫跳下车子慌忙朝我奔来,我忽然想起什么,可未张口,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又是雪夜,不过幸好,我不是在冰冷的府外路口,而是贝勒府暖烘烘的大炕上。屋内的火盆烧得正旺,门口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佣人房。哈茹娜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脸色已经开始泛出了红润。我和她身上沾着冰雪的麻布衣裳被丢在地上,身上都换上来做工较为细致的厚棉衣。见我醒来,一位两鬓微白的老婆婆端着一碗姜茶向我走来,坐在了我的床边。
      “醒了啊。”她的穿着和我并无差别,应该是被派来这里守候我们的老佣人。我见状赶紧坐起来向她行礼,她微笑着把茶碗递给我,说,“姑娘,快趁热喝下吧,这是刚熬好的生姜茶,看你膝盖失了血,特意给你多加了些红糖。”
      “多谢老人家照顾。”我又饥又渴,一口就喝了半碗,捧着剩下的半碗热茶,我的眼泪不由得扑簌扑簌掉了下来,打落在茶碗中。
      老人见此有些诧异,忙问,“这是怎么了。”这句问候说出口,不知为何,我的眼泪霎时决堤,哽咽着想回答,只听门外传来询问之音,声音恰似莺啼般清脆又多了几分沉稳端庄。老人诶呀一声,迅速撤下茶碗且用手抹了抹我的眼泪,低头对我细声说道,“大福晋来了,姑娘可勿要再悲泣啊。”话一落,便退到了一边,给来人行礼问好。
      来人贝勒府大福晋贤夫人,面如满月,肤白如凝脂润玉,身上并未戴有多少华丽的珠宝首饰,只是头上插着一只红钻翠玉装饰的银钗,在阳光的照应下分外耀眼。单看大福晋模样,不能称她为倾国倾城,也能为过目难忘、气宇不凡。言传大福晋为人精明能干,府内府外大小事宜不仅操持有序,而且常常身着素衣,沿街查看民情,体会百姓生活,是贝勒身边的得力助手,虽然寨桑贝勒多年来宠爱的女子众多,但大福晋在府中内务至高无上的地位从未被任何人撼动,就是一同处理家事,寨桑也要敬重她三分。
      我旋即掀开被子,想从炕上翻滚下来磕头,大福晋见我要动,快行一步托住了我的双肘,“姑娘身体要紧,就不用行礼了。”目光绵绵,看得我心里一软。,眼泪又刷刷掉落下来。
      大福晋微笑,旁边一人插话说道,“大福晋说了,让你们俩人先行养伤。你若想报答恩情,日后要勤快做事。”这人语气如命令一般,严肃生冷,原来大福晋不是一个人来的,旁边还跟着一位穿着利落的中年女子,双手蔓生细纹,双颊倒是红润光泽,右手腕上一只翠绿色的镯子,和她简单的棉衣相比倒显得有几分奢华,不用说,这个人必然是大福晋身边的贴身侍女阿青,人称青嬷嬷。青嬷嬷作为大福晋的最亲近的陪嫁丫头,自然私权在握,昨日我和哈茹娜被人驱赶出府,那人也说是青嬷嬷传话说府内不缺人手,才把我们撂到了门外。
      我心中对青嬷嬷有几分火气,便没有理会她,只是默默掉着自己的眼泪。青嬷嬷见我没有应诺,颇有不满,讽刺道,“姑娘的眼泪怎么这么多,是贝勒府哪里委屈你了?”
