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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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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院的走访初步排除了仇杀的可能,从现有证据来看,最大的指向还是劫财杀人。
现场丢失了两项重要物证:凶器,古董。
找到其中任何一样都是案情的有力突破口。
程向南在领导面前总是吊儿郎当的,真正办案的时候有一股狠劲儿。她一边唆使丁原利用关系网尽可能延后新闻稿的刊发,一边打电话给队长诉苦,软硬兼施地要求他派人去调御水花园周边单位和路政的监控录像。这活儿本该是她的,现在她腾出了手,直奔十字街文化市场。
十字街原先是本市最大的古玩交易市场,如今被书店、音像店和电脑耗材店占据了半壁江山。大多数古玩店都搬去了文庙,剩下一些怀旧的,不声不响龟缩在十字街后面的太监弄里,守着冷冷清清的铺面,瞧着倒有些姜太公钓鱼的意思。
程向南让丁原将车子停在前街,带着他穿街走巷,只见路越走越窄,人影越来越稀落。沿街一溜古色古香的店铺,都是光线幽微,门可罗雀。有的可以望见懒洋洋缩在柜台边的老板或者伙计,还有的干脆放下门板关门大吉。
程向南目标明确,直奔街尾“博雅斋”。
那是家两开间的铺面,却只开了半扇雕花门,一脚踏进去感觉暗沉沉、阴飕飕的,时光仿佛在这里静止了。
听到人声,柜台上趴着的小平头抖落抖落肩膀,嘴里嘟囔着什么慢吞吞抬头。
程向南屈着手指敲了敲柜台,冲着目屎朦胧的伙计一咧嘴,露出白森森一口好牙:“刚过午就这么困,昨晚是不是下湖(盗墓)去了?”
那伙计一激灵,这下是彻底醒了。结结巴巴地说:“程、程警官,您真会开玩笑。”说完转过头,冲着楼梯口喊起来:“麻叔,麻叔,您快下来,有客人来了——”
没等他喊完,那木楼梯就跟他应和似的,“咯吱咯吱”一阵喘。暗影里下来个瘦高个儿,五六十岁的样子,一张笑面孔长得挺大众的,也不见半个麻点。
丁原暗暗纳罕。
他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市人,到刑侦支队时间短,很多事情还不熟悉,不过这个“麻叔”的大名他倒是听过。
这人早年是个捞偏门的,做过很多不入流的生意。后来收手开了这家古玩店,也不见得有多干净。只是他做事谨慎门槛精,小打小闹挣俩钱,杀头的买卖不会碰,很难抓住他什么把柄。支队的同事骂他是“老泥鳅”,这样的老泥鳅哪个城市都会有,他们生活在灰色地带,左右逢源、消息灵通。程向南找他打听失物下落他不意外,意外的是这个麻叔和小伙计看似对她还挺熟,还买她的帐。
“小丁你个瓜娃子,客人来了不知道倒茶,穷咋呼啥!”
麻叔像川剧里面变脸的,对着伙计颐指气使转过头就对着程向南笑成了一朵老菊花:“程警官您坐,木椅子硌人,我去给二位找俩垫子。”
“不用了。这黄花梨的椅子我还没坐过,今儿也沾点贵气。”
程向南一屁股在屋角椅子上坐了下去,顺手拍拍边上的空位,笑嘻嘻地望向丁原:“小丁愣着干啥呢?你也是瓜娃子啊快坐吧!”
丁原木着一张脸坐了下来。
麻叔站在旁边直搓手:“唉唉,真没想到,这位警官还跟我侄子是本家啊!丁警官您别见气,这真是赶巧了!”
“他不是见气,他就是面瘫……先天的。”程向南扭着头一脸好奇地东张西望:“有日子没来了,你这边有没有什么宝贝,拿出来给咱们长长眼?”
“哎呦,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我这儿都是些糙东西,糊弄人的。混口饭吃罢了。”
程向南侧过脸冲丁原笑了笑:“掌柜的知道咱们工资低,懒得招呼。”说完回过头,还向着麻叔,一字一顿地说:“不过你这次可看走眼了,我们就是诚心来淘宝的。”
说着从袋子里掏出张素描纸,打开,递到麻叔面前:“这两样东西,你认识吗?”
素描还是在美院的时候,程向南请林月生的同事画的。那同事是个古玩爱好者,死磨硬缠的去过几次林月生家。
麻叔接过素描扫了一眼,说:“黄釉青花缠枝纹灯笼瓶,唔,还有副龙启瑞的立轴?”
丁原神情一凛:“你见过?”
“这不有款识嘛!”麻叔掸了掸那张纸,顺手递回来:“再说都不是啥稀罕物。”
程向南不接,手插在兜里,闲磕牙的样子:“你估估值多少钱?”
麻叔立马笑了:“您这是逗我玩儿呢!没实物,连张像样点的照片也没有,就凭这几笔速写您让我估价?不怕说句得罪的话,连真假我都辨不了!”
“我不管真假,就瞧上这两样东西了。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这是贼赃,必须找回来!”
