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无》柳轻舟

4、第四章

　　尸检报告当天来不及出来。队长留在御水花园看监控录像，结果也没什么发现，看来凶手是有备而来，绕过了所有摄像头。
　　程向南和丁原不想浪费时间，直奔美院了解情况。
　　林月生是系里的骨干，美院对他的死很重视。院长亲自接待了程向南和丁原，几个主要行政领导都到场了。
　　随着系主任的介绍，林月生的履历渐渐生动完整起来。
　　林月生出身于福建南平，没什么家庭背景，完全靠读书求学一步步走出了大山。师范大学艺术系毕业后又到中央美术学院进修了两年，之后应聘到苏城美院任教。在全国各大城市这样的青年一抓一大把，要说过人之处，那就是林月生在绘画领域展露出的天赋。就是凭着这一点，这个默默无名的农村青年终于在苏城落地生根，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尤其是最近几年，他的作品频获大奖，俨然成了苏城美院炙手可热的人物。
　　“看来我真是入错行了，没想到现在做教授这么好赚，御水的别墅可不便宜啊！”程向南一边做笔录一边感慨，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
　　“那是林月生太太的。”
　　“我听说他太太过世了？”
　　“是的，两年前他太太因为抑郁症自杀了，这件事对林教授打击很大。”
　　“他们夫妻感情很好？那他太太怎么会得忧郁症的？”
　　“很多方面因素吧……双方家庭条件差得比较多，恋爱的时候女方家长就不同意，后来闹得脱离关系。林太太身体还不太好，结婚后流产了好几次，这可能也是一个原因。可惜呀，本来是才子佳人，话本似的……这两年好多人给林教授做介绍，他连看都不愿意看。”
　　程向南陪着系主任嗟叹了一会儿，顺势又问：“我听说有才子都有些怪僻，那林月生为人怎么样呢？会不会难相处？”
　　“他为人踏实勤奋，没任何不良嗜好，一门心思扑在专业上，在现在的年轻人中真的很难得。就是性格有些内向，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很少深交。尤其是他妻子过世之后话就更少了——不过远远到不了怪僻的程度。”
　　“那有没有听说他跟谁关系比较恶劣？他年纪轻轻就破格评上了副教授，总有人不服气吧？”
　　“没有，林教授到我们学校快十年了，从来没听说跟谁红过脸吵过架。”
　　“是么？那我怎么听说他为了选助教的事有过一些不愉快？”
　　“哦，有这事？我怎么没听说？”
　　程向南盯着系主任，对方一脸愕然，确实不像作假。
　　旁边一个胖乎乎的女人及时插话：“我知道这事。林教授一开始推荐的是刘涓，刘涓家里经济条件不太好，做助教有补贴。后来人事科的张科安排刘涓管理画室，这事儿就揭过去了，算是皆大欢喜，林教授也没多说什么。”说完向着程向南笑了笑：“您要不信，等会可以问学生，真没什么大事。

　　走访学生获得的情况大同小异。
　　大家对林月生的评价五花八门：有说他儒雅的，有说他有才气的，有说他有傲骨无傲气的……最有意思的是个长得挺痞的男生，说他最大的优点是从不让学生挂科！
　　问到朱文慧就完全不一样了。
　　男生还好一点，尤其是女生，一个个都是撇嘴不屑状。有聪明的，拉长语调一脸暧昧：“她啊……”一脸“你懂的”表情，再不肯往下说了。
　　也有心直口快的，竹筒倒豆子将她卖得一干二净：“谁不知道她，心理变态，缺乏父爱，专门喜欢勾搭大龄男人，还没长性，换男人比换衣服还快！谁沾上她谁倒霉！大二的时候把教她们班多元素描的陈教授迷得团团转，闹到人家老婆打上门。最后到好，陈教授主动离职，她没事人似的照样人前人后花枝招展！”
　　“咱们艺术系的名声就是被这种人败坏的！”
　　丁原做诧异状：“那她为什么不换个学校读研？”
　　“那也要她考得上啊！她爸是这边的地头蛇，领导那里都塞足了。换别的城市能那么好使？”这话说得尖刻，有胆小的女生捅捅她，她立马不说了。
　　程向南笑了笑，问：“那她跟林教授——”
　　这下所有人一致摇头。
　　“林教授可长情了，他太太过世之后对别的女人都不假辞色。”
　　“朱文慧做助教是她爸活动的，这是给她日后留校铺路呢！”
　　“就是，当初林教授明明中意的是刘涓……刘涓你说对吧？”
　　人群里一个穿着灰塌塌大衣，矮矮胖胖的姑娘闷声“嗯”了一下，接着就开始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同学一下子安静下来。有人小声跟程向南解释：“刘涓本科就在我们学校的，林教授还资助过她，考研也是林教授鼓励的。”