      “不不不。”我大惊,生怕大福晋脸色难堪,“索玛勒家中贫寒,和姐姐哈茹娜流落至此,若不是贝勒府开恩收纳,必会冻死街头,大福晋对我们一介贫民的恩遇,令索玛勒不禁想到了家中还在饿着肚子的额吉,又喜又悲,不知说什么合适,才……”话没说完,我不禁泣不成声。
      大福晋喟叹一声,“科尔沁天灾频发,边关战事告急,贝勒府缺的用的都不及补充,昨日我让阿青赶你们走,实在是府内财力有限,哪知你们这么倔强,原来是家中已近饥寒交迫。”
      “索玛勒家中境遇一直不好,今年已断炊多次,弟弟年幼带病,父亲腿伤未愈,才只好和姐姐自谋生路,没想到城内光景也不大不如从前,只有四月楼招收几名杂役给妓女差遣,索玛勒承额吉教导,不想流落风月场合任人欺凌,才大着胆子跪求贵府收纳。”我哽咽道,“大福晋,求求你,不要赶我们走,索玛勒一走,只怕是家里三口人再无活路。”说罢,就且跪在被子给福晋不停地磕头。
      青嬷嬷立马嗔笑道,“怪不得,我说你们哪来那么大胆子来拦老爷的车子。”青嬷嬷走上前来,把一个麻布做的小口袋塞到我的手里,“这是你们的月钱,大福晋猜到你们有难处,先预支给你们第一月接济家用去吧。”
      我拿着钱袋,更加不知言何,只有不停磕头感谢大福晋的恩情,大福晋摆摆手让我免礼,这时,门外奔来了一个小丫头,说道,“大福晋,老爷说盛京那里来了书信,请您来书房一趟。”大福晋点头答应,小丫头朝我瞅了一眼,就很快跑开。大福晋对青嬷嬷耳语几声,青嬷嬷连声诺诺,并恭恭敬敬送离她离开。等到大福晋走后,青嬷嬷才转向跪在床上不肯动身的我,她厉声叫我下床,我没有办法,只得忍着皮肉之痛站在地上。青嬷嬷看了一眼远处还在沉睡的哈茹娜,眼中露出了轻蔑的神情。
      “都说人小精力旺,这个丫头可真是能睡啊。”她说道。眼睛看着我。
      我默不作声。
      她冷笑一声,接着说,“你们两个小姑娘有多有本事我不知道,不过从进了贝勒府门开始,你们就得好好听我的,大福晋刚才也说了,贝勒府开支紧张,现在又多了你们几个小累赘,要以后想进府的丫头小子都像你们一样施苦肉计,真是要多晦气有多晦气,所以你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们是因为聪明伶俐,从科尔沁被老爷亲自招来的两个小丫鬟,送给小姐们做陪读丫头,可是你们自己仗势非为,昨日之事是你们偷了小姐笔墨所以受罚,现在被贬去洗衣房做粗活,这些话你要牢牢记住,等那个睡死的丫头醒来,也要一字不差地告诉她。”
      我点头,看着她的脚面,不敢出声。
      “我阿青做事说一不二,你们要是走漏了风声……哼!”她故意脱了长音,想吓住我,见起了效果,语气就不再那么生冷了,“以后出来进去多长些心眼,这可不比家里随便,府里的规矩,你多要多向金婆请教。”说完看一眼向刚才给我端茶的老婆婆,便挪步离去,老婆婆一直站在恭恭敬敬地站在角落,我忽然被她所说点醒,随即转向她离开的门口冲她的背影恭敬地说道,“多谢青嬷嬷点拨,索玛勒一定记住教诲。”一直到她的影子消失,才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
      金婆看我紧张的样子,笑了起来,又随手端起一个盛满姜茶茶碗,给我送来。
      “姑娘莫紧张,青嬷嬷是刀子嘴,心可是软着呢,她也是为了整个贝勒府的安宁。”
      金婆慈爱之情让我再次被感动,自今日之后,我便拜了金婆为师傅。我心里明了,青嬷嬷说的这些话不外乎的是大福晋的意思。拜师金婆,除了能更好的学习府内规矩和处事经验,也是可怜她上了年纪又孤身一人。看来,想在这里安宁生活怕是不可能了,唯有小心行事,才能安稳度过几年,给家里带去银钱,免去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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