“这是怎么说的?”麻叔搓着手、低着头,是卑躬屈膝的意思:“是贼赃我就更没办法了!程警官,我做的可是正经生意……”
“装棺材、吃仙丹……算不算正经生意你自己看。”
装棺材是指把新画作旧后,找来不值钱的旧画去掉原来的画心,套上旧裱边的一种作旧方法。吃仙丹是联合设套,将人家的真品指鹿为马说成赝品再低价买进。
古玩行里很多人都玩过这一手,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这事儿由程向南指出来就不一样了,被刑警盯上总归是麻烦。
麻叔的脸立马就变了,一点一点直起了腰。
“程警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麻二虽然是一介小民,可也知道要清白。在苏城几十年,多少也认识些朋友……”
“知道你人脉广,我就是冲这来的。”程向南截住他话头,满不在乎地换了个姿势,顺手还从茶几上抓了粒瓜子抛到嘴里:“要不我先道歉,再替你去向你的朋友们辟个谣,证明你是十佳好市民,去年那起倒卖文物案就是你穿针引线帮忙破的!”
“你——”麻叔一口气卡在喉咙口。
程向南抬头看他,嘴角弯弯的还噙着一点笑,可惜那点笑是浮的、冷的,怎么也到不了眼底。她慢悠悠,一字一句,特别清楚,特别无赖地说:“麻二,你知道我吃这碗饭不容易。上头压着我,我能去找谁?只能着落在你身上。今儿我是穿的便装,改天我就穿警服来了!你这儿道窄,汽车开不进来,行,我搞个摩托,安个警铃,照样给你响一路,去霉气!”
去霉气?去财气还差不多!
这会儿麻叔是彻底不笑了,不笑了的麻叔嘴唇耷拉,眼袋浮肿,眼光里却渐渐带出股戾气。
丁原没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几句话工夫就成了这局面。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奇怪,程向南一张利嘴,泥菩萨也能被她撩拨出土性。
他咳了一声,刚想打个圆场,没想到那个憨憨的伙计忽然不憨了,手脚麻溜地拎过来一壶热茶——
“唉,多大个事儿也值得程警官你亲自跑一趟,早知道打个电话不就成了嘛!过几天就有鬼市,见不得光的物件儿十有八九都在那边走,到时候我陪程警官走一趟。”
程向南不接话,依旧瞅着麻叔。
麻叔缓缓坐了下来,淡淡地说:“说什么胡话呢,程警官要能亲自去,还找咱们干什么?”
他拢着手,冲着程向南点了点头,是懒得再虚与委蛇的通透:“你回去吧,这事儿我放心上。”
“东西不一定会在本市出水……”
“我知道我知道。”
程向南跟丁原两个,是被送瘟神一样送走的。
出来的时候下了雨,是那种细细的冻雨,淅沥娑罗地响在青石板路上。
程向南仰面朝天,挺快活地张嘴接了口雨水。
丁原冷眼看她,问:“你怎么能这样?”
“怎样?”
“耍无赖,耍流氓。”
“喔。”
他看她无动于衷,不由动了气:“我不是说你耍无赖不对,关键你做事得看人吧?那都是什么人啊?啊?你做事用不用脑子,考虑不考虑后果?”
“那我该怎么办?进去低声下气地请求配合?然后呢?人家会客客气气告诉我有消息一定通知我。然后我傻里吧唧回家等,等啊等从此没半点消息!”
丁原张了张嘴,想反驳她,却发现事实就是她说得那样。
“咱们小兵一个,人家凭什么给咱面子?敷衍敷衍也就是了。你不跟他横,他能把你的事当事办?不过啊,你也别说我没考虑后果,你别看他凶,他那种凶就是穷途末路,虚张声势,他日子过得好好的,不会跟我动真格的。”
“……就算是这样,也不一定能找到那两样东西。就像你说的,东西很可能不在本市。如果走漏了风声,反而更糟糕。”
“不在本市才更需要人家帮忙,干他们这行的都有一张网,只要网那头动一动,这边就知道动静了,比咱们快,也比咱们隐蔽。”程向南耸耸肩,还是她那副天塌下来死不了人的派头:“再说真不出水咱们也没办法,尽人事听天命吧!这条线不行还有别条线呢!”
“行行行,你思路清晰,办法多!所以办事不需要跟谁商量。”
“瓜娃子,这又不是啥好事,你也争!”程向南学麻叔的口吻,完了哈哈一笑:“现在到处在说行风建设,以后说不定我们也学人家银行啊市政啊搞回访,亲,打个分吧亲,给好评吧亲!我反正不升职了无所谓,你有大好前途犯不着跟着淌浑水。”
丁原心里刚刚暖了一下,她又转过来,特猥琐地挤挤眼:“我妈让我拍好你的马屁,等你当局长了提我当科长,再不济,调个管档案的活,风不吹日不晒的也不错!”
“瞧你这点出息。”
丁原笑骂了一句,心里有点犯堵。
论道理,程向南早该升职了,但是她档案上有个污点,大污点。
她把杀死韩桐的凶手给打了,脾脏破裂,肋骨断了三根,差点救不回来。按理她那时就该被撸掉的,局长费了老大劲儿才保住了她。这些年,她的搭档邹海升职了,大熊升职了,但是她,做死了也就在这位置上了。
“瓜娃子,你才是瓜娃子。”
丁原在雨里轻轻地骂。
程向南听不见,她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前面,冰渣子在她桀骜的短发上化成了雨水,一闪一闪的,晃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