　　说实话苏城美院不过是个二流高校，林月生名下带了十几个研究生，平时精力分散，很多人对他感情都不是太深。但是现在他死了，这种伤感的情绪还是很容易蔓延传染，刘涓一哭，大家的情绪都低落了。
　　刚才那最刻薄的姑娘也红了眼眶小声嘟囔：“真是……林教授那么好的人，到底有谁要杀他呢？”
　　余下的人都默默不作声。
　　就在程向南跟丁原带着笔录离开会议室的时候，那个叫刘涓的姑娘追了出来，一把拽住程向南袖管,带着哭腔问：“警察同志，你们会抓到凶手的吧？林教授不能白死！”
　　程向南看着眼前不停抽泣的姑娘，跟朱文慧相比她显得相当土气，甚至有些丑陋。但是面对林月生的死亡，她的悲伤是这样鲜明真切，这种深切的痛苦令见惯生离死别的程向南都感到有些心头郁结。

　　离开的时候起了风。
　　美院的石子路九曲十回，旁边种了两排细瘦的银杏树，这时节叶子几乎掉光了，毫无抵抗地任由冷风在光秃秃的树杈间穿梭肆虐。
　　丁原习惯性地看向身旁的程向南，从会议室出来后她显得有些沉默。跟这种沉默相比丁原更喜欢她的贫嘴饶舌，尽管她真的贫嘴饶舌了他又总有狠狠凿她一个爆栗的冲动。
　　这种矛盾丁原自己也意识到了，但是他又不愿意去深究。
　　记得刚到支队那会儿，他对领导的安排是颇有微词的，他觉得让他跟个女人搭档是对他的变相照顾。李局跟他爸关系不错，面对他有种长辈式的纵容，不过这个决定做出来却不肯轻易更改，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你看你都受过高等教育了怎么还有这种过时的想法，再说程向南她……她跟别的女人不太一样。”

　　确实不一样。
　　在丁原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体验中，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女人——
　　工作的时候插科打诨，吃饭的时候胡吃海塞，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浑身上下简直没一块骨头是正经。整个刑警支队有限的几个姑娘中就数她最漂亮，偏偏她就有本事整得大家都忘了她的性别。
　　甚至有粗线条的汉子喝多了，在丁原面前大着舌头醉眼迷离地说：“程向南那名字取错了，她、她哪里‘像男’了？她根本就是、是男，不——是爷！”说着翘着大拇指一阵乱比划：“我看啊除了韩桐没人压得住她！”
　　那是丁原第一次听到韩桐的名字。
　　后来有意无意，又从别人那里听来些关于他的点滴：韩桐是程向南的青梅竹马啦，程向南就是跟着韩桐考得警校啦，在学校时他搏击射击都是第一啦，在支队也是出类拔萃屡立奇功啦……听得丁原心痒痒的很不服气，恨不得那人还没死自己好跟他比一比.
　　但是在程向南面前，丁原从没提起过关于那人的哪怕一个字。
　　所谓搭档，就是比同事近一点比朋友远一点的存在。某种奇怪的直觉告诉丁原，那个人的存在会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
　　这令丁原感觉很不舒服。
　　好像有很多话要说，最后出口的还是最切近最现实的那个：“呵，我说，那林月生还真完美得像个圣人呐。不抽烟不喝酒不嫖不赌，还坚持资助贫困生……”
　　“那姑娘——”程向南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说了半句。
　　“什么？”丁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叫刘涓的那姑娘，其实是在爱着林月生吧。”
　　程向南不是个感性的人，哪怕是喟叹也还是平淡的语气。
　　丁原歪着头想了想，眼前浮起那张平凡无奇的脸，扁扁的鼻子满脸的雀斑，挂了鼻涕就更丑了。他不由皱了皱眉，带着几分不确定地说：“你从哪里看出来的？我怎么没发现？”要说被资助过的学生关心老师那也很正常吧？何况那老师还是被杀害的，怎么痛哭流涕都不过分。
　　本以为程向南会说出什么建设性的判断的时候，没想到她话头一收脸一板就吐出了简简单单两个字：“直觉！”
　　丁原深深感觉自己被愚弄了。
　　其实程向南倒真不是在耍他，她说刘涓喜欢林月生真的只是出于直觉，如果硬要找理由的话，或许只是因为压抑在刘涓眼底的那种深切的、无望的痛苦她也曾切身体验。
　　“你们会抓到凶手吧？”
　　问这问题的时候，那死死拽着她胳膊的手用力到简直要掐破她的皮肉。
　　可是姑娘，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即使抓到凶手，那个死去的人也永远、永远没有办法再回来。